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公司化的團伙。他們有一條完整的詐騙鏈條，負責釣魚的、負責聊天的、負責見面的、負責銷貨的，每人分工明確；他們有嚴密的紀律，禁止向客戶索要紅包，禁止與客戶發生交易，只為放長線釣大魚；他們有整套聊天話術，如何誘人上鉤，如何增進信任，如何加溫感情，如何讓客戶來見面，都有現成的劇本來指導……
當他們準備轉戰重慶主城區，雄心勃勃要把“事業”做得更大的時候，江津警方一舉打掉了他們，在12處地方同時動手，抓獲38人。
9月20日，該團伙成員全部被批捕。
詐騙團伙到案
相親
29歲的張路（化名）結過一次婚。前妻比較彪悍，婚姻持續了一年多就吵吵鬧鬧地離了，離婚時兩人甚至抓扯了一番。
他是個標準的理工男，工作是設備調試，不大善於處理感情上的事。這段婚姻讓他覺得很累，他希望在網上找一個懂事的女孩子。
6月底的一天，百合網上的一個女孩加了他。
一開始，他根本沒什麼興趣，那是由於在網上他被騙了好幾次——聊過一段時間後，對方不是要求買茶葉，就是要求發紅包。在發過幾次紅包之後，他沒有再發，對方就把他拉黑了。
警方取證
但這個女孩明顯不一樣。與之前那些動不動就發一張漂亮得讓人自卑的照片的女子不同，這個女孩顯得比較真實，發的都是些生活照，機靈可愛。交談中得知，這個24歲的女孩叫譚鳳，是重慶市江津區的一名幼兒園老師。張路翻看她的朋友圈，發現有很多她和孩子們在一起的照片。這比那些在朋友圈裡曬豪車名包的真實多了。看上去，心理距離很近。
女孩告訴他說，“我喜歡清靜，看書是我最大的樂趣。從書中能體會到生活的真諦。”這一點打動了張路。他在職場上見慣了濃妝豔抹的心機婊，而一個長髮女孩坐在那裡安靜地看書，畫面很美。
兩人聊得很多，張路發現這女孩異常地善解人意。他說自己離過一次婚，但譚鳳不介意，“既然兩個人都不能在一起好好生活了，那為什麼不分開各自追求自己的幸福呢？勉勉強強在一起的生活沒有意義。其實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過去，但那已經是過去了。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離過一次婚的男人是塊寶，離過婚的男人至少懂得怎麼去呵護、關心自己心愛的女人。”
被抓獲的“女演員”
張路之前還做過一次小生意，虧了幾萬元，現在沒什麼錢，但譚鳳的態度讓他很感動，“我不是那種只看物質的人。雖然大富大貴的生活每個人都想要，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我這輩子吧，只想找到一個真心對我的人。如果你是真心的，我願意陪你拼搏吃苦……”女孩子說願意陪你拼搏吃苦，這種話基本就是大殺器，張路很快淪陷。跟之前那些人不一樣，女孩沒有找他要過紅包，有時他主動發一個13.14元紅包過去，女孩還給他回一個5.20元紅包。他覺得這個人淡如菊的女孩，簡直就是上天派來拯救自己的天使。
聊了近一個月之後，兩人的感情如重慶的天氣迅速暴熱起來。7月中旬，應女孩邀請，張路從廣東來到重慶江津。
第一次見面，微信上那些溫情脈脈愛意濃濃都不見了，也沒有戀人間的牽手擁抱，聊得不鹹不淡。張路理解為是初次見面的拘謹。路過一家服裝店時，譚鳳拐了進去，對裡面的衣服表現出很大興趣，“第一次見面，送件衣服給我做見面禮吧！”張路有些尷尬，因為千里赴約，他多少懷著一些戒備，身上沒帶什麼錢。衣服沒買，不過譚鳳也沒有介意，兩人一起吃了一頓飯。飯後譚鳳說要去上班了，催張路早點回廣東。
這是一次有些失望的見面。不過女孩在微信上依然很熱情，聊著聊著就聊到見父母。張路覺得，女孩子都提出見父母了，那總是真心的。見面是在7月28日，按照事先說好的禮節，張路和譚鳳在一家菸酒店買了兩條煙、兩瓶茅臺，總價值5000多塊。張路身上的錢只有兩千多，譚鳳主動付了剩下的兩千多，那一瞬間，張路覺得這一生有良人相伴。
