劉建宏

三舅/劉建宏

“山高坡陡水斷流,有雨三成熟,沒雨餓死牛,吃糧靠統銷(山村窮,按當時規定,人均每天八兩糧食,自己能生產三兩,其餘的五兩要靠國家統銷),花錢靠貸款(有了統銷糧還不行,老百姓手裡沒錢,還要靠國家貸款,才能買得起),東買糧,西馱炭,村外十里擔回水,棧道把鍋安,姑娘往外跑,光棍連成串,人口連年往下減,計劃生育不用管。”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之前,棧道人自己總結的關於本村生活的準確描述。

前面說過,棧道窮,有自然原因,也有人為原因。到了改革開放前,貧窮已經像個惡魔,緊緊地扼住了這個村莊的脖子,人們只能感受到一種絕望的氣息。

一九七八年,棧道進行過一次人口統計,結果顯示,四十週歲以上、沒有結婚希望的光棍總共一百七十六人。

連在這裡下鄉的扶貧工作組來到棧道之後不久,也很快根據自己的親身體會編出一條順口溜:一月一雙鞋,一年一條帶(自行車帶),喝的洗街水,吃的粘頭菜(棧道的一種野菜糰子)。

貧窮看起來註定與這個山村為伍了。

三舅/劉建宏

棧道村曾經非常貧窮

那時候無論誰都沒有想到,棧道還會有今天的景象。

今天的棧道,全村的工業總產值早就過了億,村子裡的百萬富翁、千萬富翁有好幾十個。有人住樓房,有人修自己的豪華住所,每逢春節,從新疆、浙江、江蘇、上海等地開回來的豪華轎車就有百十來輛。本地人除了老人、孩子留守之外,很多年輕人都在外面經商,而棧道本地則有上萬的外來人口在這裡打工、生活。

毫不誇張地說,這一切都源於一個人,那就是我的三舅。

三舅,本名王叢樹,因為排行原因,姥娘叫他“三兒”,兄弟姐妹叫他“老三”,村裡的平輩叫他“三哥”。生於一九四八年的三舅屬虎,從小就展示了他與眾不同的一面。有例為證。

有一年冬天,三舅因為和姥娘頂嘴,被姥娘喝令脫光了衣服到門外的石頭上罰站。倔強的他果然是一絲不掛地站到了門外,就是不肯開口討饒,直到鄰居過來說情,凍得青紫的他才回到屋裡。

五六歲的時候,據姥娘回憶,有一次她包了粽子,裝在籃子裡,吊了起來,結果還是被三舅發現了,三舅就能手腳並用,一路攀爬,把籃子摘下來,一口氣吃了八個大粽子。這麼多粽子進肚,一下子就形成積食。三舅變得一點胃口沒有,好幾天都只能喝一點點水,人很快餓得脫了形。再這麼下去,小命不保。

關鍵時刻又是鄰居救命,隔壁大娘給了一個偏方。把粽子烤煳了,擀麵杖擀成末,熬成粥,讓三舅喝了下去,很快三舅咳出了幾塊帶血的塊狀物,這才算過了這道坎。

三舅學習的成績不太好,校園不是他的精神家園,棧道的廣袤山野才是他的樂園。所以小學之後,他就開始幫助家裡幹活。十五歲的時候甚至還在縣城幫助他大姐,也就是我的媽媽帶了一段孩子,那個孩子就是我哥。

一九六九年二舅報名參軍,三舅送二舅進城報到,看到軍隊威武雄壯的樣子,完全被吸引,找到部隊首長,死說活說,非得跟部隊一塊兒走。姥娘沒有想到,一下子自己的兩個兒子都離開了家。

三舅跟隨部隊來到了河南信陽,他參加的是真正的野戰軍,而且是騎兵,我至今還記得一張他站在戰馬身邊的照片,他還是連隊的重機槍手,看過那麼多槍戰片,我們都知道擺弄那個大傢伙,沒有一副好身板是絕對做不到的。事實上,直到現在我和他掰手腕還是手下敗將,要知道今年他已經六十七歲了。

三舅/劉建宏

野戰軍(資料圖)

