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作」麥家:去尋找可以給你力量的人

我的大部分“工作時間”像只病貓一樣蜷在床上,或沙發上,不是讀書,就是發呆。其中小部分時間是在胡亂翻看,什麼書刊都翻,只要身邊有的;然後大部分時間是在讀少數的幾位作家的作品,卡夫卡、加繆、海明威、福克納、博爾赫斯、納博科夫、黑塞等。

他們是在我亂翻中一眼鍾情,結下盟約,至今不棄不離的。由於反覆讀,加上有些作品短悍,易記,也許還要加上我受過一定特別訓練的記憶力,這些作家的總有幾篇作品我可以背下來。

二十年前,我甚至可以連場背誦五十首博爾赫斯的詩——現在想來,那真是我榮光的記憶。

不管你記憶力好壞與否,作為一個寫作者(首先是閱讀者),隨著年歲的遞增,你腦海裡會列出一排長長的書目,那些經典名著是很容易上榜的,即使只是偶爾翻過,甚至沒看過。

這就是名著的魅力,正如那些名川大山,那些凸現在史海里的著名人、事,你無須去親眼,他們會自動鑽入你的記憶庫,排隊等著你去光顧、領受。

有一段時間,我的時間都消耗在拜讀浩繁的經典名著上,就像一個胸懷天下的武林新手,浪跡天涯,為的是結識各路英雄好漢。想著還有那麼多山頭沒有拜過,我不敢輕易出手——不用說,我是膽小的。換句話說,我因為膽小而有幸認識了不少英雄——彷彿我認識他們就是為了壯膽。

但是,有趣的事出現了,也許是因為我的膽量被我結識的英雄們壯大了,也許是我品行上有過河拆橋的陋德,慢慢地,我開始連續地拋棄我曾經膜拜的英雄們,巴爾扎克、左拉、紀德、托馬斯·曼、略薩、羅布格利耶(幾乎包括所有的新小說)、喬伊斯(幾乎包括所有的意識流)、約瑟夫·海勒(幾乎包括所有的黑色幽默),等等,等等吧。

他們中有一部分(或人,或書),我猶豫又大膽地認為,其實並不了得,不過是浪得虛名,不過是“小人得志”——人類由於自身的侷限,經常犯下魚目混珠的錯誤。

忘記了是誰——也許是聖奧斯丁——曾這樣說過:經典作品並不是一部必須具備某種優點的作品,而是世世代代的人出於不同的理由,以先期的熱情和神秘的忠誠閱讀並傳存的“幸運者”。因為幸運名揚天下,流芳百世,對後人來說或許就是不幸。這是一部分。

還有一部分,我一方面相信他們是了不起的,他們寫出了他們的偉大,另一方面我總覺得他們跟我無關,形同陌路,溫暖不了我,無法給我輸氧傳力,無法讓我燃燒起來。

與此同時,別有一些作家,如卡夫卡,加繆等(如前所述),他們的作品如同貌美楚楚的女子一樣吸引著我,誘惑著我,讓我神魂顛倒,神經衰弱,同樣的腦筋在他們面前似乎也變得靈異起來,智慧起來,水生風起,見風如雨,過目不忘,念念不忘。

我就這樣並不費盡心機地記牢了他們筆下的人物、故事、句式、語錄,包括他們本人的生平、長相、趣聞等等。我對他們的興趣和敏感,正如兄弟一般,親人一樣,道法自然,無須苛求。

二十多年前,我家裡養了一條看家狗,鼻頭尖尖,暗示著它嗅覺靈敏,獸性兇猛。那段時間任何外人走進我家,它都會靈敏地發出警告,忠誠地狂吠不已。有一天我突然回家,穿著一身綠色軍裝,我母親都沒有一下認出我來,然而這條忠誠的狗卻對我歡喜地搖尾擺首,發出嗚嗚地親暱聲,沒有厲叫一聲。

它以一種近乎神奇的方式認出了我的身份——或許是我身上的氣味即使在外漂泊多年仍然與母親相似吧。

我想這是夠神奇的,而我對某些作家、某些作品的親近和聯通的方式,似乎並不亞於我家的這條狗與我。文學固然有神秘的一面。 這也使我想到了,浩繁的經典名著不是像太陽光一樣,可以照耀每一個寫作者。

巴爾扎克們對我也許是毒藥,納博科夫對你也許是陷阱,汗牛充棟的大部分經典對我們來說都可能是毒藥或者陷阱,能夠照耀我們、溫暖我們的也許只有少數幾個人、幾本書,他(它)們是我們在文學家族裡的親人。

當我這樣想時,我不再被那麼多的經典名著困惑,不再到處拜山頭。我告訴自己:停留在你的“親人”身邊吧,反覆聆聽他們,就會聽到吉祥而美妙的天簌之音。

人頭攢頭,市聲喧譁,世相是如此鬧熱繁華,然而人依舊孤獨。因為親愛文學,我們宿命地變得更加孤獨。

文學是一項孤獨的事業。文學以宣揚人道、活潑靈魂為己任,但對創作者本人卻提出了非人道、反人性的要求:只有走窄門,只有沉浸在黑暗和孤獨中,才能到達彼岸。文學的大樹只生長在孤獨的心底裡。

這份孤獨,父母,兄弟,姐妹,好友,所有愛你的人,都無力驅散。這是一份屬靈的孤獨,根子紮在更大的孤獨上。 哦,你是如此孤獨,所以你更要用心去找到你的“親人”做伴相隨,讓他們用與你相似的孤獨來溫暖你,活潑你,照耀你,點燃你。

正如你總有父母親人一樣,任何作家都有各自的“親人”,不同的是,他們不像你的父母親人一樣與你同生俱來,他們淹沒在“茫茫人海”中,需要我們用心、用孤獨、用時間、用運氣去尋找。

運氣屬於敏靈和執著的人。因為孤獨,文學其實就是一份最需要敏靈和執著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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