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病x

母亲去世已经28年了,她的病是我学医的缘起。

母亲娘家成份好,父亲却是黑五类,母亲冲破种种阻力和父亲结婚,新婚时二人一起被戴高帽串村游行。父亲直到文革结束,种了十八年庄稼;母亲却种了一生,她个子虽小,干农活从不落人后,做得很苦。母亲的全部心力都在家里儿女身上,她的针线活做得好,乡里有名,冬夜在煤油灯下往往做到鸡鸣,母亲灯下的身影,已经象剪纸一样刻在脑子里,现在再也穿不到母亲手纳的舒适的布鞋了。没有尽头的农活和家务以外,母亲爱看点戏和电影,兴致好时甚至哼两句,不过似乎常走调。文革结束后,父亲先当了民办小学老师,后参加转正考试,以全县第二名转为中学教师。母亲遂一人扛了全部的农活和家务。加上我们兄妹四人读书还算争气,母亲再苦她觉得有盼头。

1983年我考上了黄冈高中,名震乡里,每个人都说一脚已经踏进了大学的门。就在这时,母亲的眼睛却“突然”看不见了。她视力下降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却硬忍着不看医生。在农村,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父亲那时就说,要瞎,再等三年也好,三年后我就上大学了。

母亲的眼睛终于渐渐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点光感。母亲仍然没有放弃劳动,只要把她扶到田里,一些活象插秧,母亲闭着眼睛也不比别人做得差。母亲不要拐杖一人能摸到村外菜园里施肥摘菜。母亲眼睛看不见后她觉得“有罪”,增加了家里的负担,她开始吃素以“赎罪”。我们子女怎么反对也没用,父亲也发脾气,母亲只温言辩说现在吃肉反胃,固执地坚持。母亲的眼睛表面看来和好人一样,开始有些农活不能干,村里还有人说闲话,说成了先生娘子变娇气了,母亲气苦也不辩解。一次过一条小沟摔破了头皮,母亲就骂自己活该,谁叫瞎了眼(我现在想到这个情景还落泪)。

母亲彻底失明后几年里常对父亲说,不知道我长怎么样了。父亲说暑假回来摸一下脸就知道了。但我每隔半年回家时,母亲每次只是紧握着我的手,从村口一直牵到家里,从没有摸一下我的脸。她对父亲说,我象个女孩子,怕我以后太软弱。

母亲曾对我说,她娘家条件好,从小没吃什么苦(其实也不过“常年有干鱼吃”)。而父亲从小受尽了苦,父亲是读书人,最想到各地名胜游览,我们以后有出息了要带父亲到外面看看。工作后总有各种借口,总觉得还有机会,猛然间,父亲也因阿尔茨海默病而失去自理能力;我没有完成母亲的心愿,永远无法完成了。

母亲最羡慕天上的飞鸟,无忧无虑在无边的天空自由飞翔,多么幸福快乐!失明后母亲再也看不到飞鸟了。

母亲失明后,有亲戚介绍去看神婆(也是一个远房亲戚)。我当时激烈反对,母亲说人家也是好心,看看也不费什么,还是去了,自然不会有任何效果。

本县柳林医院眼科很有名,母亲在那里住院了好久,结论似乎就是“视网膜脱离”,药吃了不少,记得六味地黄丸就吃了十几瓶,也没有一丁点效果。

在县医院也住过些时,父亲去医院探病,看到母亲孤零零的坐在病房床上,茫然的看着窗户,心痛之下就接回家了。父亲说,把自己的眼球挖一只给母亲也好,但医学还没有这么发达。父亲还要上班以微薄的工资养家并供我们兄妹四人读书。

一次由奶奶带着母亲到大城市武汉去看病。奶奶年轻时曾住过武汉,不过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乡下人本就自卑,大医院摸不着门路,钱带的少,乡下口音与医生交流更是困难。医生极其“不耐烦”,态度极其“夹生、势利”,在照了眼底片并胡乱开了一些“安慰剂”后,没有进一步治疗就回家了。这回似乎诊断搞清楚了,是“视神经萎缩”。我在大学里问老师,老师说是“不治之症”。母亲在这件事上对奶奶似乎有点意见,母亲觉得如果坚持下去也许有希望治好。

后来有亲戚拿来报纸,上有广告说郑州某医院眼科非常高明,治“视神经萎缩”效果尤其好。父亲心动了,带了全部的家底(多年积蓄的2000多元)到郑州孤注一掷。住不起院,就借住在本校一位老师的弟弟家。住在别人家里,处处陪小心,每次到医院看完病后总要在街上转磨到估计人家吃完饭后才回去。父亲总抢着帮他们家洗碗,捏着喉咙用蹩脚的普通话和人家小孩套近乎。一次在天桥下休息,父亲对母亲说旁边有一个老人,衣不蔽体,象是要饭的,大冷天睡在一张破席子上。母亲说太可怜了,让父亲把刚买的油条送去。父亲说母亲是菩萨,自己已经可怜到了极点,还要可怜别人。郑州医院也没能治好母亲的眼睛,这显然是中国无数骗子开的“专科医院”之一。

此后母亲大约就灰了心,不再出去寻求治疗。母亲一天天的消瘦下去,身上出现一些色素斑,并渐渐出现恶心、头痛,直到去世。

我高中成绩最好的是物理和语文,因为母亲的病,我高考志愿清一色填了十几个医学院,以第一志愿录取上海医科大学。我那时很自信,一心想以自己的能力治好母亲的病。母亲治病的过程很多都没有让我知道,我当时还没有接触临床,对医学只有一些极其浅薄的认识,对母亲的病我没有尽到自己的最大努力。我后来分析,母亲的病大约是颅内肿瘤压迫视神经导致的“视神经萎缩”,能够解释其病程进展缓慢、后期进展性头痛、恶心(颅高压)和消瘦。现在看来,这并非是不治之症,早期CT可以确诊,γ刀或手术可以根治。当时大医院里已经有了CT。

耗尽积蓄,辗转大小医院多年,处处碰壁,根本诊断不清,所接受的全是无效治疗,无法得到现代医学最高水平的诊治。母亲治病的经历,正是中国无数穷人就医的一个缩影,是中国医疗水平极其不均的一个缩影,是当时中国医疗公平性极其低下的一个缩影。

母亲的病,是我心中永远的痛,也是我坚持纯净医道直到今天的不竭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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