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吴富琴谈程砚秋

今日推送之《访吴富琴谈程砚秋》录自《六十年京剧见闻》,作者江上行。吴富琴,京剧旦角,早年入富连成科班富字科,初习秦腔青衣,常演开场,如《黑风洞》、《白蟒山》等戏。后该社社长为迎合潮流起见,将秦腔裁去,遂令富琴学二黄青衣。

 为了纪念杰出的京剧表演艺术家程砚秋,笔者专程走访长期与程合作的,现已八十高龄的吴富琴,请他谈谈程砚秋的生平事迹,吴富琴对程砚秋作了回忆。他说:"我十七岁出科,十八岁那年(1921)和程砚秋同搭庆兴社高庆奎的班。我开锣唱一出,自己刚出科那有钱制行头,所用服装都是砚秋主动借我穿的,我们从那时起,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挂二牌和高庆奎配对戏,那时他已结识了罗瘿公先生,由罗介绍向梅兰芳执弟子礼,因而时去梅家走动。那年腊月有人来对我说:梅家高人多,其中有人在称赞你,说你的戏演的不错。于是我老叔就带我去芦草园梅家。罗瘿公、齐如山、冯幼伟、李释戡诸先生都在。他们一致意见要我效法姚玉芙与梅兰芳,以后专为砚秋本演二旦,作为程的亲密助手。因为我和程本来很不错,当然一口答应。从此我们就开始合作,后来我还做了他的代理人,成了程的鸣和社、秋声社的社长。"

访吴富琴谈程砚秋

程砚秋、吴富琴之《玉镜台》

罗瘿公与程砚秋

 罗瘿公,广东顺德人,为康南海弟子,曾入仕途,后客燕京,以能诗善书名。晚年爱好京戏,特别赏识程砚秋,程以师礼事之。罗程结识远在一九一六年,岁次丙辰。罗应友人杨檐生之邀同观程剧,观后罗纪其事曰:“聆艳秋曲宛转妥帖有先正之先”,赞赏不已,并有“风雅何人作偬持,老夫无日不开眉,纷纷子弟皆相识,只觉程郎是可儿。”之句赠予程砚秋,两人从此论交。罗瘿公原来本是梅党中之人,因而又有“除却梅郎无此才,城东车马为君来,问余计日忙何事?看罢秋花又看梅”一诗。一九一七年,罗以七百银元,把砚秋从荣蝶仙家赎了出来。并为他延请名师,伴他到处观摩学习。他先后从王瑶卿、阎岚秋(九阵风)学刀马旦武戏,从乔惠兰、谢昆泉习昆曲。都是罗一人之力。他对砚秋的苦心善意的培养,我们旁观者也都很感动。吴老说:“砚秋和我同庚,但他生日小,十一月十四日生日。

访吴富琴谈程砚秋

罗瘿公与程砚秋 

 当他十八岁生日时,罗先生和我同庚,罗先生曾为他写经。并征集林畏卢、颜韵伯、凌植支、姚茫父、陈师曾、金拱北、汤定之、王梦白、马师虎等名家为他画成‘玉霜主人十八岁上寿册’以志纪念和鼓励。罗为程写经五部之多,其中‘无量寿如来会大宝积经’是用魏碑体小楷纸写成,罗题跋纸上曰:‘老夫生平最小之精楷止此一纸’。由此可见罗先生对程的爱护备至,程之成名可说是和罗先生休戚相关的。而砚秋对罗报之亦厚,罗曾为程出过《梨花记》、《龙马姻缘》等不少新戏,当编写最后一出新戏《碧玉簪》时,编了一半罗先生患病去世,由金悔卢先生接编下部而完成。砚秋请王瑶卿为他设计唱腔,王看不起这个本子,说‘这是天桥的戏’,对罗颇多贬词。程认为这是对罗先生的不敬,一气之下说:‘我不请教您啦!’自己动手编腔,力争《碧玉簪》演出成功,可见他对罗的尊敬了。瘿公既殁,身后萧条,砚秋承担全部丧葬费用,为之厚葬于京郊。” 

洁身自好不二色

 吴富琴接着说道:“我们做演员的,旧时生活都不检点,唯有程砚秋能洁身自好,生活严肃,从不做歪门邪道的事情。名演员我看得多了,象他这样的人实不多得。他第一次到上海,是一九二二年秋天,我和他同去应‘共舞台’的邀请,第一天打炮戏是《女起解》,第二天头本《虹霓关》,第三天《汾河湾》。我们住在三马路源源旅馆,就在第四天来了个小大姐说要找程老板,砚秋叫我去看看,我一楼来人以为我是砚秋就问我:“阿是程老板?阿拉奶奶请侬去吃饭”。 

