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百合 · 主播 | 雅萱
《紅樓夢》第三十二回，寶玉因為湘雲勸他要多與官場中人來往而不高興，一向好脾氣的“寶哥哥”直接下了逐客令：“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汙了你知經濟學問的。”
寶玉就是這樣，只要一聽到有人勸他從俗上進，甭管對方是誰，哪怕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青梅竹馬，前一秒還“雲妹妹”長“雲妹妹”短，後一秒照樣翻臉比翻牌子還快，可講原則了。
慌得襲人上來打圓場，又牽出一件舊事：“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得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
話沒說完人家就走了，寶釵當時的反應是什麼樣呢？ “臉羞得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
襲人慶幸道：“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要鬧到怎麼樣，哭得怎麼樣呢。”
寶姑娘沒有哭也沒有鬧，自己訕了一會子就走了。襲人心裡很過意不去，以為她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
襲人便誇寶釵：“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
正應了那句話：“心胸，是靠委屈撐大的。”
寶玉給寶釵難堪，可不止這一回了。
第二十八回，黛玉正跟寶玉鬧彆扭，寶玉想給黛玉說好話，又礙著有寶釵。他，竟然直接攆人，對寶釵的方式不能再簡單粗暴：“老太太正要抹骨牌，正沒人呢，你抹骨牌去吧。”
寶釵聽了，應該是愕然的吧？但她也只笑笑，話裡有話地說：“我是為抹骨牌才來了？”說著便走了。作為讀者，想象一下她離去的背影，真是一種不忍直視的尷尬。
她心中未必沒有慍怒，但能怎麼樣呢？讓她也跟寶玉哭鬧一場嗎？事後也不理他嗎？
不，她做不出，她只能裝作不在意，過後該咋還得咋，不給別人留下“小心眼愛計較”的印象，畢竟現在是客居身份，住的是親戚家，不能失了大家閨秀的身份體面。
這個姑娘，外在的有涵養，分明是骨子裡另一種形式上的自尊要強。
有一種自尊是不斷強調自尊，還有一種自尊，是明明受傷，卻笑吟吟地裝不疼，絕不將惱羞成怒的失態示於人前。
林黛玉與寶釵不同，她是喜怒都要形於色的。
那一次，鳳姐打趣林黛玉：“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家作媳婦？”眾人鬨笑聲中，林黛玉紅了臉，啐了鳳姐一口。
鳳姐乘勝追擊：“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麼？”指著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傢俬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
這樣的口無遮攔讓林黛玉大窘，她的反應是抬身就走。
就在這當口，寶釵拉住了黛玉，說：顰兒別急眼呀，快回來坐著，“走了倒沒意思”。
這就是寶釵處理事情的態度：從圓從緩，顧全大家的臉面。
她的“沒意思”在此處可以理解為尷尬，設若黛玉一摔簾子走了，鳳姐尷尬，寶玉尷尬，在場大家都尷尬，黛玉日後與鳳姐再見面，是不是更尷尬？
剋制自己的情緒，讓周圍人都不感到尷尬，就是襲人嘴裡“涵養”的正解吧？
說起沒意思，寶釵自己就有一件大大的“沒意思”的事兒。
那便是端午節元妃賜禮：她和寶玉一樣，其他姊妹從後，只有扇子和香珠兒，少了鳳尾羅和芙蓉簟。
之前她母親已經透露給賈府人等，她的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這擺明是要上趕著將她許給寶玉，也不管寶釵尷尬不尷尬。為避嫌，寶釵只好有意疏遠寶玉。
而現在，元春所賜的東西，分明是坐實了要完成姨媽的心願：將弟弟和表妹撮合在一起。而賈府裡誰不知道寶玉喜歡的是黛玉呢？這樣的 “拉郎配”，實在是令寶釵“沒意思”死了。
然而這事兒偏偏又沒法解釋，這正是最尷尬之所在。
尷尬的事一樁還接著一樁地疊加。
後來因為寶玉捱打，連她親哥哥薛蟠都說：“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能婚配，你見寶玉有那玩意兒，所以你現在就老護著他。”直接把寶釵噎得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腫著眼睛出來，好死不死正碰見小嘴兒刻薄的林黛玉，一上來就衝著她的脊樑骨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句句如刺，刺刺扎耳。
換個人恐怕會被氣瘋的：“這都怎麼了？一個個排著隊的來噁心我是嗎？”
若穿越到今天，換個脾氣爆點的，會直接指著對方鼻子說：“你再給我咧咧一句？”
然而，我們的寶釵並沒停下腳步反唇相譏，她連頭都沒回，一直朝前走去。
很多時候，所謂涵養，就是忍常人不能忍，受常人不能受，獨自吞下難言的尷尬，默默研碎消化，還世界一個風平浪靜，波瀾不興。
張愛玲曾經說寶釵，認為她太過懂事，以致不會太幸福。
可是她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才華俯視眾生，生活中卻極有涵養，只有人傷她沒有她傷人的。
也許恰因沒有宣洩途徑 ，才將心中的毒素訴諸於筆端，文字一派尖巧刻薄。
當年被胡蘭成一再辜負，面對後者接二連三的風流韻事，張愛玲沒有過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激烈反應，默默照單全收。
結果是慣得這男人誤以為她是韋小寶家的雙兒，竟然恬不知恥地說出了這樣的話：“對愛玲，我是無言可表，但亦不覺得怎樣抱歉。”
