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懷或不懷疑,它就再那裡~

周濂:有所懷疑與有所不疑

“如果有人跟你說,你現在不是在教室裡參加考試,而是在睡夢中夢見自己正在考試。你可以從哪些方面證明他是錯的?試論證。”

這是一道發在新浪微博上的某高校《哲學導論》考題,雖然博主咬牙切齒地悲鳴:“這道題真心做不來啊!!能動手甩那人一耳光子嗎?!”但是被狂轉5216次的事實足以證明,這道考題深深觸動了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懷疑主義神經:人生是否是一場大夢?外部世界真的存在嗎?

如果你也真心做不來,千萬別沮喪,因為古往今來沒有一個哲學家在這道題上拿過滿分。康德就曾經感嘆說,人類理性至今無法完備地證明外部世界存在,乃是“哲學和人類普遍理性的恥辱”。

“夢的論證”曾被無數哲學家提及,其中最著名的也許是笛卡爾。在《第一哲學沉思集》中笛卡爾說:“沒有任何可靠的跡象,使人能夠將清醒與睡夢加以區別。”事實上笛卡爾幾乎把人世間的所有事情通通都懷疑了個遍,然而笛卡爾並非懷疑論者,懷疑於他而言只是一種方法,目的不是去證明外部世界不存在,而是通過懷疑一切可以懷疑的東西最終找到那個不可懷疑的、絕對確定的東西。

地球人都知道笛卡爾的那句名言“我思故我在”,其實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我懷疑故我在”。簡單說,懷疑到最後,笛卡爾發現只有“我懷疑”是不可懷疑的,因為對於我懷疑的懷疑仍舊還是懷疑,一個人可以不停地說“我懷疑我懷疑我懷疑我懷疑……”,但是無論這個無窮後退如何進行,都還是落在“我懷疑”上。笛卡爾說,哪怕整個世界都是魔鬼製造的幻象,但是“我在懷疑”卻是篤定無疑的。

你們或許已經發現,儘管笛卡爾找到了那個“絕對確定的東西”——我懷疑(我思),並由此得出“我懷疑故我在”,但至此為止他尚未證明外部世界的實在性,最終還是訴諸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作為中介,才得以證明物質的實在性。理性束手無策的時候,哲學家就向上帝求助,這個現象在哲學史上屢見不鮮。從純粹理性的角度看,笛卡爾同樣沒有在論證外部世界存在這個考題上拿滿分。

我並不打算過多地介紹笛卡爾的理論,事實上,我想要引入的是維特根斯坦在《論確定性》中的一個基本觀點:笛卡爾式的普遍懷疑在語法上是不成立的,因為有所懷疑必先有所不疑。

我們向來知道很多東西。我知道這是一雙手,我知道我出生在浙江,我知道我是我媽媽的親生兒子,我知道1994年張楚出了盤磁帶叫《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我知道科比總共拿了五次NBA的總冠軍。這些都是我日常知道的東西,它們共同構成了我的生活世界。

但是正如維特根斯坦所指出的,從“我知道情況是這樣”並不必然地推出“情況是這樣”。雖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常用“我知道”來表達“我不可能弄錯”,但這往往只是在傳達說話者的一種確信狀態,“說出‘我知道’這種保證是不夠的,因為我‘不可能弄錯’畢竟只是一種保證,而在那件事上‘我不可能弄錯’卻需要在客觀上加以證實。”

我說我知道一件事,可是如果我無法徹底排除所有使它為假的可能性,那麼我還能說我擁有關於這件事的知識嗎?維特根斯坦以“我知道我有大腦”為例,反問道:“我能懷疑它嗎?因為沒有懷疑的理由!一切事實都支持它,而沒有一件事實可以反駁它。”可實情真的如此嗎?習慣於自我反駁的維特根斯坦隨即接道:“然而這卻是可能想象的,我的頭骨在做手術時竟然被發現其中空無一物。”沒錯,雖然極盡荒誕之可能,但是這種匪夷所思的情況確實是可以被想象的。

任何一個荒誕不經的命題都可以被設想出一個使之變得合情合理的語境,同樣的,任何一個看似確定無疑的命題也都是可以被無限質疑的。

一切解釋總有個盡頭。讓我們設想一下我究竟是憑什麼說“我知道我出生在浙江”。

“我出生在浙江”——“你怎麼知道你出生在浙江?”

“因為我的戶口簿上寫著呢”——“戶口簿是有可能造假的!”

“因為我從小生活在浙江”——“你只是在懂事之後生活在浙江,懂事之前你其實生活在新疆!”

“因為我媽告訴我的”——“你媽為什麼不可能欺騙你呢?”

我媽當然有可能欺騙我,但是在這個問題上我媽欺騙我的概率微乎其微,換言之,即使它是一個備選項,那也是不相關的備選項(irrelevant alternatives)。不過真正的麻煩在於,什麼叫做“相關的”備選項?相關不相關的標準到底在哪裡?

在看瓊瑤阿姨的悲情戲時,每個觀眾都會很自然地預期女主角不是她媽媽生的或者男主角其實是女主角多年失散的兄長,把灑狗血的劇情當成是相關的可選項乃是身為悲情戲粉絲的必備素質。

那是不是意味著一切的懷疑的都有意義呢?