張路見到了譚鳳的媽媽，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三個人吃了一頓拉麵，只花了幾十塊錢。吃完飯後，又跟上次一樣，譚鳳說自己還有事，催張路早點回去。這次張路感覺很好，連女孩的母親都見了，戀情靠譜了許多。隨後，兩人在微信上開始談婚論嫁，並約定8月底譚鳳到陝西見張路的父母。根據他老家的習俗，準兒媳第一次上門，婆婆一般要準備幾千元紅包。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8月13日這天，張路在微信上呼叫了譚鳳幾十遍，對方都沒有迴音。接到上游新聞·重慶晚報慢新聞記者的電話，他顯得十分驚訝，“你不會是騙我吧？一切都很正常啊，我們都準備國慶節之後結婚了。”
並不是所有人都像張路這樣沒有察覺到異常，蓋子終有揭開的一刻。
四川江油的王印強（化名）在探探上認識了一個叫胡玉的女孩，從事美容美甲工作。女孩對他比較熱情，甚至說到談婚論嫁。7月份兩人見面，女孩要買衣服，但王印強沒答應。女孩說：“第一次見面你什麼東西都不送我？”王印強只好帶她去超市，“她盡挑貴的水果拿。”花了500多塊錢。買完東西，女孩就催他趕緊回去。王印強連手都沒能牽一下，瞬間明白自己遇到了騙子。
江津的王越（化名）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叫李嘉嘉的女孩。由於離得近，兩人多次見面。王越給李嘉嘉買衣服、買禮物，見女孩的媽媽、嫂子，買菸買酒買茶，至談婚論嫁一路花錢，當花了兩萬多元后，卻發現李嘉嘉在微信上把自己拉黑了，再也聯繫不上。於是他向江津幾江派出所報警。
只不過王印強和王越沒想到的是，他們遇到的不是一個騙子，而是一群騙子。
警方提取證物
抓捕
8月13日早上7點半左右，江津雲輝麗都小區D區，不大的中庭花園裡，三三兩兩坐著一些閒人，一切看上去跟平日沒什麼不同。
一個老頭提著兩瓶牛奶，塑料袋一晃一晃地走著。突然，塑料袋的接頭斷裂，玻璃奶瓶砸在地上，“嘭”一聲脆響，十幾個人同時抬起頭來，才發現這些人眼神如此相似。
有的人一臉疲倦，蹲守是從頭天晚上開始的。但原定的8點半行動時間沒有任何動作，所有人都在等。
周金、周浩（化名）是這個詐騙團伙的頭目。頭天晚上團伙發工資，全體跑出去狂歡，喝酒、唱歌，快活到次日凌晨四五點鐘才陸續散場，散場後兩人直接叫了個車趕往重慶主城區。手下一大幫都是“人才”，他們決定打造一個更大的平臺，實現更高的效益。幾名便衣吊著他們，等待時機下手，那邊不動，江津這邊就不能動。
詐騙購買的皮包
9:30，揹著黑色挎包的萬泗全慢慢從小區內走過。T恤扎進皮帶裡，敦實的身材其貌不揚，你絕對想不到他是江津區公安局刑偵支隊打擊侵財犯罪大隊大隊長，看上去倒像個倒賣各種票據的黃牛。他的現身，其實是個信號。很快，所有人的手機上都收到一條信息，“等下我指令發出後，大家三三兩兩乘坐電梯，到9棟12層與13層之間的樓梯間集合。”
9:48，蟬已經開始拼命嘶叫，三三兩兩的人終於結束與花蚊子的較量，慢慢向9棟樓下彙集。花園裡、小區外、門崗處，耍手機的年輕人、聊天的婦女都站了起來，你才驚覺，原來小區裡早已遍佈暗哨。而在不遠處俏巴渝飯店門前的公交站上，坐著幾個一直不上車的人；江津繁華的時尚天街某服裝店和菸酒店外，幾個人玩手機的人時不時抬起頭來……遠在重慶主城區，這樣的人也不止一組。
事後可以知道，這樣的抓捕，難點並不在於抓捕那一刻，而是如何在收網的過程中，確保不出現漏網之魚——畢竟魚太多，分散在十多個地方，網口開得有點大了。神兵天降是電視裡的情節，現實中只能靠人數上的優勢來密集防守。
電梯吱吱嘎嘎往上行，一次只能乘六個人，三趟才走完。最先上去的是萬泗全和開鎖匠，準備直接破門而入，不給屋內人反應時間。十幾個人擠在12層的樓梯間，有人守住樓頂，有人通過樓梯間的窗戶監視目標房間的動靜，萬泗全頂在最前面，躲在鄰居家的牆後，像《潛伏》劇照中的餘則成。鎖匠有點發揮失常，平時二三十秒不到的開鎖，換了好幾種工具還打不開。紕漏不是沒有，開鎖匠的手機突然響了，雙喇叭的鈴聲在這個靜謐緊張的清晨顯得格外刺耳，萬泗全趕緊打手勢叫大家把手機全部開靜音。一箇中年婦女從電梯裡出來，顯然被眼前的場景嚇到了，有人向她出示了警官證，她迅速躥進屋內，嘭一聲關上門。
