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信用”之殤

近期,美聯儲宣佈了一系列名目繁多、讓人眼花繚亂、影響範圍巨大的貨幣措施來穩定金融,先是降息至零,推出7000億美元QE計劃。隨後,美國開啟 “撒錢” 模式。同時,全球20多個國家的央行宣佈降息。“信用貨幣”是否可以無限透支下去,結果會如何?

法蘭西“信用”之殤

縱觀歷史,每個時期,不同國家都會面臨各自的金融難題。其中,一些國家採取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措施卻無異於飲鴆止渴。

當遇到問題時,以史為鑑,通常能讓我們以更全面、更高的角度來看清方向和走勢,避免過於片面,以及保持獨立的判斷,避免盲從。

本文所講述的是發生在三百年前的法蘭西,被後世稱為歐洲早期三大經濟泡沫之一的 “密西西比泡沫” 事件,重溫這段歷史,希望可以讓大家從中得到警示和借鑑。文章有些偏長,但值得靜心下來細細品讀。


捉襟見肘的法蘭西

三百年前,法蘭西太陽王路易十四在其執政時期連年發動戰爭,生活極盡奢華,官員腐敗成風。在他1715年去世時,法國的國債累積達30億裡弗,這相當於其20年的財政收入,但卻只有300萬里弗可用於償還利息。

1715年路易十五登基,時年僅五歲。這個無知少年根本無力應付如此亂局,政府事務基本都是攝政王奧爾良公爵管理。

奧爾良公爵在出任攝政王之前曾經遊歷歐洲大部分地區,從一些成功解決金融問題的國家那裡發現紙幣是解決金融問題的一個重要手段,所以他對紙幣情有獨鍾。

雖然如此,面對巨大的債務,他仍然無所適從。

政府想到,選擇鑄幣貶值的方法增強政府收益,以及成立高規格的 “正義委員會”,嚴打放高利貸的金融大鱷與貪汙受賄的稅務官,將罰沒財產的20%賞給舉報者。

“狗咬狗” 的政策很快就讓巴士底獄人滿為患,但只有一名邊陲省份的稅收總管真正被處於死刑,他願意支付600萬里弗(兩倍於法國財政的利息前盈餘)罰款來抵消刑罰,但巴黎的權貴們總覺得 “差點意思”,殺一儆百將其送上了斷頭臺。

但更多 “罪大惡極” 的犯人弄懂了 “正義” 的奧秘。他們要麼更好地藏匿了贓款,要麼找到了 “竅門” :一個放貸的金融大鱷被政府罰款1200萬里弗,一位伯爵告訴他只要願意出10萬,就能保證他的罪名消失。這名聰明的金融人“遺憾” 地回答:“您來晚了,您的夫人只向我收了5萬。”

在把全國折騰了一番之後,攝政王終於勉強搞到了1.8億裡佛,但只有8000萬用來償還國債,剩下的1億都被官員和貴族二次貪汙了。這次聲勢浩大的反腐行動,本質上只是左手倒右手,國民沒得到任何福利,國家也依然岌岌可危。

隨後,權貴主導的 “正義委員會” 又將 “改革” 深化,把矛頭對準了基層官僚和中小資產階級,以高額的罰款 “提成” 鼓勵相互揭發,併網羅罪名勒索正直的企業家們,民怨四起。

一年之後,攝政王終於明白如此 “正義” 不僅不能挽救財政,還會隨時引爆革命。正在其一籌莫展之際,約翰·勞出現了。


英國賭徒變身“亂世英雄”

約翰·勞 來自愛丁堡的銀行世家,集高、富、帥於一身的他,對用數學方法解決複雜概率問題的理解領先於那個時代。除了搞搞金融投機,他在賭場上也可謂順風順水。但血氣方剛的約翰·勞,因在1694年的一場決鬥中殺了人,不得不逃亡他鄉。

法蘭西“信用”之殤

約翰 · 勞

約翰·勞在歐洲流浪時期仔細觀察了各國的銀行、金融和保險業,從而得出了他獨特的金融理論。1715年,得知法國攝政王正在為法國的財政窘態犯愁,想 “洗白上岸” 的約翰·勞藉機向他提出了效力請求,並以兩本筆記獲得了攝政王及其親信們的垂青。