理由是“因為我待愛玲，如我自己，寧可克己，倒要多照顧小周與秀美。”
心冷心死之後，張愛玲與胡分得決絕：“你不要來找我，也別寫信，寫了我也不看。因為念及對方在避難中，又主動付給一大筆分手費，此生再無瓜葛。”
哪怕她後來被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裡胡亂描畫， 亦自始至終不出惡言。收到胡來撩她的信，回信說：“如果使你誤會，我真的覺得抱歉。”
她始終保持了一個讀書人應有的涵養。
這樣的涵養，令人敬仰，也令人心疼。她太珍惜姿態，反被渣人抓住軟肋得寸進尺，視傷害她為理所應當。
有涵養自然好，君子有容人之量，修煉到行事安泰平和的境界，當然值得讚賞。
但如果真的忍夠了不想再忍，從某個角度講，較真是好的，翻臉是好的，爆發也是好的，因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不可能一直含著一口即將噴湧的鮮血，永遠若無其事地嘴角上揚保持微笑。
所以，紅樓夢裡，偉大的曹公也給了有涵養的寶釵一次狠狠發火的機會，那火發得層層遞進，節節攀高又酣暢淋漓，看得人十分過癮。
那一次，是薛蟠生日請客看戲，寶玉因和黛玉鬧了彆扭心情不好，借病推辭了。遇到寶釵後又心虛，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懶，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兒惱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
寶釵心裡明鏡兒似的，也不點破，漫不經心敷衍道：“自己兄弟，若真計較倒見外了。”
寶玉得了便宜還賣乖：“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
又問：“你怎麼不去看戲呢？”
寶釵意味深長地如此答：“我怕熱，看了兩出。不想參加了，就推脫說自己身上不舒服，溜這兒來了。”
還是沒忍住，借說自己暗暗戳破對方謊言，弄得寶玉“臉上沒意思”，只好又沒話找話搭訕：“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這下捅了馬蜂窩，拍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寶釵勃然大怒。
大怒的原因不外以下幾點：
一、你敢說我胖？
二、楊貴妃在歷史上名聲不大好，你卻拿我作比；
三、當時可能正值入宮落選，心裡很不自在，現在拿貴妃作比，豈不是嘲笑？
寶釵冷笑兩聲：“我倒像楊妃，可惜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
換言之就是：“你也不拿鏡子瞅瞅自己，敢笑話我？”
這時候恰逢小丫頭靛兒找扇子，以為寶釵藏了她的，就撒嬌討要。
一向和顏悅色的寶姑娘忽然發難，指桑罵槐：
你要仔細！我和你玩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
靛兒跑了，寶玉見狀躲了，黛玉卻來了。她本就想助攻寶玉奚落寶釵，見他們都不是對手，索性自己上陣：“寶姐姐，你看的什麼戲？”
她巴不得寶釵說“我看的是《黃粱一夢》呢！”
寶釵一見她的表情，便知道了來者不善，便款款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
寶玉趁勢說：“姐姐你又錯了，通古博今的人怎麼不知道這叫‘負荊請罪’。”
寶釵打蛇隨棍上，沒給對方一點喘息的機會：原來這叫“負荊請罪”！你們通古博今，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直接點破了寶黛二人那點鬧鬧騰騰的小兒女糾葛，將他們說得臉紅脖子粗。
連鳳姐都看出了不對，連忙緩和氣氛：“你們誰吃生薑了，怎麼這麼辣？”
寶釵還要說話，見寶玉十分尷尬慚愧，便一笑收住，“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吧！
畢竟，寶姑娘還是那個有涵養的寶姑娘呀！
事後，連林黛玉都不得不甘拜下風，她對寶玉說：“你也試著比我厲害的人了。”
長點記性吧， 有涵養可不代表永遠不會生氣翻臉。
在生活裡，總有那麼一類人，低眉淺笑，行事禮讓，習慣了處處替別人著想，便讓人誤以為他們行走江湖全靠八面玲瓏地討巧。
於是總有人看不慣他們，急著上前撕破人家的“假面具”。直到被他們用劍尖涼涼抵住喉嚨，才知道真正的高手不會時時與人亮劍，但一旦出手，必定一劍封喉。
因為他們深諳人性，既然懂得怎樣讓人舒服，也必然懂得怎樣讓人難受，只是不為而已。
涵養這東西，原既可以做行走的柺杖，也可以是藏鋒的劍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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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引子》
-作者-
百合，十點讀書籤約作者。文史類專欄作家，著有紅學評論《百看紅樓》系列，《夢裡不知身是客：百看紅樓（一）》被媒體評為“年度最不能錯過的十大紅學書之一”，入選2017年五月全國文藝聯合書單。新書《安知不是夢中客:百看紅樓（二）》天貓北嶽文藝旗艦店有售。公眾號：時光雕刻的蘿蔔花（ID：shiguangdiaoke720）。本文原標題：《寶釵：所謂涵養，就是獨自吞下那些難言的尷尬》，十點讀書經授權發佈，轉載請聯繫作者。
-主播-
雅萱，十點讀書籤約主播。寄語：我來自甘肅天水，作為一名廣播電視微波傳輸工程師，很高興在十點讀書遇見美好的各位！感謝各位的聆聽和鼓勵！願我的聲音可以溫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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