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高原,那些從黃土地里走來的故事

高原往事(26)


陝北高原,那些從黃土地裡走來的故事


從我記事起,村裡就實行農業合作社。全村為一個大隊,又分為六個小隊,每個小隊十二三戶人家。我家在第四小隊,小隊長就是我父親。

選我父親當小隊長是有原因的:父親是個木匠,經常到鄰村給人家做家活,掙點錢養家口,惹得社員們都眼紅:我們每天餓得頭昏眼花,才掙十個工分,值幾分錢,你憑啥頓頓好飯,一天就掙一塊多?咋回來給咱把家當上,一個鍋裡攪稠稀吧。

憋了一肚子氣的父親在家裡矇頭睡了三天,社員們樂得在自留地裡忙活了一陣子。可別小看這自留地,那可是隊裡按人給每戶分的“救命田”,雖然少得可憐,但一到自家名下,人們就拼命在地裡抱挖。苦不枉受,地不瞞人,自留地裡的莊稼瘋長,集體地裡的禾苗卻荒蕪得不像樣子……

每天早晨,太陽照亮了山頭,勤勞的父親挑水把院子的菜畦澆保墒後,朝對面山上住的社員們高聲吶喊:“背掌灣鋤穀子喀嘍——”

小隊長不發令,社員們不出工。父親扯直嗓子喊了三遍,大夥還是賴在家裡不起身。我那時正值小學放暑假,常跟父親到山裡砍柴。父子倆到了背掌灣,已是大半早上了。父親望著地裡稀稀拉拉的穀苗抽悶煙,又幫我砍柴,嘴裡狠狠罵著:鬼孫子們,餓死也活該。這時,社員們才三三兩兩,蔫頭搭腦來到地裡,一屁股坐下又歇半天,而後跟在開畔的父親身後,有氣無力地鋤起地來。自留地裡逞英雄,集體地裡磨洋工。農業社,爛攤攤,精精捉憨憨。大夥心裡明白:這大鍋飯,人心渙散,實在沒個奔頭,可又有啥辦法呢?鋤著鋤著,大家忍受不了山野的寂靜,有人便唱起了信天游。窮歡樂,富憂愁,受苦人不唱怕個球。唱《小寡婦上墳》,唱《光棍哭妻》

……

青天藍天老藍(噢號)天,

殺人的老天不眨(噢號)眼

……

粗獷而悲傷的歌聲在山峁間瀰漫開來,背掌灣頓時充滿了淒涼的氣氛,人們心裡一股難以抑制的辛酸也隨之升起……

陝北高原,那些從黃土地裡走來的故事


民以食為天。

在我的記憶裡,是“兩雜兩薯”(雜交玉米、高粱、紅薯、馬鈴薯)救了陝北人的命。在蒼涼、枯焦、乾旱的陝北地皮上,“兩雜兩薯”這些粗糙而耐旱的作物硬是扛了過來,成了受苦人填肚子的主要食物。特別是馬鈴薯(俗稱山藥蛋),還被編到歌裡呢:“山藥寶蛋蛋,哎嗨喲,人人都喜歡,全國人民齊勞動,大張旗鼓鬧生產。”

瓜菜半年糧,抱下山藥心不慌。有些餓極了的人們睜大眼睛滿世界搜尋能吃的東西,偷糜子掐穀穗的事時有發生,村中小土窯的山藥蛋經常在半夜三更失盜,失主家的婆姨娃娃捶胸頓足,嚎天哭地,實在恓惶。

那時候,上頭忙著鬧“文革”,爭權奪利,下面忙著填肚皮,爬山上樹。野菜吃完了,就吃樹葉,樹葉吃完了,就吃樹皮,人們餓得一塌糊塗,整個村子籠罩在飢餓的陰影裡。

一天晚上,父親又召集社員們開會去了,我坐在炕上的煤油燈下寫作業。很晚了,父親才回來,長長嘆了一口氣,悄悄說,又給每戶分了點地。母親慌了,那上面知道了還了得?父親說,總不能眼看著餓死人,走一步說一步……

“四小隊分地了”,幾天後,這驚人的消息傳開了,鬧得村裡風一陣雨一陣。奇怪的是,這場風波很快就平息了,原來,其他小隊也心照不宣,紛紛效仿,都偷偷給每家又劃了一份自留地。好在山高皇帝遠,中國地盤這麼大,上面再嚴厲的號令,傳到窮鄉僻壤已是聲威疏淡,旋到山峁溝壑,更是尋找不著。老百姓可不管什麼這思想那主義,只認吃飽肚子這個理。兩耳不聞村外事,一心只種自留地,世外桃源一般。父親正值壯年,有的是力氣和汗水,糧食比別人家打得多不算,冬時閒月仍操舊業掙外塊:給村裡出嫁的女子做箱子,給垂暮的老人做棺材、、、家裡雖然飯食不好,但從沒斷過頓,以至於我上高中時經常揹著令同學們羨慕的黑麵餅。聽說,四川餓死人了,甘肅也餓死人了,可我們村除了外流的兩家外,人們全都活得好好的。大夥嘴上不敢說,心裡明白:這日子可全都沾了自留地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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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歸窮,餓歸餓,受苦人的日子照樣過。農人們依然有說有笑,活得有滋有味。

一年裡,婚喪嫁娶,趕集遇會,沒兩件見人衣裳是不行的。婆姨女子們冒著中午毒辣辣的日頭掏藥材,賣了藥材扯布料,縫新衣。什麼凡立丁、的確良、條絨布在那時是很時髦的。穿得好來走得快,肚裡裝些酸白菜。物質生活的匱乏掩蓋不了精神生活的色彩,苦難、蒼涼的環境顯現著旺盛的生命活力,張揚著火熱的激情與苦中作樂的生活情趣。正如陝北民歌唱的那樣“麻湯飯和小蒜,香得老婆打老漢”,“蕎麵圪坨羊腥湯,死死活活相跟上”,“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你窮”……