在給攝政王的筆記中,約翰·勞詳細論述了法國財政危機的本質:在以金屬本位的貨幣體制下,由於貨幣數量和經濟需求不總是匹配,所以經常出現劇烈的通貨膨脹或緊縮。約翰·勞認為,如果沒有信用貨幣的輔助,單靠金屬貨幣永遠滿足不了一個商業大國的需求。和許多18世紀的經濟學家一樣,他認為在就業不足的情況下,增加貨幣供給可以在不提高物價水平的前提下增加就業機會並增加國民產出。一旦產出增加之後,對貨幣的需求也會相應跟上來。在實現了充分就業之後,貨幣擴張能夠吸引外部資源,進一步增加產出。他認為 “國家信用的唯一基礎是公眾信心,只要公眾具有信心,紙幣與金屬貨幣完全等價,功能相同。” “信用的本質就是動員資源的能力。”擴張信用不僅可以化解通貨緊縮,更重要的是能促進經濟增長與增加政府稅收

(以解當時法國國庫空虛的燃眉之急)。

此時的約翰·勞對政府超發信用貨幣的動機是高度警惕的。根據他的設想,信用貨幣不能憑空而生,而是應以政府的貴金屬儲備以及全法國的公有土地為本位,並以國王本人為名譽管理者,給與皇家背書(隱含包括皇家財產及王室土地)


信心比黃金更重要

約翰·勞的理論像是給攝政王拋出的一個救生圈,似乎法國只要建立一個能夠充分供給貨幣的銀行就可以擺脫困境,解決國債的資金融通問題。對於手握大權的攝政王來說,只要能夠搞到錢,就是建立10個銀行也不成問題。於是,1716年5月5日,一部皇家法案誕生了,它授權約翰·勞兄弟成立勞氏銀行,並規定勞氏銀行的貨幣券可用以繳稅。

約翰·勞明白在現代金融體系中:信心比黃金更重要,首先要確保的是所發行的貨幣券可足額兌換成金銀幣,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目的----重建法國的貨幣信用。因此,

勞氏銀行此時只發行了約600萬里佛的貨幣券

勞氏銀行發行的貨幣券獲得了超乎想象的成功,在日常交易中,使用貨幣券支付甚至可以打8.5折。隨著高流動性的貨幣券對商業交易的刺激,法國衰落的經濟開始回暖,政府稅收阻力也小了許多。


權力的“遊戲”

由於這一方案收效顯著,攝政王對藉助勞氏銀行的貨幣手段解決法國財政的深層問題充滿了希望,並開始不斷授予約翰·勞新的特權,讓勞氏銀行壟斷了法國的菸草貿易,獲得了重鑄金銀幣的壟斷權,一步步讓其成為有政府權力的法國皇家銀行。

攝政王介入後的勞氏銀行,不顧實體經濟的需要,肆意根據政府需求印刷貨幣券,很快就使發行總量突破10億裡佛,接近公有化之前的20倍。

精明的約翰·勞明白這個體系遲早都要崩潰,但巨大的權力讓他暫時忘掉了懸在自己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並在奔向懸崖的馬車上被越綁越緊。

作為一名受英國當局通緝的過失殺人犯,約翰·勞在法國沒有任何權力根基。一場議會危機,很快揭示了其地位的脆弱性,並加深了其對攝政王的人身依附。

不懂貿易與金融原理法國貴族一意孤行,法國經濟帶來了潛在的巨大傷害。以新興資產階級為代表的法國議會意識到了其中巨大風險,反覆勸說攝政王,但攝政王對議會的請求視而不見。

在權利的角逐中,一再處於劣勢的議會終於忍無可忍,於1718年8月12日通過了一項法案——禁止勞氏銀行管理法國稅收,並禁止任何外國人管理法國財政,違者處以重罰,有議員甚至提議起訴約翰·勞,希望將其吊死在巴黎大法院的門樑上。

約翰·勞聽到這個消息趕緊逃進了皇宮,尋求攝政王的庇護。最終,事件以攝政王逮捕了議會議長和兩個議員收場。法國議會屈服了,而約翰·勞也就此被斷了政治後路。


瘋狂的“密西西比計劃”

投靠了攝政王的約翰·勞,1717年8月,在權貴的慫恿下,開始了著名的密西西比計劃。即以密西西比河流域及路易斯安那省等區域的專屬貿易權為資本向公眾募集資金。

1717年,密西西比公司正式成立,發售20萬股,每股500裡弗,且都是使用債券按照票面價格購買。民眾因相信美洲大陸遍地黃金,國民富庶,密西西比公司一定可以從中獲得豐厚的利潤,所以募股異常順利,20萬股被瞬間搶購一空。 1719年,約翰.勞的密西西比公司再次獲得到東印度、中國,以及南海等地的專屬貿易權,同時向外募集5萬股,並且更名為法國東印度公司。

雖然這些紙面資產都只是遙不可及的一廂情願(對應中國的康熙年間),還停留在 “白皮書” 階段,但約翰·勞為眾多股民描畫出一幅無比光輝燦爛的遠景,他承諾,每份500裡弗的股票每年派發的紅利可達200裡弗。由於股票可以用公債來購買,所以一支票面價值500裡弗僅僅花100裡弗就可以買到。這樣算下來,每股的投資回報率竟然達120%。在信息落後的十八世紀,這可以說是比比特幣更加充滿傳奇色彩的投資!