一九七二年,三舅復員回到了村裡,第二年就成了大隊副書記,還兼任民兵連長。於是,在姥孃家的西屋裡總放著幾桿步槍,三舅嚴禁我們進那個屋,但我還是會偷偷溜進去,拿起槍來反覆擺弄。槍,還是真槍,對一個小男孩來說,吸引力實在太大了。

三舅做民兵連長,對自己的兵要求非常嚴格,他第一有副大嗓門,第二有一副壞脾氣,民兵連無論男女都非常怕他。三舅看上了連裡的一個姑娘,決定非她不娶,就是我三妗兒。有一天晚上,三妗揹著弟弟(弟弟比她小很多)從姥孃家門口經過,三舅剛好看到,他咳嗽了一聲,嚇得三妗一哆嗦,差點把弟弟摔下來。三舅自己上門提親,這在村裡也是一景,老丈人本來不想答應,因為姥孃家還是太窮,可是看看三舅這個架勢,似乎不答應也過不去,一咬牙就把三妗許給了三舅。

公社來人開大會,臺底下亂糟糟,人聲鼎沸。三舅給村裡開會,底下卻是鴉雀無聲,搞得後來公社書記都向他取經。後來,他做了村支書,更是讓人敬畏。據說棧道村裡的媽媽管孩子都會這麼說,別哭了,再哭老三就來了。

我自然也是怕他的。有一年夏天,我和小夥伴們四處閒逛,看到一家門外的杏樹上已經結了很多杏子,於是爬上去偷杏,這時候人家的老人看到,走出門大叫一聲,我匆忙中往下跳,結果一根野生蒺藜從我的右腳心扎進去,一下子穿透到腳面。我被抬回家,放到炕上,傷口疼,必須把蒺藜取出來,但是我大喊大叫,任誰也不讓動,因為蒺藜一動,傷口更疼。

三舅回家了,看到我這個樣子,二話不說,一胳膊夾起我就去了村衛生所。在他逼視下,我愣是一聲沒吭,讓醫生用鑷子把蒺藜拽了出來,而且根本沒有上麻藥。

一九七五年冬天,三舅迎娶三妗,走的是革命婚禮的路線。早上很早起床,一眾人等步行到三妗家,又步行回姥孃家,就算是結了婚,我負責迎親隊伍快到家門口的時候燃放鞭炮。據三妗後來回憶,剛到家,看到炕上一邊摞滿了好幾條被子,心想看來這個家還不是太窮。可是等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卻發現,除了兩個人蓋的被子,其他都不見了蹤影,這才知道那些被子不過是借來做樣子的。

太行山區裡有很多這樣的故事。結婚的時候桌子上擺一盤魚,卻不能吃,因為是木頭做的。新娘子的新衣服只穿一回,因為是借來的。你家辦喜事,座椅、板凳需要從四鄰八方借,當然不收分文,因為等人家辦事的時候,你也必須無償借用。不僅如此,辦事的時候七大姑八大姨都來幫忙。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真誠的笑容。那一天婆婆是最幸福的,但也是最危險的一個,按照棧道的傳統,一定會有人偷偷地取到鍋底黑,趁著婆婆不注意,在婆婆臉上狠狠地摸一把,然後在大家的鬨笑裡,一溜煙跑開。

我理解,在貧困的生活裡,大家更珍惜這樣難得的開心時刻。而在這樣的貧困裡,每個人都沒有失去對美好、富裕的嚮往和追求。

在棧道,和婚喪嫁娶同樣重要的還有起屋架樑。俗話說,安居樂業,蓋房子更是一個大工程,也是生活改善的重要標誌。三舅就常說,自己一輩子都在蓋房。

三舅婚禮的不一樣之處還在於,他們多了一個重要環節:他和三妗與其他的新人一起,來到棧道學校,在操場上當著眾多學生,又進行了一個革命化的婚禮。有沒有捧紅寶書我忘記了,但那個場面至今還鮮活地存在於我的記憶中。

