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軍:美元信用之變與人民幣資產的未來

所謂信用,簡單來理解,就是貨幣當局你一定要“言必信,行必果”,要讓市場對你的貨幣政策有一個明確的預期,這樣你才有信用。

錢軍:美元信用之變與人民幣資產的未來

改革開放40年以來,中國經濟總量已位居全球第二。同時,經濟貨幣化程度(廣義貨幣M2與GDP的比值)在大型經濟體中名列第一,中國的銀行體系也成為了世界上賺錢能力最強的金融巨獸。但另一方面,人民幣在國際金融體系中的地位依然有待提高。

本幣的國際地位固然是政治、歷史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但換個角度看,它也是一個經濟體在全球範圍內真實地位的重要參照。它的發行、創造和流通的過程,其實包含著國家治理、經濟模式和開放程度等隱性指標。

本幣以國家信用為基礎發行,但也有觀點認為,這些年來人民幣基礎貨幣的發行準備其實是美元外儲。現在,美聯儲加息,美元迴流,這將對包括中國在內的國際金融體系產生巨大沖擊。那麼,中國如何應對?為此,《南風窗》記者專訪了復旦大學泛海國際金融學院執行院長錢軍教授。

他認為,過去幾十年,國際金融形勢的動盪很大程度是美元“外溢效應”所致,這種效應基於國際儲備貨幣過度集中於美元的現實。因此,提升人民幣等非美元幣種在國際儲備中的佔比,將有利於全球金融穩定。但這種期待,有賴於中國金融體系的長期穩定以及金融改革的推進。

錢軍:美元信用之變與人民幣資產的未來

錢軍

復旦大學泛海國際金融學院執行院長、金融學教授,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金融機構中心研究員。錢軍是少數有國際影響力的華人金融學教授,他曾是國際學術雜誌Review of Finance(金融學評論)的副主編,也擔任中信銀行等大型金融機構的獨立董事。

美國貨幣政策“外溢效應”並未減輕

南風窗:有觀點認為,過去全球經濟的繁榮,包括中國近年來的超速增長,一個重要因素是美國對美元信用的釋放,讓全球經濟有了充沛的信用。但現在,美聯儲縮表和加息,正在影響全球。你怎麼看?

錢軍:短期來看,這種趨勢的確會持續。對這個問題,我們應該明確兩點。

首先,過去這些年,美國國內貨幣政策的“溢出效應”並沒有被弱化,相反可能被強化。為什麼?因為美元依然是全球最主要的儲備貨幣,這一局面從未改變。十年前,美國爆發金融危機,當時一些觀點認為,歐元、日元在國際儲備貨幣中的佔比將會很快提升。但今天來看,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

相反,這些年一旦全球經濟出現動盪,資金反而會迅速湧入美國,購買美元資產,推高美元匯率。此外,在美國境外,投資者持有美元的意願也在不斷加強。在這種趨勢下,美元作為國際儲備貨幣的地位一點都沒有弱化。因此,美聯儲貨幣政策的“溢出效應”也不會弱化,這是我們必須弄清楚的一個大前提。

其次,美國的貨幣政策首先是關注國內,而不是別國與世界金融體系。金融危機爆發之後,時任美國財政部長的保爾森、美聯儲主席伯南克多次明確地表達了同一個觀點,即美國的貨幣政策首先考慮的是拯救美國經濟,而不是要考慮全球流動性的充裕和平衡。這種表達,不妨看作是對市場的一個善意提醒。也就是說,美聯儲的貨幣政策是為實現其政策目標服務的,當政策目標實現,那麼貨幣政策就會迴歸正常,投資者對此必須有充分認識。

錢軍:美元信用之變與人民幣資產的未來

南風窗:美元依然如此強勢,別的貨幣比如人民幣,在國際儲備貨幣中的佔比,會有提高的機會嗎?