法國人民一夜暴富的熱情被瞬間點燃了。為了滿足人們強烈的要求,最後,公司認為可以再發行30萬新股,每股發行價500裡弗。全國上下一片狂熱,只要政府認可,即使三倍於此的數額人們也情願付出。空前盛行的投機活動必然極大地促進了對貨幣的需求。於是,只要公司發行股票,皇家銀行就跟著發行貨幣。每次增發股票都伴隨著增發貨幣。約翰·勞堅信存在這樣的可能性:

增發銀行紙幣→換成股票→最終可以抵消國債

直到1720年,這樣一個危險的金融體系仍在繼續保持不斷增長的勢頭。議會一再警告:紙幣發行量過大,遲早會導致整個國家的經濟系統崩潰。但這些警告對做著發財夢的人們來說,就像是馬耳東風。對財政與金融一竅不通的攝政王認為,既然發行紙幣獲利那麼巨大,就值得大力鼓勵,也不對這一政策做任何限制。就這樣,大眾極度的貪慾使投機的泡沫越吹越大,幻覺的海市蜃樓令人們失去了理智。密西西比股票的價格越漲越高,銀行不得不發行越來越多的銀行券,去迎合公眾交易的需要。

的確,在人們對勞氏貨幣券的信心最終崩潰前,法國經濟可謂是蒸蒸日上,政府的債務問題也得到了緩解。一夜暴富的故事層出不窮,讓人無心苦幹實業,賭博之風一下就吹遍了法國,人人都希望自己能在股市或者賭場中賺的盆滿缽滿。曾是社會中流砥柱的中產階級和蝨子多了不怕癢的地痞流氓的界限也日益模糊起來。

巴黎人被眼前的 “盛世繁華” 晃花了雙眼,根本沒有意識到黑壓壓的烏雲風暴即將來臨。


擊鼓傳花--誰來接最後一棒

法蘭西“信用”之殤

縱觀人類歷史,泡沫的戳破常常只是莫名其妙的偶然。

1720年初,靠密西西比泡沫暴富的孔蒂親王再次找到約翰·勞,希望能以自己定的價格購買東印度公司的新股,再賺一筆。約翰·勞出於公平原則拒絕了,孔蒂親王決心報復,所以去勞氏銀行提取一筆鉅款。這筆鉅款的鑄幣需要使用三輛馬車才可以裝得下。勞氏銀行因此出現了兌付危機。約翰.勞只能向攝政王求助。最終,約翰.勞支付了孔蒂親王的鉅款,同時孔蒂親王又將其中的三分之二存回了勞氏銀行。這雖然緩解了勞氏銀行暫時的兌付危機,但也暴露出了其兌付能力不足的短板。

孔蒂親王的惡作劇之後,約翰.勞與攝政王並未對勞氏銀行的兌付能力不足的問題太過關注。但一些投機商人卻嗅到了些許風險的味道,於是便使出渾身解數將紙幣和股票變現,然後運送到英國、荷蘭等地。

受這些投機商人影響,很多人開始不再信任密西西比公司,也加入到了兌換鑄幣的隊伍中來。勞氏銀行及密西西比公司面對如此大量的鑄幣擠兌需求,根本沒有足夠的鑄幣用於兌付,以至於約翰·勞不得不宣佈貨幣券升值10%,且每人每天只能兌換100裡弗的金幣。但即使如此,換幣的人還是越來越多,以至於一週擠死了15人。

原因很明顯,勞氏銀行在被攝政王納入國營之前只發行了6000萬里弗的貨幣券,但到密西西比公司成立時已增發至10億裡弗,直到泡沫巔峰時的26億裡弗。

而密西西比公司發行的股票作為有價證券,從另一種角度看也是貨幣,根據《經濟學人》的計算,其市值高達48億裡弗!