懷疑與辯解之間的不對稱性在於,懷疑可以無窮無盡地進行下去,而辯解的理由卻總有個盡頭。所以當一個人說我知道一件事的時候,問題的關鍵就不在於這個人能否提供一個徹底排除所有使這件事為假的可能性的證明,而是懷疑者“是否能夠有意義地懷疑”。

我們玩大大小小不同的遊戲。參加一場足球賽,你對邊裁的某次越位判罰有疑義,這屬於經驗性的懷疑;你對越位是否應該引入足球比賽產生懷疑,這屬於對於遊戲規則的懷疑;也許踢著踢著你開始懷疑足球賽本身是不是一個有價值有意義的人類活動,你想起傳說中的韓復渠,此公看到22個人穿著短褲在場上追逐一個球感到大惑不解於是決定每人發一球,如果你真的這麼懷疑並且也有能力讓場上人腳一球,那麼你已經顛覆了足球遊戲,而在玩完全不同的另一個遊戲。

我們通常不亂懷疑。“火車在兩點鐘出發。為了不出錯再去問一下,”在這個表述裡,我們對時刻表或者火車是否準點出發有懷疑,但是我們對機場服務檯的地勤人員的可靠性不懷疑。當然,你依然可以懷疑地勤人員會記錯時間,甚至懷疑她根本就是一個外星人。當某些本來無須懷疑的東西變得可疑,我們的生活將由此變得寸步難行。

我們的確時不時地會對某些遊戲進行整體性的懷疑,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們能否懷疑所有的遊戲?就像笛卡爾所做的那樣,懷疑一切可以懷疑的東西。對此一個簡單的回答是,當你在用“我懷疑”這樣的表達式進行懷疑的時候,其實已經預設了某些遊戲是無所懷疑的,比如你正在使用“懷疑”這樣的語言概念。

“懷疑出現在信念之後。”維特根斯坦說,“當孩子學習語言時,他同時也學會應該探究什麼和不應該探究什麼。”因為“我們首先把事物的穩定性當作規範,然後才可以對之做出改變。”“出現錯誤的條件是,一個人必須早已同人類做出一致的判斷。”

我們總是有所不疑然後才談得上有所懷疑,總是有了正確的判斷或者一致的判斷後,才會有錯誤的判斷或者不一致的判斷。對世界的理解總是先“有”才“無”,先有肯定才有所謂否定。所以維特根斯坦說,有“錯了”,但沒有“完全錯了”。同樣的,“一種懷疑一切的懷疑就不成其為懷疑。”

你怀或不怀疑,它就再那里~

笛卡爾式的反對懷疑主義路線是典型的基礎主義思路:如果要避免發生對命題之根據的追尋無限後退下去,就必須要找到一個非推論式的絕對可靠的信念,讓這種無限後退戛然而止。而維特根斯坦的思路更接近於融貫論的想法,他相信任何一個命題都可以從其他命題推導出來,但是這些命題卻不比該命題本身帶有更多的確實性。

當一個人說“我知道這是一雙手”的時候,他堅持的其實不只是這一個命題,而是與之相關的一組命題,比如地球已經存在了很多年,人終有一死。這些命題構成我們生活實踐的外部前提,它們是我們認識理解這個世界的腳手架,它們無法被更為基礎的命題所證明,而是相互支持、彼此印證,構成了理所當然、不可動搖的“信念的庫存”。

人的一生如此漫長,我們都有可能會在某一時刻遭遇到那種“把我拋出通常軌道的事情”,“出現連最確實的東西都變得讓我不能接受的證據”,或者“至少讓我拋棄我最基本的判斷的證據”。但是另一方面,我之所以現在如此心安理得地坐在書桌前寫作,也正是因為我深深地確信(儘管也許沒有主觀地意識到)這座房子不會發生爆炸,雖然我無法徹底排除所有使之為假的可能性:例如我既沒有檢查隔壁的煤氣管道是否漏氣,也不知道樓上住客是否是基地組織的成員。

維特根斯坦說:“即使在可能做出懷疑的時候,懷疑也不是必要的。語言遊戲的可能性並不依靠每件可被懷疑的事物受到懷疑。”在該懷疑的時候懷疑,這句話看似廢話,同時也是真理。初學哲學的人往往熱衷於不斷地追問為什麼,以為這才體現出哲學的反思精神,實則學會和懂得在應該停止懷疑的地方停止懷疑,才真正體現出一個人的哲學素養。

維特根斯坦沒有真正回答“外部世界是否存在”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哲學問題不是通過證明被解決的,而是通過澄清概念的錯誤語法而被消解的。雖然我基本認同這種哲學觀,但是與此同時,我也深知絕不是簡單地說一句“這是假問題”就可以把哲學困惑打發掉的,通常的情況恰恰是在病入膏肓地罹患哲學病之後,然後通過對語言語法的深入分析和考察慢慢消解。這個治癒的過程極其漫長,而且時常復發。

如果你現在正在懷疑自己是否在閱讀這篇文章,請千萬不要倉促地中止這個懷疑。叔本華說,間或地懷疑眼前的事物其實是一個幻象乃是擁有哲學天賦的一個表徵,雖然它也許同時也是一種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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