過年了,雖沒啥好吃的,但家家戶戶的衛生是要打掃的,村裡的秧歌是要鬧的。早早地,年輕人們就在村中山門灘寒冷的公窯裡點起煤油燈,吹拉彈唱排節目。秧歌一般在正月初二開始,要鬧三天。大秧歌、小場子,紅火熱鬧,陝北說書、道情劇,好戲連臺。每當此時,我們可愛的山門灘就成了村人們狂歡的大舞臺,那些終日在山裡勞作的受苦漢,人人都是鬧秧歌的好把式,老漢漢猴娃娃們也在傘頭的帶領下一起上場,扭呀唱呀,抒發悶在心裡的那種愁苦、悲涼和激情,宣洩心頭的苦難和萬種情意

……

正月裡凍冰立呀春消

二月裡魚兒水喲上漂

水呀上漂來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那哈,

想起我的哥哥誰知道。

……

在激越的鑼鼓嗩吶節奏裡,在嘹亮的秧歌旋律中,跳躍著一種曠世的痛苦與柔情,令人身不由己地進場扭起來,舞起來,唱起來,呵,這醉人的陝北秧歌,它是粗獷的,像洶湧的江河激情張揚,有一種撼動人心的灑脫。它是細膩的,像和煦的春風拂過心頭,慰藉著心酸的淚水和苦難的靈魂。每當此時,正值青春年少的我總是在秧歌裡舞蹈著,旋轉著,特別是看到場外父親日漸蒼老的臉上露出終年少有的笑容時,不禁熱淚盈眶。鄉親們整個精神世界和靈魂,似乎注入了無盡的激情與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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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到了七十年代末,準確地說是1976年的春天。

上面的政策有些鬆動,人們的生活越發活泛,不但可以放開手腳種植經濟林,還可以大膽養豬攔羊,喂兔餵雞,甚至,冷落了多年的集市貿易也熱鬧起來。又是從我們四小隊開始,給每戶劃撥豬地兔地。過了一段時間,一看上面沒啥動靜,一咬牙,每家又多了一塊副食地。

這種生產方式的變革,是在暗地裡偷偷地進行著,是在老百姓強烈願望的驅使下演變著。自留地的空前擴大,集體地的日益縮小,使父親這個小隊長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再也不用我吼喊了,父親說,沒一個懶漢,個個都是勞動模範。集體地裡三天兩頭去一回,人們也表現出從未有過的積極,農人們懷著感恩的心情在地裡下苦力。說來也怪,集體地裡的莊稼也不再偷懶,長得滿有樣兒。

沒有不透風的牆。鄰村的鄉親們看到我們村的人活得有模有樣,有吃有穿,先是疑惑,繼而醒悟:原來都是在土地上搗的鬼。於是,紛紛劃分自留地,勞動熱情空前高漲……啊,多少年來,鄉親們總以為只要勤勞就能改變貧窮命運,改變村莊歷史,然而事與願違,現在,人們隱隱感到,終於尋找到了一條能過上好日子的陽關大道。

這種膽大包天的做法終於驚動了縣上。1977年冬,縣上基本路線教育工作組進駐了鄰村張家溝。大難臨頭,人心恐慌,村人們不知如何是好。誰知那工作組不但沒有召開批鬥會,而且在一夜之間把全村劃分成父子一組,兄弟一夥的作業組,叫什麼“聯產承包責任制”。天啊,這不是“包產到戶,分田單幹”嗎?這種順天理,合民意的做法一下成了爆炸性新聞,喜極而泣的村人們奔走相告,熱血湧動,歡欣鼓舞,有一種翻身解放的感覺。在公社中學教書的我,在《人民日報》上看到,我們的“生產承包責任制”與安徽小崗村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始的。

第二年春天,轟轟烈烈的農業生產承包責任制在全公社展開。時來運轉,又逢風調雨順,人們在自己的土地上起早貪黑,精耕細作。人勤地不懶,當年糧食大豐收。到今天,有線廣播裡傳來了振奮人心的喜訊: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勝利召開,改革開放的春雷響徹神州大地。

那些年,村裡五穀豐登,六畜興旺,家家戶戶糧食打得大囤圪堆小囤滿。特別是歷來金貴的小麥成了村裡的主導作物,稀罕的大紅蘋果成了主要經濟來源。玉米麵窩窩,兩面饃僅簡單過渡了一下,就進入了大米白麵的新時代。人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滿足,父親臉上經常露出欣喜的笑容,逢人就說:共產黨咋想開了,受苦人咋有活法了……

家中有糧,手中有錢,農人們開始幹大事業了:修新窯,蓋新房。三眼石窯一線線,新門亮窗獨院院。受苦人一生的追求和夢想,現在終於變成了現實。女子們訂婚開始時興那“三轉一響”(縫紉機、自行車、手錶、收音機),只要將這些現代化的東西準備妥了,娶個媳婦一般不會有啥問題。

要想富,先修路。八十年代初,鄉上到村裡簡易公路修通了,兩年後又通了電,電視機、錄音機、洗衣機進了普通百姓家,山區人民的生活終於掀開了嶄新的一頁。

陝北高原,那些從黃土地裡走來的故事

作者簡介: 耿永君,男,陝西綏德人,中學語文高級教師,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陝西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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