泡沫趨勢一旦逆轉,勢不可擋。劣幣驅逐良幣,貨幣券的公信力幾乎一夜崩塌,而金屬貨幣都被民眾雪藏了。議會長對攝政王說:自己寧願要10萬里弗的金銀,也不要500萬里弗的貨幣券。由於市面上沒有了被接受的貨幣,全國貿易活動接近於凍結。


法蘭西的“滔天之怒”

在危局面前,推崇市場經濟的約翰·勞不得不走回了攝政王當年失敗的 “正義委員會” 的老路,用行政命令代替市場機制,頒佈了一項著名法令:凡是持有超過500裡弗金幣的人將被重罰,並沒收其全部金屬貨幣;同時,禁止一切珠寶買賣,揭發者可被獎勵一半珠寶。

事與願違,該法令非但沒有起到緩解勞氏銀行兌付危機的效果,同時還出現了大量的背叛、告發等事件。法國社會一時風聲鶴唳。

儘管勞氏銀行面臨著鑄幣兌付能力嚴重不足的危機,在1720年2月到5月間,攝政王還是命令約翰.勞增發了大約15億裡弗的紙幣以用於支付剩餘的國債。一個多月內貨幣流通量增加了一倍多,而全國的鑄幣加起來還不到這個數目的一半,這對勞氏銀行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其鑄幣兌付能力完全崩塌,信用蕩然無存。

到1721年5月以後,勞氏銀行開始拒絕再向民眾支付鑄幣。這也標識著勞氏銀行的紙幣方案徹底失敗,密西西比股價暴跌,已經沒有什麼人還相信那個地區蘊藏著巨大財富的神話。

法蘭西“信用”之殤

為了重新樹立公眾對密西西比公司的信心,政府真可謂是使盡渾身解數。政府甚至宣佈強制徵兵計劃,召集巴黎所有窮困的流浪漢,提供衣服和工具,讓他們排成隊,肩上扛著鎬和鍬,日復一日的通過巴黎街頭,然後來到港口,等待被裝船運往美洲,佯裝到那裡的金礦上幹活。

但股價在短暫反彈後繼續狂跌,且接下來的事態已完全脫離了約翰·勞的掌控。1720年10月,政府宣佈所有的貨幣券作廢,密西西比公司、法屬東印度公司的所有特權也一併作廢。這等於宣告約翰·勞的兩家公司已毫無價值。

搞笑的是,在密西西比股票已成為名副其實的 “空氣幣” 後,股價雖然再次暴跌40%,但很快就被那些以為抄底到便宜貨的接盤俠給推漲上去,直至半年之後跌到一文不值。

接著,法國政府重罰了那些靠炒股暴富的人,沒收了他們的財產。此外,雖然密西西比股票已毫無價值,但政府找出了曾經申購股票但尚未付款的人,強迫他們以13500裡弗的價格購買面值500裡弗的股票。由於人們嘗試出逃,政府還封鎖了邊境和港口,搜走這些人的所有財產甚至是處死。

法國人民徹底憤怒了。

在群情激奮下,攝政王將全部責任都推給了約翰·勞。在一觸即燃的民憤面前,約翰·勞最終只得在淨身逃離法蘭西。之後,他的所有財產都被沒收,最終在威尼斯窮困潦倒地離開了人世。有人給他寫了墓誌銘,總結了他的一生:
他是名動天下的蘇格蘭騙子,
也是文曲星下凡,把數字玩弄鼓掌之間,把法國變成人間地獄...民心盡失的法國權貴下場也不怎麼樣:

1723年,攝政王在爭議中猝死。之後數十年,無人再提激進改革,法國稅收制度依然混亂,財政越發惡化。

1756年,法國捲入耗資巨大的七年戰爭,並被英國打敗,割讓加拿大及密西西比東岸。路易十五成為法國最不得人心的國王之一。

1778年,法國全力支持的美國獨立戰爭獲得勝利,報了英國人一箭之仇,但也燒光了她最後的財政潛力,為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埋下了種子。

法蘭西“信用”之殤

金融創新源自於“信用”,而金融泡沫則崩潰於信用的透支。

德國經濟學家卡爾·馬克思曾說,約翰·勞 “既是騙子,又是預言家”,因為他的 “騙術” 聽上去與當代貨幣學理論頗為神似:增加貨幣供給,可以在不提高物價水平的前提下,增加就業機會並增加國民產出;紙幣本位制要比貴金屬本位制更好,它具有更大的靈活性,說白了,採用貴金屬本位制,發行貨幣要看手上有多少金子、銀子,而金銀在世界上的儲量有限,幾乎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增加金銀的供給量。紙幣本位制就沒有這個限制,如果金融當局願意的話,啟動銀行的印鈔機,要印多少就可以印多少。

但是,金融市場的瘋狂就在於,一旦泡沫被濫發的貨幣和無限的樂觀預期所吹大,即便是強有力的政權力量也無能為力,通貨膨脹幾乎就是濫發貨幣的代名詞,相應地,貨幣貶值和政府信用喪失,必然導致資本市場甚至一國經濟的最後崩潰,雖然“信用透支”只是國家經濟生活中的“慢變量”。

美國,保重。


(本文部分資料取材於網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