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我爲什麼住在鄉下

南黑森林一個開闊的陡峭斜坡上,有一間滑雪小屋,海拔1150米。小屋僅6米寬,7米長。低矮的屋頂覆蓋著三間房間:廚房兼起居室,臥室和書房。整個狹長的谷底和對面同樣陡峭的山坡上,疏疏落落地點綴著農舍,再往上是草地和牧場,一直延伸到林子裡,那裡古老的杉樹茂密參天,這一切之上,是夏日明淨的天空。兩隻蒼鷹在這片燦爛的晴空裡盤旋,舒緩,自在。


這便是我的“工作的世界”——由觀察者(訪客和夏日度假者)的眼光所見的情況。嚴格說來,我自己從不“觀察”這裡的風景。我只是在季節變換之際,日夜地體驗它每一時刻的變化。群山無言地莊重,岩石原始地堅硬,杉樹緩慢精心地生長,花朵怒放的草地絢麗而又樸素的光彩,漫長的秋夜山溪的奔湧,積雪的平原肅穆的單一——所有的這些風物變幻,都穿透日常存在,在這裡突現出來,不是在“審美的”沉浸或人為勉強的移情發生的時候,而僅僅在人自身的存在整個兒融入其中之際……

海德格爾:我為什麼住在鄉下


嚴冬的深夜裡,風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蓋了一切,還有什麼時刻比此時此景更適合思考的呢?這樣的時候,所有的追問必然會變得更加單純而富有實質性。這樣的思想產生的成果只能是原始而犀利的。那種把思想訴諸語言的努力,則像高聳的杉樹對抗風暴的場景一樣。

這種哲學思索可不是隱士對塵世的逃遁,它屬於類似農夫勞作的自然過程。當農家少年將沉重的雪撬拖上山坡,扶穩撬把,推上高高的山毛櫸,沿危險的斜坡運回坡下的家裡;當牧人一無所思,漫長緩行趕著他的牛群上山;當農夫在自己的棚屋裡將數不清的蓋屋頂用的木板整理就緒:這類情景和我的工作是一樣的。思想深深紮根於現實的生活,二者親密無間。

海德格爾:我為什麼住在鄉下


城市裡的人認為屈尊紆貴和農民作一番長談就已經很不簡單了。夜間工作之餘,我和農民們一起烤火,或坐在“主人的角落”的桌邊時,通常很少說話。大家在寂靜中抽著菸斗,偶爾有人說起伐木工作快結束了,昨夜有隻貂鑽進了雞棚,有頭母牛可能早晨會產下牛犢,某人的叔伯害著中風,或者天氣很快就要“轉”了。我的工作就是這樣紮根於南黑森林,紮根於這裡的農民幾百年來未曾變化的生活的那種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


生活在城裡的人一般只是從所謂的“逗留鄉間”獲得一點“刺激”,我的工作卻是整個兒被這裡的一切所支持和引導。後來,我在小屋裡的工作一次次被各種各樣的研討會、演講邀請、會議和弗萊堡的教職所打斷。然而,只要我一回到那裡,甚至是在那小屋裡“存在”的最初幾個小時裡,以前追問思索的整個世界就會以我離去時的原樣重新向我湧來。我只是進入工作自身的節奏,從根本意義上講,我自己並不能操縱它。城市人總擔心,在山裡和農民呆那麼長時間,生活一無變化,人會不會覺得寂寞?其實,在這裡體會到的不是寂寞,而是孤獨。大都市中,人們像在其他地方一樣,並不難感到寂寞,但絕對想象不出這份孤獨。孤獨有某種特別的原始魔力,不是孤立我們,而是將我們整個存在拋入所有到場事物本質而確鑿的近處。

海德格爾:我為什麼住在鄉下

在公眾社會里,人可以靠報紙記者的宣傳,一夜間成為名人。這是造成一個人本來的意願被曲解,並很快被徹底遺忘的最確定無疑的遭際了。

相反,農民的記憶有其樸素明確永誌不忘的忠實性。前些時候,那裡的一位農婦快要去世了,她平日很愛和我聊天,告訴我許多村子裡的古老傳說。她的質樸無文的談吐充滿了豐富的想象。她還在使用村裡許多年輕人不再熟悉很快就會漂沒的不少古字和習語。去年,我獨自在小屋裡接連住過幾個星期。那陣子,這位農婦經常不顧83歲高齡,爬上山坡來看我。照她自己說,她一次次來,不過是想看看我是否還在這裡,或者,是否有人突然把我的小屋洗劫一空。整個彌留之夜,她都在跟家人談話。就在生命最後一刻前一個半鐘頭,她還要人向那個“教授”致意。這樣的記憶,勝過任何國際性報刊對據說是我的哲學思想的聰明的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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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社會面臨著墮入一種毀滅性錯誤的危險。都市人想到農民的世界和存在時,常常有意把他們那種其實非常頑固的炫耀生活暫時收斂一番,殊不知這與他們心底的實情——和農民的生活儘量疏遠,聽任他們的存在一如既往,不逾舊軌,對學究們言不由衷的關於“民風”、“土地的根基”的長篇大論嗤之以鼻——又自相矛盾了。農民不需要也不想要這種城市派頭的好管閒事。他們所需所想的是對其存在與自主的靜謐生活的維繫。但是今天許多城裡人在村子裡,在農民的家裡,行事往往就跟他們在城市的娛樂區“找樂子”一樣。這種行為一夜之間破壞的東西比百年關於民俗民風的博學炫耀所能毀壞的還要多。

讓我們拋開這些屈尊俯就的熟悉和假冒的對“鄉人”的關心,學會嚴肅地對待那裡的原始單純的生存吧!惟其如此,那種原始單純的生存才能重新向我們言說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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