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語者(杜課66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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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語者

杜駿飛

並不是只有中國人才流傳月光的故事,在西方的神話中,也有月亮女神阿耳忒彌斯(Artemis)般的存在。至於我們,大約是因八月十五的節慶,才會在一輪圓滿的月影上,傾注飽滿詩情之餘,還要灌注闔家美滿的期許。不過,月亮在中國人的話題中,首要之用還是在於想象力的啟蒙,以及古典詩情之緣起。一個傳統的中國人,孩提時便早知月中有寂寞舞蹈的嫦娥,有釀酒當歌的吳剛,有搗藥不倦的玉兔,青春時代便懂得將月亮與愛情相聯繫,誦得出林林總總的詠月詩句,譬如“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或是“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

至於那西式的月神,她是希臘奧林珀斯十二主神之一,羅馬名字狄安娜(Diana)——是的,也就是那位曾被視為人間女神的戴安娜王妃的名字。阿爾忒彌斯系宙斯與黑暗女神勒託所生,是太陽神阿波羅的孿生姐妹,與兄弟不同,她所掌管的是月亮。這位女神,之所以是世人愛戀的對象,是因為她既是月神又是狩獵女神,這位神仙妹妹,獵術精湛,臉龐天真,威權而沉默,美麗卻從未鍾情於任何人。

一個特別的巧合是,在前三十年的慈善界裡,戴安娜王妃曾是幾乎可以與特蕾莎修女並列的“天使”,她資助籌建了20多個慈善基金會,救助著北非、印度、安哥拉等無數貧困地區的人們。而阿爾忒彌斯呢,在她的Diana時期,也曾兼任康復女神——人們也認為她能驅趕疾病,癒合傷口,與其帶來猝死、瘟疫的作用相互抵消——是的,她也是擁有死亡之權的女人,早年還為自己贏得過一個稱號叫阿普羅薩,意思就是毀滅者,在《伊利亞特》中,竟有毀滅婦女生命之能。

大概,熟知希臘神話的西方人看到明月之時,一定會想到阿爾忒彌斯,心情也一定複雜混沌。如馬克吐溫所說:“每個人就像一輪月亮,不願意將黑暗的一面讓別人看到。 ”阿爾忒彌斯一生守貞,但也為貞潔制定了嚴酷的法律,她能救人於危難,但也心胸狹隘、報復心強,許多忘了膜拜她的人都會慘遭懲罰,她神威難言,卻也溫柔善良,開心時便會渾然忘我,跳舞唱歌。大約,希臘神話是在阿爾忒彌斯的性格里,嵌入了大自然般的所有野性魅力,既純粹,也豐饒,既美麗,也殘忍。直到今天,月亮在西方文學中,仍然演繹著阿耳忒彌斯和狄安娜的心靈,它是一系列的複雜矛盾的象徵,既是貞潔、輝煌、美麗、至愛,也是暗淡無光、變動無常、睚眥必報、內心冰冷。

月語者(杜課667期)

比較而言,還是中國人對月亮一往情深,雖然也感嘆月有圓缺盈虧,但總還是仰望那一輪明月,只顧讚歎其光輝明亮。幾千年來,中國人寫下了無數詩歌,看似詠歎月亮之皎潔,實則是將一切情愫與願景,全都寄託在浮於太玄的月輪裡。當然,那些詩篇裡,最動人心絃的,並非“明月相照”之類的絕好辭章,而是借月之恆久以問天道奧妙的沉思。李白在《把酒問月》中寫道:“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像李白這樣敏感於時間和歷史的詩人,在月夜下神馳,很容易會想到今人古人都曾共享這同一輪明月,人生固不能久長,但世世代代的精神魂魄卻往往穿越千年,在花前月下排空而至,猶如我們今晚仰看朗朗明月,亦自能體驗到李白、張若虛、杜牧們的生命感受,就在這夜空下的舊明月裡——千百年逝去,物是人非,但月光仍是那麼光輝、自由、空闊,又帶著幾許落寞與柔情。

古今中外,有過多少人仰望明月,就有過多少人與明月曾有過心中暗語,至於在月華如水中,有誰曾勘破生命裡的浮沉,有誰曾得到宇宙間的玄密,又有誰曾是通透無匹的月語者,那就見仁見智了。至於我自己,喜歡莎士比亞之所說:

“月亮明亮的時候,我們就照不見燈光。小小的榮耀也正是這樣給更大的光榮所掩。”其實,倘若不是這一輪明月,不知有多少星辰會自負光華。所以,人望月時如仰山峰的沉浸體驗,是可熔鑄謙卑於靈魂裡的機緣,萬不可失。莎士比亞又說:“不要指著月亮起誓,它是變化無常的,每個月都盈虧圓缺;你要是指著它起誓,也許你的愛情像它一樣的無常。”記得香港有個女作家叫李碧華,大約也是讀過了莎士比亞,曾很失落地嘆道:“對什麼起誓都好,別要對月亮起誓——它其身不正,每隔十天就變換一個樣兒。”這裡,他們自然不是對月亮失去信心,而是借月亮的神話象徵來諷喻人心的不確定。不是嗎?同一片蒼穹下,有人在厄運前微笑,有人為幸福而流淚,恰似同一片月光裡,有人的眼眸因黑夜而閃亮,有人的內心卻因暗影而沉淪。

顯然,並不是人人都喜歡月光的陪伴。契訶夫說:“那種從早到晚,整天廝守的幸福,我受不了。我可以當一個非常好的丈夫,只是要給我一個像月亮一般的妻子,它將不是每天都在我的天空出現。 ”其實,月亮不是每天都出現,但那也只是看不見而已。真能做到時刻在身邊但又不可見的,還不是月亮,而是至愛親朋之心。

有多少人沐浴在月光裡卻忘記對月祝禱,就有多少人虧欠了父母情和故人心。只是,真的至愛親朋,往往不願意提醒你要對恩情行禮如儀,更不會因他們自己的存在就要你抱有感激之心。

今晚明月亙古如斯,人間歲月綿長亦無盡。想到人生短暫,我們難免會在月光下喟然而嘆,但月亮卻永如阿爾忒彌斯的明麗沉默,如狄安娜般地含笑不語,當它成為靜謐永恆的存在時,我們只能藉著與它的對話,去體味塵世間淵深無盡的人性與感情。


月語者(杜課66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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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駿飛,南京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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