萬泗全等著鎖匠開鎖
第一道鐵門總算開了，緊接著是入戶防盜門。這次鎖匠沒讓人失望，他用一張黑色塑料卡板，幾乎是瞬間就打開了門，萬泗全和身高1.80米、體重180斤的陳曜在破門瞬間撲進屋內，後面的人也迅速擠進屋裡。一片“不許動”、“警察”的呼喝聲立時響起。破門後的十幾秒時間內，屋內的5名男子都被控制，包括反應奇快躲進衣櫃裡的“肖組長”。頭天晚上的狂歡，讓他們在警察破門時尚處睡夢中。
這是一套80多平米的三室一廳，客廳裡擺著12臺電腦，牆上貼著洛影網絡工作室的招牌畫。被抓捕的5個男子，都是清一色20來歲的小年輕，瞪著一雙用電腦過度的眼睛，像極了做遊戲代練的網癮青年。只是，當技術中心的民警打開電腦時才發現，這個貌似遊戲工作室的與眾不同。
電腦上沒有遊戲。只有幾款常用聊天和交友軟件。民警打開電腦版的微信，一下熱鬧起來，每個微信號上加了幾十個男子，9點過正是情侶間問候的早高峰，“親愛的”、“老婆”、“愛妃”、“麼麼噠”、“寶貝，為什麼不理我”、“老婆，我真的是愛你的”……各種花式問候噴了一臉，而“老婆們”此時正蹲在地上，赤裸著上身，雙手銬在背後，狼狽至極。
一名民警隨機打開一個微信號數了一下，頭一天與該微信號聊過天的男子有28人。
不久，屋外響起敲門聲。民警打開門，手腳麻利地將三名前來“上班”的兩男一女銬上，女的手裡提著當天的收穫——一件價格954元的白T恤。至此，這個窩點的8個人全部落網。整個行動抓捕38人。
被抓獲的鍵盤手
組織
何志（化名）是在睡夢中被按在地上的，警察破門而入的那一刻，這個個子矮小、赤裸著上身的貴州年輕男子在客廳沙發上睡得死沉死沉。
審訊緊接著進行。何志交代，自己“入職”以來，利用“譚鳳”這個微信號，從陌陌、探探、世紀佳緣、百合網等社交網站上尋找目標，聊了20多天，只聊成功一個，對方從廣東過來見面，買了禮物，花了2000多塊錢，自己提成360元。另外還有一個雲南的已經約好第二天過來。
被抓獲的鍵盤手
辦案民警告訴上游新聞·重慶晚報慢新聞記者，在電腦上搜到何志與張路的聊天備忘錄，這個備忘錄是給扮演譚鳳的“女演員”看的，是的，他們內部稱為女演員，由於聊天和見面的不是同一個人，必須有這個備忘錄讓“女演員”掌握客戶情況——對於上鉤的男人，他們統稱客戶。
在備忘錄上，除了張路的基本情況之外，還有兩人近期聊天的內容要點，以及對見面後的指導性意見，是這樣寫的：“客戶這次過來見媽媽，看媽媽同意在一起不……具體多少錢不知道，五六千左右吧，你可以多拿，不行就假付。”也就是說，張路過來後買禮物的金額，事先已經被確定，而“譚鳳”幫張路付了剩下的兩千多其實是假付，也在事先的算計之內，不過是要增加張路的信任，以期進一步的釣魚。
審訊“女演員”
對“女演員”的審訊並不順利。
“知不知道警方為什麼抓你？”
“……”低頭不說話。
“你跟那些男的相親，讓他們買菸買酒……”
“他們自願的。”
“菸酒買給了誰？”
“我家裡人。”
“相了多少個？”
“記不起了。”
“有多少是見了你家人的？”
“沒有見家人。”
“那你剛才說的都是謊話！沒見家人那見的誰？菸酒買給了誰？你父母哥嫂是誰冒充的？”
“不曉得。”
刑偵支隊大隊長萬泗全氣得拍桌子，他大聲責問扮演譚鳳的“女演員”，“你以為你遮得住？！你說你相親，那你帶那些男的見了誰？文XX是你嫂子？鄧XX是你媽媽？你好意思亂認媽？你媽知道了要被你氣死！”
證據一件件擺出，“譚鳳”終於鬆口，承認自己是在欺騙。她供稱，自己5月份通過網上招聘進入該團伙，當時招聘的名義是遊戲代練。入職時組長告訴她，要陪客戶吃飯、聊天，後來她才明白是個相親騙局。從入職到被抓，她見了30多個男的，總消費金額有十幾萬元，這兩個多月她一共拿了一萬多元提成。但她辯稱，買東西是鍵盤手提的要求，買多少是客戶決定的，都與自己無關。