 程当然不去,谁知这位奶奶为了要结识砚秋,居然住在我们住处对面,开了一个房间。后来赵叔雍来讲,说是专门追求他来的,他一听吓了一跳,马上找共舞台老板沈少安,给他找房搬家。又一回有两位上海名女人请他吃饭,她们预先计划安排,宴会席上写了名片,这两位名女人把砚秋挤在当中。可是他真的做到目不斜视,对他左右两旁的人看也不看,据说那次宴会以后,他得了外号叫‘木头人’。还有一个当时闻名花国的名妓楚娟,每次演出她都包好一个固定位子,必来捧场。而且通过正常手续来做媒,情愿做他的二太太,并且请了一位社会名流把照片送来给他。他不但一笑置之,反而把她的照片拿去给他的夫人看。之后多少年中,我随他来到上海演出,时常有些无聊的女人来打搅,他既不得罪人,也不敷衍,总是想方设法,千方百计逃避这一麻烦,从未错走一步。”

访吴富琴谈程砚秋

名妓楚娟照片 

耿直不屈的性格

 “砚秋为人耿直,不讲排场不善于吹拍,不畏强暴,爱憎分明,这是最令人钦佩的。”吴老继续说:“四十年代初,北平西长安街开了一座新新大戏院。遇有盛大义务戏,总是在新新演出。有一次义务戏集所有名角于一堂,我和戏院经理万子和一起坐在后台账桌边,只见各大名角联袂而来,每来一角后面紧跟伙计、跟包一大帮人,前呼后拥显示威风。万子和我说:‘您瞧瞧哪个角儿都是这样排场,只有一个人例外——程砚秋。’不一会儿这位程老板来了,果然只见砚秋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后台。万子和一拍我肩膀,说道:‘如何?’就是这如何两个字,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接着又说:‘由于我后来充任秋声社社长,程到外地演出,都是由我签订合同。其中向有一条:‘由院方供给砚秋汽车一辆使用。’但是他所到之处,除了演戏时往返于戏院外,平时外出总是说:‘我不用汽车了’,为戏院节省开支。提起角儿坐汽车,上海人都知道金少山住在一品香旅社,每晚到隔壁皇后大戏院(今和平电影院)去演出时,必须汽车接送,驾驶汽车的司机因为戏院和旅社毗邻,近在咫尺,无法调头,只好等这位金老板上了汽车,开到大世界兜个圈子再开到戏院的故事。 

 而程砚秋却恰如其反,一九四二年他应黄金大戏院之邀,来沪演出,住在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沧州饭店,那是抗战时期,有一天,开演前忽然灯火管制断绝交通,急坏了戏院孙经理,因为汽车不能开到沧州去接程砚秋,怕他误场。于是打电话和程联系,出乎意料的是他回答说:‘你们不必着急,我走得来决不误场。’从沧州饭店到黄金大戏院,足有五里路程,这位程老板就是这样步行而来的,一时传为美谈。”七七事变时,吴老板说他们正从外地回来,是在西直门下车的。城门半开着,那时伶人时受欺侮,动辄挨打。吴素秋的妈被剥衣受辱,金少山挨揍连眼镜都被打的粉碎碎。李凌枫、张君秋师徒也被打了一顿,一系列的事情传到程砚秋的耳朵里,勾起他对日伪的无限愤慨。当时所有依仗日伪势力,巧立名目要他唱搭桌戏、义务戏的,他一概谢绝不应酬金。

访吴富琴谈程砚秋

程砚秋在黄金大戏院演出《锁麟囊》之摄影 

 他说:“不唱不犯法,多大势力我不怕。”一九四四年我们到天津大戏院去演出,与日伪有密切关系的某报要他唱一出义务戏。他回说:“我与中国大戏院有合约,是唱营业戏来的,不能影响戏院的营业。”虽然不欢而散,结果还是坚决不唱。众所周知,他在北平车站力战群魔的事,起因即在于此。那回也是从天津中国大戏院演毕回去,到了车站,他们以检查为名,把他带进一小间屋里,不问青红皂白动手就打,砚秋因为有一身过硬的太极拳本领,一对七并未屈服,而且安然出了小屋。他大声疾呼“车站有黑幕”,真是正能避邪,那七个人竟然躲在小屋里不敢出来。自从以后,他就召集秋声社全体,当众宣布“我不唱啦!”于是他就在青龙桥务农种田,而我们大家也就自投门路去了。 

