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沒有多少人意識到,國難當頭

一九三一年,没有多少人意识到,国难当头

一九三一年,註定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刻骨銘心的年份。

這一年,中華民國進入了第二十個年頭。新年到來的時候,國民政府要員拜謁了國父孫中山的陵墓。此時的中山陵剛建成兩年,陵墓四周栽下的樹木還沒有成蔭。之後,在南京機場舉行定都南京後的第一次閱兵。

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邀請各國使節前來觀看的用意很明顯:贏得上一年中原大戰的勝利後,中國南北統一的大業已經完成。南京市區的街道上立起了五彩牌坊,普通人家的大門上也貼上了春聯。

這一年,中國共產黨蘇區的紅軍戰士用上了新的識字課本,上面寫著:“工農革命,打土豪,分田地,天不怕,地不怕。”剛剛識字的紅軍士兵打敗了國民黨軍隊對蘇區的第一次“圍剿”。

毛澤東在寫《興國調查》時顯然心情不錯,他認為蘇區的百姓已在享受革命的成果:分了田,分了山,分了地主的穀子,大家都吃上了價格便宜的米,年輕人不用非得有錢才能討老婆了,因為蘇區主張婚姻自由且嚴格禁止買賣婚姻。

這一年的上海,人口已經超過三百萬,成為繼倫敦、紐約、巴黎和柏林之後世界第五大城市,全球最時髦的商品都可以在這座扼守著長江入海口的大都市裡找到。只是,入夏以來,全國性的洪災給這個國家的歡樂蒙上了陰影,長江中下游和淮河流域洪水氾濫,四十多萬人死亡,超過五千萬人無家可歸,連被外國人稱為“東方芝加哥”的武漢也在洪水浸泡了一百多天。

這一年,在中國的北方,城市規模位列全國第四的瀋陽人口約為七十萬,其中日本人多達二十萬,他們不叫“僑民”而叫“移民”。在關東軍的保護下,這些“移民”儼然把瀋陽視為了一座日本城市,瀋陽商埠區的地名一律以“町”命名,日本兵、俄國人、朝鮮人、從關內來的內地人以及這些日本移民使這座城市混亂而熱鬧。關內的時髦之風已經吹了過來,滿城都可以聽見南方味道的《毛毛雨》:

毛毛雨下個不停

微微風吹個不停

微風細雨柳青青

哎喲喲 柳青青

小親親不要你的金

小親親不要你的銀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喲喲 你的心

一九三一年,沒有多少中國人意識到國家已經大難臨頭。

這一年,軍國主義在日本已經形成強大勢力,主張佔領中國東北地區的叫囂已經完全公開化。來自關東軍的聲音是:“要建設大日本超級大國,很顯然,必須取得相應的領土或具有同等價值的東西……這就需要把滿洲置於我國絕對權力的統治之下。”在主張武力擴張的日本軍人中,關東軍高級參謀板垣徵四郎大佐和作戰主任石原莞爾中佐最為激烈而強硬,他們提出了以“佔領滿蒙”來“轉變日本國運”的侵華建議。日本軍界和政界在以武力擴張擺脫國內危機上達成了高度一致。

四月,日本將由北方士兵組成的第二師團,與駐紮在中國東北地區的第十六師團調防,以適應中國東北地區的嚴寒作戰。七月,日本軍事參議官會議決定,再調一個陸軍師進入中國東北地區;同時秘令駐紮在中國東北的守備隊向蘇家屯、瀋陽一帶集中;之後又向朝鮮增派了一個師團的兵力,準備於必要時渡江參戰。

八月,日軍進行了異常的人事調整,任命本莊繁中將為關東軍司令、土肥原賢二上校為瀋陽特務機關長。之所以“異常”,是因為這兩人都是有名的“中國通”:本莊繁曾當過張作霖的顧問和駐華武官,土肥原賢二則是長期在中國活動的特務頭子。八月三日,日本陸軍在東京召集關東軍、朝鮮軍、臺灣軍司令官和師長會議,傳達滿洲作戰計劃。天皇分別接見了各位司令官。將領們都明白,這就意味著天皇知道並批准了“最近和將來要發生的事”。而在皇宮外面的大街上,日本右翼分子在演講結束時高喊:“我們站起來的時候終於來到了!”

“最近和將來要發生的事”是什麼事?

“我們站起來的時候終於來到了”是什麼意思?