錢軍:目前,人民幣已被納入SDR,這是好事,但還不夠,因為SDR在國際儲備和金融體系使用中的佔比太低。SDR宣告人民幣已是國際儲備的幣種,但人民幣要真正成為國際貨幣中的“硬通貨”,那麼必須要求在全球範圍內,以人民幣計價的資產要達到一定的數量和佔比。

提升人民幣在國際儲備貨幣中的佔比,對全球無疑是有好處的。我一直認為,如果要為全球金融的穩定來打算,就必須要減小美國貨幣政策對全球的“溢出效應”,而方式之一就是要讓多個貨幣分擔美元的儲備貨幣功能,達到一種分擔與平衡。但這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對人民幣來說,還有很長的路需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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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幣當局“言出必行”很重要

南風窗:也就是說,縮表加息,美元走強,這並非是特朗普刻意為之,要打擊某些金融體系薄弱的國家,而只是美聯儲實現其政策目的之後的自然選擇。

錢軍:對。這種貨幣政策“言出必行”的轉向,正是美元信用強大的體現之一。所謂信用,簡單來理解,就是貨幣當局你一定要“言必信,行必果”,要讓市場對你的貨幣政策有一個明確的預期,這樣你才有信用。

當初,美聯儲在實施量化寬鬆(QE)的後期,就已經明確告訴市場,QE將會在何種條件之下退出。此外,在何種條件之下,貨幣政策又會收緊,等等。實際上,美聯儲最關注兩個“條件”,一是充分就業,二是通脹數據,這是市場慣例,是所有投資人都知道的事情。

近期,美國的失業率已數月連續下降,在9月低至3.7%。此外,美國經濟復甦強勁,未來的增長可能到達3%到4%,這是幾十年沒有出現過的增長。因此,在這種強勁的復甦之下,通脹數據抬頭。所以,美聯儲持續加息勢在必然,這正是貨幣當局恪守承諾和規則的體現,也是美元信用的體現。

錢軍:美元信用之變與人民幣資產的未來

南風窗:過去這些年,一些經濟學家認為,中國央行人民幣基礎貨幣的發行準備其實是美元外儲。因此,隨著美元迴流美國,特別是中國外儲的減少,可能會影響中國的金融穩定。你怎麼看?

錢軍:這種觀點有它自己的邏輯,但我認為言過其實。它的邏輯應該是,企業出口創匯或者外國投資進入中國之後,央行為“吸納”外匯,要按照一定的匯率在中國境內釋放出等值的人民幣。但是,這只是美元進入任何擁有貨幣主權的國家的一個路徑而已。因為這個路徑,而認為美元是人民幣的發行準備,這種觀點值得商榷。

另外,中國外儲的迅速積累,只是一個階段性現象。理解了這個問題,其他很多疑問便會迎刃而解。

2007年,我國的外匯儲備是1.52萬億美元。到了2015年,外匯儲備迅速上升到4萬億美元。之後,兩年不到時間又回落到了3萬億美元。

為什麼2007年及之後幾年的增幅如此之大?因為當時美國爆發次貸危機,緊接著是歐債危機,全球性的衰退到來。但當時中國的經濟不錯,而且又在2008年出臺“四萬億”計劃,這種強刺激讓我們的經濟數據一枝獨秀,所以全世界的資金以各種方式湧入中國。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人在賭人民幣的升值,這更加劇了資金的湧入。因此,那個時候,我們的監管部門最擔心的是熱錢流入,而不是現在的資金外流。

現在,外儲的從4萬億下降到3萬億,一方面是對當時流入過度的一種正常回歸。但是,如果出現資本在短時間的大幅流出,還是必須引起注意,更需要採取果斷的監管措施。

南風窗:也就是說,未來相當長的時期,嚴格的資本管制非常必要,這是中國金融穩定的基礎,既能保外儲,也能保匯率。

錢軍:3萬億美元的外儲,其實很安全。保外儲或者保匯率,我覺得並不是最核心的問題。我們的監管目標和底線不是守住某個匯率,也不是要把外儲穩定在某個水平。就像我剛才所說的,是必須要守住不發生資本恐慌性外逃這根底線。2016年和2017年,監管部門針對部分時段資本流出過快的現象,迅速進行了管制,就是這個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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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有人口,未必有經濟奇蹟

南風窗:中國的奇蹟很大程度得益於人口紅利。從1990年代開始,國際媒體和機構分析師曾一度熱炒龍象之爭,認為印度巨大的人口基數和良好的英語水平,將使其經濟快速追趕中國。但20年過去,這並沒有發生。此外,還有人認為,中央集權的金融體系是中國經濟崛起的秘訣。其實,印度建國後一直也在推動金融機構的國有化,為什麼他們沒有經濟成功?