太行山缺水,修渠就是個重要任務。一九七八年當地組織挖修綿右渠,徵調了大批民工,三舅率隊出征。當過重機槍手的他幹起活來喜歡衝鋒陷陣,有一次為了趕進度,他又一次搶過了風鎬,面對著巨大的山石全力衝擊。突然間山石松動,一塊大傢伙重重落下,瞬間就把三舅砸暈。幸好他戴了安全帽,否則真的是後果難料。在工地上幹活苦,口糧分得自然也多一些。三舅把分來的糧食換了一些白麵。要知道白麵在那個年代比現在的山珍海味還難得。就因為這個,有人把他告到了公社。

在中國的農村,各種關係也是錯綜複雜,所以看過《白鹿原》,我深深地佩服陳忠實能夠如此準確地還原中國鄉土的真實面貌。

投機倒把、自由貿易在那個時代是重罪,不過是換了點白麵的三舅被關在村支部的辦公室,不許回家,連拉屎撒尿都有人揹著槍在後面跟著。姥娘在家裡也是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覺。但是調查人員又實在查不出什麼問題,尤其是告狀誣陷的內容,幾經調查嚴重走樣。無奈,他們只能放三舅回家。

之後,工作組準備悄悄地溜出村子,卻被村民們包圍,無奈之中還得請三舅出來解圍。在公社的主持下,村裡重新改選,三舅還是被選到班子裡。這也確實讓某些領導下不來臺。

姥娘擔心,三妗憂心,三舅也傷了心。一氣之下,他離開了棧道,進城自謀生路去了。

那是改革開放的初期,城裡的機會雖然多,但三舅也只能選擇自己擅長的事情做。他有一身的力氣,城裡又到處都在搞建設,那就從這裡入手吧。他拉起了包工隊,四處承接工程。一段時間裡,他們修過護城河,砌過石牆,斶過大理石。

收入滾滾而來,三舅很快就成了萬元戶。在我記憶裡,很多新鮮玩意兒都是從他那裡看到的。過去,三舅來我家,看到爸爸自己組裝的收音機,覺得很好,就自己回去鼓搗,也弄一個出來。逢年過節,三舅把硫黃、硝胺、捲紙以及引信(俗稱藥捻)準備好,自己動手製作二踢腳。有一年上頭號召沼氣發電,三舅和村幹部們邊學邊幹,最後還真的實現了沼氣燈,還有沼氣爐,只不過太過複雜,產量也不夠,結果不了了之。現在有錢了,三舅先騎了一輛摩托車回來,那差不多就是村上的第一輛了。然後家裡置辦了電視機,再之後就是錄音機。電視機再從黑白過渡到了彩色。三舅剛結婚時,和姥娘、大舅、四舅住在一個院裡,有錢了,就可以起新屋了。這次他沒有再修窯洞,而是另選地點,蓋起了磚瓦房。那一排磚瓦房很氣派,院子也大,我放寒暑假回家,就經常住在三舅那裡。因為三舅家的伙食好,也是因為他這裡的新鮮玩意兒多。小到錄像機,大到汽車,都是三舅先用起來的。

三舅成了萬元戶。今天這個詞早已經被首富、億萬富翁這些詞覆蓋掉了,但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那絕對是鶴立雞群。就在前幾年,三舅再次搬家,發現了一張被遺忘很久的銀行存摺,上面還存著一萬元,拿去銀行支取,連本帶利,一共七萬三千多。三舅一高興,把那三千多留給銀行工作人員,請客了。

三舅/劉建宏

如今的鹿泉市

村裡人坐不住了:老三(這是棧道人對三舅最普遍的稱呼)能幹,咱必須把他請回來。

姥娘是反對三舅回棧道再做村幹部的,之前的擔驚受怕讓姥娘恨不得三舅能夠遠離各種是非。村支書不好當,這是共識。很多時候村民們為了宅基地,哪怕一分一釐的得失也要鬧到村支書家,各種家長裡短的事兒也必須要領導出面。這是個得罪人的差事,不論你一心為公,還是中飽私囊,到頭來都很容易被罵得狗血淋頭。

但是三舅最終還是回去了,他對家人的解釋是,村裡、公社三番五次找他,他實在不好意思。但我心裡知道他是希望回去的。他是那種有領導力也渴望在更大舞臺上證明自己的人。一個萬元戶,不是他的追求。