緊接著,中國發生了“萬寶山事件”和“中村事件”。

萬寶山,位於長春以北三十公里處,一九三一年時,那裡既不是日本南滿洲鐵道會社的管轄地,也不屬於一九〇九年簽訂的《中日圖們江界約》所劃屬的區域,那裡是中國政府所轄之地。七月,租種土地的朝鮮人與中國農民發生了糾紛,正在尋找挑釁藉口的日本關東軍立即介入,大肆煽動,導致朝鮮國內發生了殺害華僑的流血慘案。

幾乎與此同時,日軍參謀本部派出的特務中村震太郎,在中國東北進行秘密軍事偵察時被中國軍隊俘獲,審訊後即被處死。日本方面立即表示,這是中國蔑視日本權益的表現,陸軍省聲言必須對中國東北地區進行“保護性佔領”。關東軍作戰主任石原莞爾興奮地認為,這是“向附屬地以外的地方出兵之天賜良機”,強烈主張“應利用中村事件這個機會訴諸武力,一舉解決各項懸案,確保我之各項權益”。日本國內的軍人們走上街頭,狂呼“武力征服滿蒙”的口號,飛行員駕機升空向日本各大城市撒下傳單,傳單上畫著插有日本國旗的中國東三省的地圖,寫著:“啊,我國的特殊權益!”

至今仍有一部分中國人在日本人慣用的伎倆面前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佔領了中國的領土,侵犯了中國的權益,怎麼日本人總是叫喊是他們是無辜的受害者?

一九〇五年日俄戰爭結束後,日本從俄國人那裡獲得了在中國東北地區的特殊權益。經過二十多年的大量移民和殖民統治,日本舉國都已經認為中國的東北地區就是日本的國土。但是,即使是無賴,強佔別人財產時,也需表白這份財產為何歸他所有,因為無賴知道這本不是理所當然的。於是,自近代以來,日本的政客和軍人總是在“適當”時機蓄意製造一個事件,然後歇斯底里地聲稱野蠻的中國人侮辱了日本,忍無可忍的日本除了對中國進行“懲罰”之外別無選擇。話音未落,日本軍隊大規模的武裝入侵便開始了。——而在這個時刻,中國人往往仍被日本人制造的那個“事件”或“事變”弄得一頭霧水。如同面對一個狂呼亂喊的神經錯亂者一樣,正常的人如果並不熟諳這類境況往往會不知所措。

一九三一年九月,在中國東北肥沃的黑土地上,高粱紅到了天邊。十八日那天晚上,關東軍獨立守備隊第二大隊第三中隊隊副河本末守中尉帶領六名士兵來到瀋陽北大營西南八百米處的柳條湖,他們將四十二包黃色炸藥放置在南滿鐵路的鐵軌上。二十二時三十分,這些炸藥被引爆,一米多的鐵軌在炸裂的巨響中被炸彎。二十分鐘後,一列從長春開來的列車,居然安然無事地通過爆炸點駛向了瀋陽——爆炸似乎沒有達到效果,但對於關東軍來講,這樣的效果已經足夠了——爆炸過後不久,埋伏在四公里外的第二大隊第三中隊隊長川島正大尉下達了對北大營中國東北邊防軍第七旅的攻擊命令。二十三點四十六分,駐紮瀋陽的日本特務機關輔助官花谷正,以土肥原賢二的名義給駐紮旅順的關東軍司令部發出第一份電報,聲稱中國軍隊破壞了北大營附近的鐵路,襲擊了日本守備隊,日中兩軍正在衝突中。半個多小時後,花谷正發出第二份電報,聲稱中國軍隊與日本守備隊已經陷入激戰。日本關東軍司令官本莊繁、參謀長三宅光治、作戰主任參謀石原莞爾等當即決定:按照預定計劃,迅速向瀋陽集結,先“懲罰”中國軍隊,然後佔領東三省。

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猝然爆發。

日本關東軍偷襲北大營的時候,中國東北的軍政大員們正安閒自在: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張學良長期駐留北平,那天晚上他正在前門外中和劇院觀看梅蘭芳表演的京劇《宇宙鋒》;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公署參謀長榮臻正忙著給他父親做壽;黑龍江省主席兼東北邊防軍副司令長官萬福麟也在北平,他將黑龍江的軍政大權交給了他的兒子;吉林省主席兼東北邊防軍副司令長官張作相為其父奔喪回了錦州,軍政大權由他的參謀長熙洽代理。——瀋陽城內的東北地區以及遼寧省的軍政要員們大半不在崗位上,就連東北軍重要的北大營軍營駐軍、東北軍第七旅旅長王以哲也不在軍營裡。

關東軍開始攻擊後,第七旅參謀長趙鎮藩命令部隊進入陣地,同時用電話向王旅長和榮參謀長報告。榮臻給趙鎮藩下達的命令是:“不準抵抗,不準動,把槍放在庫房裡,挺著死。大家成仁,為國犧牲。”——這種軍事命令,恐怕前所未有。

凌晨時分,本莊繁命令關東軍所能調動的部隊全部向瀋陽開進。四時,駐紮鐵嶺的部隊抵達,配合獨立守備大隊佔領北大營;五時三十分,趙鎮藩帶領退出北大營的第七旅到達瀋陽東山嘴子;六時三十分,駐紮海城和遼陽等地日軍趕到,佔領瀋陽內城後,聯合向東大營發起攻擊,東北軍和講武堂官兵不戰而退;八時,東北邊防軍長官公署、省政府、兵工廠、機場以及所有的軍政機關和金融機構均被日軍佔領,軍警全部被日軍繳械。日軍猶如進入無人之境,僅在瀋陽兵工廠就繳獲步槍十五萬支,手槍六萬支,重炮和野戰炮二百五十門,各種子彈三百餘萬發,炮彈十萬發。張學良多年購買的三百餘架飛機也全部落入日軍之手。