令人难忘二三事

 “吴老和程先生合作近三十年之久,希望您再谈些他的掌故、轶事,这也是读者所乐闻的。”我说。于是他呷了口茶又思索了一下,立即展开了话题,他说:“我谈几件事给你听,也就说程砚秋的为人了。”“一九二二年砚秋初次南下,在上海一唱而红,就有杭州‘凤舞台’把我们约去。在杭州他演《十三妹》,为他配赛西施的,是当地演彩旦的叫盖三省,演得很卖力。十多年后,我们再来上海出演于黄金大戏院。盖三省此时又在黄金当班底,不过年事已高了。砚秋为了敬老念旧,演《六月雪》,点名请盖三省演禁婆。这样一来戏院当局对盖三省,也就另眼相看了。后来成为惯例,每到上海演此剧时,必约盖参加。还有一件事,知者不多。那时在北伐不久,上海滩上的几位知名人士,创办了一个长城唱片公司。名票叶庸方担任经理,因为他和京剧界夙有交往,所以长城能灌成不少名贵的唱片。其中有一张《四五花洞》,是由四大名旦合灌的。虽然只有四句西皮慢板每人唱一句,最后合唱‘十三嗨’,然而对名次前后的安排却成了难题。梅兰芳唱第一句无可非议,谁唱末一句则意味着谁是‘四大名旦’末座。那次是在北平南池子欧美同学会灌音的,尚小云头一个报到,但他说一了一声‘我唱第三句’就走了。意思是等你们灌好第一面我再来,这无疑是将了当事人一军,更加难以解决了。事后砚秋所悉,他为顾全大局,毅然主动提出:‘我年纪最轻,应由我来唱末一句’。这张唱片问世后,行销国内外,影响很大,但是谁又知道是经过一番波折,由于程砚秋的委曲求全,才灌成的呢?” 

尾声

 谈到这里,吴老似乎已有倦意,最后我要求他再谈谈程派艺术和它的发展。他说:“程的嗓音与梅不同,梅天赋比程好得多,他不是好嗓子,但能假人之长补已之短,也就是有创造性。其魄力之大,功候之深,实非常人所能及。程腔忽而高如鹤唳、哀厉凄绝。忽而细如游丝,幽怨呜咽。忽而悬崖急湍,忽而徐折经回,学他的行腔既难,象他那样顿挫合拍,讲究四声更不易。因而现在学程的人要比学其他流派的少。但也涌现不少新人,这次纪念演出,就是集老中青于一堂。既有二十年代的老程派新艳秋,又有程的传人赵荣琛、王吟秋、李世济,还有程的唯一女弟子,五十年代出台的江新容,和新艳秋的高徒青年演员钟荣,至于李蔷华(俞振飞夫人)的程派戏是周长华所授,正和新艳秋之程艺早得自程早年合作的小生王又荃,章遏云受穆铁芬传一样,穆周徒先后为程操琴,熟习程腔,因而她们虽是私淑,均得其中三味。

访吴富琴谈程砚秋

程砚秋、吴富琴之《文姬归汉》 

 当我问吴老他所教过的徒弟时,他说:“过去我是专教程派戏的,演员、票友都有,现在也还在教,如上海京剧院的青年演员周琪就是。但是在我所教过的徒弟中,使我最满意的是顾正秋。我教过她《碧玉簪》、《锁麟囊》、《玉狮坠》等不少程派戏。她天赋好,绝顶聪明,一点就透,上台也活,而且很会做戏。记得在一九四八年时,我曾带她到程派名票朱文熊家拜访程砚秋(当时程下榻朱家)程也很喜欢她,对她很鼓励。一九四八年正秋要组班去蚌埠,由于师徒之谊我随她唱了一个时期,当时我是上海天蟾舞台的基本演员,有合同约束,只好半途而返,从此我们师徒就没有再见过,后来听说她率领剧团到台湾去了。在台湾程派艺术很不寂寞,不仅有正秋,还有高华、章遏云,都是对程派表演艺术造诣很深的人。砚秋虽死,我作为他的老伙伴,希望海峡两岸爱好程派艺术的人士,都能继承发扬程派艺术。”钟响六下,时已黄昏,我结束了这次访问。向这位老人告别。

(《六十年京剧见闻》)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