外面的世界已經發生了改變,儘管政策的風向標還不是非常明朗,哪怕三中全會提出了改革開放的政策,基層的老百姓,尤其是山溝裡的農民還是會懷疑,會畏首畏尾。但是三舅還是決定從興辦鄉鎮企業入手,村裡沒錢,他就找了幾個手頭上有點富餘錢的村民,大家集資建廠。錢湊了點,做什麼又成了問題。經過市場考察,他們決定建一個塑料廠。

接下來,技術又成了問題。三舅找到了我爸、我媽,讓他們幫忙尋找專家。不巧的是,爸媽相熟的一個工程師剛剛調回杭州工作,於是,三舅直接上火車去了天津,在那邊先找了一圈工程技術人員,之後一路南下杭州。那時候的火車遠沒有現在這麼發達。車次少,車票緊張,乘客多,三舅一路從天津十多個小時站到上海,才找到座位,到了杭州。在那邊找到爸媽介紹的工程師,取經學習完畢,馬不停蹄地就回到了石家莊。

那是一箇中午,我和妹妹在家正吃午飯,三舅敲門走了進來,一進門,先從櫥櫃裡撈出一瓶白酒,猛地吮了一口,然後從兜裡掏出五塊錢,扔給我,讓我馬上出門給他買點熟肉回來。事後我才知道,帶著三百元出門的他,在進我家門的時候,兜裡只剩下那五塊錢了。他就用這五塊錢犒勞一下自己了。

攻克了技術難關,塑料廠效益出乎意料的好。接下來,他們又辦了鞋廠,同樣是大受歡迎。有一段,據說銷售單位都得上門來央求三舅多給他們一些貨。在那個短缺經濟時代,誰的膽子大,步伐大,技術好,誰就一定能掙到錢。

幾個股東賺得盆滿缽滿,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的他們甚至感到了一種害怕。有種說法,某人把現金用塑料袋包裹起來,在自家院子裡埋了起來,因為銀行在村裡人眼裡也是不可信的。誰料幾年之後再挖出來,卻發現錢都黴了,根本不能再用。

就在這個時候,三舅又做了一個讓所有人一時無法接受的決定,他說服大家把企業交給村裡。這相當於把印鈔機給了大隊。

這就是棧道鄉鎮企業大發展的開始。從那之後,棧道迅速發展起焦化、瑪鋼等企業,村民致富速度明顯快於周邊地區。去年,棧道編纂了自己的村志,我看了一下,僅瑪鋼一項,棧道在全國就開設了三百多家辦事機構。如今的棧道不僅是全國的,也是世界的瑪鋼管件生產以及經銷的一股重要力量。

而幾乎與此同時,棧道先是修通了盤山路,繼而實現了瀝青鋪路,進縣城從此不再是羊腸小道。三舅又找到省裡的地質勘探部門,把棧道周邊勘察了一個遍,終於打出了深水井,讓自來水流進了每家每戶。

然後就是孩子們的教育問題,棧道修起了教學樓,孩子們遷進新校舍。有了教育上的投入,棧道先後有二百五十多人考上了大學,還有五名學生出國留學。

一九九一年我已經大學畢業,棧道也第一次修起了自己的居民樓。祖祖輩輩住窯洞的棧道人終於搬進了單元房。我拍攝了新聞,看到自己的父老鄉親住進了新居,內心也是止不住地翻騰激盪,我把新聞送到了央視播出,還在年底的新聞評比中獲了獎。

棧道出名了,縣裡領導三天兩頭地來視察,後來市裡領導也來了,然後是省裡、中央。三舅也被評為省級勞動模範。

一九九二年底,三舅離開了做了十二年的村支書位置,來到鄉上,成了石井鄉的書記。再後來,他從鹿泉市環保局退休。

雖然不常回棧道了,但是棧道的老人們只要一提到王叢樹,都會告訴下一代,這裡的真正改變是從他開始的。

(部分圖片來自互聯網)

如果你想獲得一本劉建宏老師簽名的新書《上半場》

簡單!宏觀體育送給你。

在5月17日~5月19日的三篇連載正文中留言

獲贊總數最高的三位讀者將免費獲得《上半場》一本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