“九一八”事變是中國抗日戰爭史上的標誌性事件。

這一事件中的兩個史實甚為重要:一是日本發動了侵華戰爭。自一九三一年事變時起,直至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中日兩國置於戰爭狀態長達十四年之久。二是關東軍發動事變時,雙方的兵力異常懸殊:日本關東軍正規部隊和非正規部隊各一萬人,滿鐵沿線的警察約三千人,總計約兩萬三千四百多人;而中國東北邊防軍總兵力約三十萬人,除因軍閥之戰十一萬人被調入關內,留在東北地區的部隊尚有二十萬人。特別是,事變爆發時,攻擊北大營的日軍僅有六百五十人,而駐守北大營的東北軍有一萬兩千多人,但是,這座堅固的軍營竟很快就被日軍佔領了。

“九一八”事變後,僅僅一週之內,兩萬多日軍在中國東北的廣闊地域上幾乎兵不血刃地相繼佔領了遼寧和吉林的三十多座城市。

一九三一年,没有多少人意识到,国难当头

在此後相當長的時期內,眾多相關歷史陳述都言是國民政府下達了“不抵抗”的命令。

關於這一點,一九九〇年,耄耋之年的張學良對採訪他的記者說:“我要鄭重地聲明,就是關於不抵抗的事情……那個不抵抗的命令是我下的,說不抵抗是中央的命令,不是的,絕對不是的。”“當時,因為奉天與日本的關係很緊張,發生了中村事件等好幾個事情。那麼我就有了關於日本方面的情報,說日本要來挑釁,想借著挑釁來擴大雙方的矛盾……我下的所謂不抵抗命令,是指你不要和他衝突,他來挑釁,你離開他,躲開他……”“政府給的回答不外乎是兩句話,就是你妥善辦理,相應處置。”

按照張學良的說法,那時候日本關東軍經常尋隙挑釁,走在街上看見東北軍官兵的刺刀,上來就在刺刀上劃火柴,如果碰上脾氣大的東北軍很可能一刀捅過去,因此張學良曾下令“絕對不許抵抗”,他的初衷是“老子就是不讓你有藉口”。——事實上,這是一種令人困惑的選擇:如果說擁有飛機大炮的數十萬中國軍隊駐紮在東北地區的目的不是對付日本人,那麼,用百姓的血汗供養的中國軍隊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什麼?——“老子就是不讓你有藉口”之說,將那一段的中國歷史弄得荒誕不經。

張學良後來以堅決抗戰而聞名史冊。但是,“九一八”事變發生的時候,他給東北邊防軍下達的第一個命令確實是“不抵抗”。

東三省“易幟”後,張作霖家族不再是獨立於國民政府之外的地方軍閥,東三省已經有了名副其實的“中央”。因此,關於“不抵抗”問題,作為國民政府首腦的蔣介石難脫干係。

一九三一年,没有多少人意识到,国难当头

“九一八”事變前,日本關東軍圖謀製造事端的跡象愈加明顯,蔣介石曾在給張學良的電報中稱:“無論日本軍隊此後如何在東北尋釁,我方應不予抵抗,力避衝突,吾兄萬勿逞一時之憤,置國家民族於不顧。”為此,張學良電令他的參謀長榮臻:“查現在日方外交漸趨吃緊,應付一切,亟宜力求穩慎,對於日人無論其如何尋事,我方務須萬方容忍,不可與之反抗,致釀事端。即希迅速密令各屬切實注意為要。”

——無論是蔣介石還是張學良,日後的歷史證明他們是堅定的抗日統帥和將領。但是,至少在一九三一年的時候,面對日本關東軍發動的侵略,他們的抉擇是忍讓。

一九三一年,没有多少人意识到,国难当头

《抗日戰爭》 王樹增

2017年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獲獎作品

2015年度“中國好書”首位

一九三一年,没有多少人意识到,国难当头

《抗日戰爭》以三卷一百八十萬字恢宏的篇幅記述了抗日戰爭,以戰爭的每一次事件和每一場戰役為縱貫,以第二世界大戰的國際視角全面真實地揭示了中華民族在近代歷史中第一次全民同仇敵愾、浴血山河所贏得的偉大的反侵略戰爭的勝利。

王樹增,中國非虛構文學第一人,中國戰爭題材第一作家。著有長篇紀實文學《長征》《朝鮮戰爭》《解放戰爭》《抗日戰爭》,長篇歷史隨筆《1901》《1911》等。作品曾獲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大獎、中國圖書政府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曹禺戲劇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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