錢軍:首先,充裕的人口並不是經濟騰飛的充分條件,勞動力素質同樣關鍵。在改革開放之前,由於國家對基礎教育的重視,中國人的識字率已經很高,但印度過去曾一度1/3的人口是文盲,人力資本遠遠不如中國。

其次,是行政體系的效率。中國行政系統,也包括各級政府的效率並不低,和發展中國家相比,處於非常高的位置。但印度不同,舉個例子,我們在研究中發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如果印度的英系司法系統要把所有堆積的民事糾紛卷宗處理完畢,那麼需要300年。

另外,基礎建設也很重要,中國高鐵世界第一,它重塑了中國的經濟地理,是經濟轉型的重要硬件基礎。但印度顯然不具備搞這種基礎設施的能力。

但印度也有它的長處。印度和中國一樣,銀行體系有國有銀行,也有中小企業的融資難,他們和我們一樣,中小企業“替代性融資”很普遍。什麼是替代性融資,就是中小企業無法獲得正規的銀行貸款,也不能上市進行股權融資,那麼他們會從民間金融之中融資。這種情況,中印都一樣。

但中印金融體系也有一些很大的不同。在2005年的時候,印度已經有了大概1萬家上市公司,比我們多很多,我們現在才3000多家。儘管印度大部分上市公司在上市之後基本上沒有交易,但我們通過比較發現,印度股市如果以20年為期統計,他們在同時間段的收益率遠遠超過A股。

此外,印度的另外一個優勢,我們也不要輕視。在美國的IT產業,印度裔的高管、投資人非常多,他們正不斷給印度本土帶回技術、資本和信息。這一點和中國的製造業崛起的過程有點類似。

我們的製造業外資,開放之初,很多是港澳臺以及海外華人的投資,或者他們作為老外的代理人回到大陸帶來的投資。這些人解決了中國企業與西方世界資金的“信息不對稱”問題。現在,印度的IT產業能否走這條路呢?值得觀察。

錢軍:美元信用之變與人民幣資產的未來

樓市分化是一種歷史必然

南風窗:2018年以來,一些地方出現了土地流拍。有觀點認為,樓市拐點到來。但更多一些人認為,樓市只是出現了分化,一線、“強二線”城市未來依然堅挺,沒有泡沫。你認為呢?

錢軍:

首先,現在支撐樓市泡沫論的主要論據之一是房價收入比,如果光從這個數據看,一線樓市的確有泡沫。但必須注意,在城市的收入數據中,並不包含外來投資者的收入。比如,在調控之前,很多江浙、海外的富人會在上海買房,如果把他們的收入算入,那麼上海的房價收入比又肯定會不同。

當然,我的意思不是一線城市的房價收入比屬於正常範圍,而是說,房價的高低最終是由供求兩方面因素決定的。

我們的金融市場不發達,股市收益率甚至比不上印度,以及巴西這些發展中國家。此外,由於有資本管制,國內的投資無法在全球配置。在這種背景下,除了房子,居民便沒有可以產生長期穩定收益的資產可以配置。因此,只能向樓市輸出購買力。

另外,樓市分化是一個正在發生的趨勢。一些統計顯示,過去100年這麼長的時間跨度內,美國樓市的年均漲幅並不大。但這個統計既包括了紐約這樣的超級大城市,也包含了城市郊區以及中西部大量的小城鎮和農村。

其實,在這100年之中,不同城市間的分化超出想象。在拉斯維加斯,地廣人稀,有很多老年地產,給老年人度假或者養老用,金融危機之時,房價立刻跌去2/3。但在紐約曼哈頓,最嚴重的下跌也不過10%左右。

儘管改革開放已經40年,但中國的城市化程度還不夠,特別是大城市化和區域一體化進程還在加速。在這種情況下,中心城市樓市的需求,在未來依然有上行空間。

南風窗:一種觀點認為,當前國家房地產調控的指導思想是“保房價”,即不允許房價大跌,也不允許過快上漲——最好穩步上漲。否則,地方財政將會吃緊,也影響金融體系穩定。

錢軍:如果一線城市的樓市出現大跌,那麼的確會有系統性風險,但這只是一種假設。在我看來,中國發生全國性房地產危機的可能性不大。

一方面,這幾年中國的家庭負債率有所上升,但從全球範圍來看,依然處在中低水平。我們的樓市首付依然不低,最低的時候有過兩成,但發生過樓市危機的經濟體,它們的家庭負債率和買房槓桿率都比較高。

此外,房價下跌最大的風險是會產生逆向的“財富效應”,它會削弱中國人的消費,這不利於經濟的復甦和轉型。我認為,它才是最現實的樓市風險。

作者 | 南風窗常務副主編 譚保羅 [email protected]

編輯 | 趙義 [email protected]

排版 | 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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