從警方偵破的情況來看，“譚鳳”只是冰山一角。7月初接到報警後，江津區公安局高度重視，局黨委主要領導親自組織研究案情，成立由副局長孟懷勇為組長、多警種主要負責人為副組長的婚戀詐騙專案組，抽調70餘名警力進行專案偵查。經過一個多月的摸排，掌握了犯罪團伙的組織結構和基本情況。
在抓獲的38人裡，有組長、負責聊天的鍵盤手、負責見面的女演員等角色。在現場的電腦裡，有多張精心修飾的女演員照片，這些美女照片就是拋出去的魚餌。為了行騙方便，這個團伙還在江津鬧市區專門開設了一間菸酒店、一間服裝店。上游新聞·重慶晚報慢新聞記者注意到，菸酒店的售貨員是個年輕的女孩，竟然是永川某高校的在校學生，在這個店裡做暑期工。除了3500元底薪之外，她會在女演員把客戶帶到店裡來的時候，適時推銷並宰客，每做成一單都有提成。
賣菸酒的地方
由於長相和能力的區別，每個“女演員”的收益大不一樣。辦案民警透露，從掌握的賬本情況看，“譚鳳”業績一般，長得漂亮的“女演員”收益高得多，有的一天要見好幾個客戶。以6月29日為例，一個化名“燕林”的，由於長得更漂亮，在當天共消費5筆，其中菸酒店一筆4000元，服裝店四筆，分別是2200元、1288元、4658元、7288元，這意味著她當天見了至少四個客戶。
該團伙還有嚴格的組織紀律。上游新聞·重慶晚報慢新聞記者在現場看到的規章制度顯示，遲到、早退、工作不認真要罰款。這些都是常規制度，但其中有一條令人啼笑皆非：“上班時不能與客戶發生任何網絡交易，違者直接開除，工資一分不發，情節嚴重者移交司法機關。”騙子將騙子移交司法機關，這條規章的制定者具有怎樣的腦洞？
電腦裡搜出的“女演員”照片
劇本
收網在下午兩點過結束，38個嫌疑人被集中到江津區公安局大會議室。好幾名警察直接躺在會議室主席臺的地板上睡著了，他們已經超過24小時沒閤眼。
主要犯罪嫌疑人周金、周浩是在離江津幾十公里的南坪抓捕的。他們正準備在主城區重新找一個地方，把業務做大。幾名便衣瞪大眼睛從頭天盯到第二天上午，終於找準時機成功抓獲了兩人。
從公安機關統計出的數字來看，受害人多達150餘人，涉案金額達60餘萬元，涉及重慶、四川、雲南、貴州、山西、陝西、安徽、廣東、河南、河北等省市。詐騙團伙成員主要來自四川、重慶、貴州。
萬泗全介紹，兩名主要犯罪嫌疑人之前在貴州當過酒託，隨著被曝光增多，這一行越來越難做。回到重慶後，他們對詐騙手段全面改造，升級成更高級的相親式詐騙，隨後以遊戲代練名義在網上招聘人員。他們有“秘籍”，專門編寫了一整套劇本，對鍵盤手和“女演員”進行培訓。辦案民警介紹，在他們的電腦裡有一個名為《感情話術》的文本文件，打開後，裡面是各種場景下的談話技術。
比如客戶覺得自己長得醜而自卑，標準回答列了5條，比如：“你可以不高、不帥，外表的東西我們沒辦法改變，但我們可以通過後天的努力改變自己的內在，勤奮、好學，不停磨練自己”。
如果客戶要求女方去見他，標準回答列了9條，諸如：“你是一個男人都不懂得憐香惜玉，怎麼叫一個女人先去見你呢？以後熟悉了我再去看你是一樣的嘛”……
當然，催促男客戶過來見面是終極目的，為此，這個劇本準備了21條話術，條條感人，諸如 “如果你不願來見我，我只想告訴你，有些情、有些人，你一旦錯過了，就真的錯過一輩子”……
在這個劇本里，共有針對21個場景下的115條回答，基本囊括了兩個陌生男女交往中所遇到的種種問題，溫情中帶著逼迫，拒絕中帶著誘惑，時不時灌兩口雞湯，想不中招很難。
讓人意外的是，上游新聞·重慶晚報慢新聞記者採訪了好幾名受害者，有的當時就發現受騙了，但並沒有選擇報警，而是嫌麻煩就算了。
專案組組長、江津區公安局副局長孟懷勇告訴記者，自己從警20多年，各種騙術見得很多，不要盲目相信網絡上的個人資料、朋友圈圖片等，這些東西造假非常容易，“天上不會掉餡餅，更不會掉女朋友。”
累得席地而睡的便衣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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