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笑靨,燦若桃花

你的笑靨,燦若桃花

照相機出現之前,有專門的畫師,給人描肖像,純粹的手工製作,倒符合現在的時尚;可惜就我看過的畫像,裡面的人物無論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幾乎都是一個模樣一個表情,面容清癯,目光無神,如同冢中枯骨,頗具陰氣。不但長相類似,連正襟危坐的架勢都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著裝,所以後人只好從這些服飾上分宗辨祖,穿馬褂的是曾祖父,戴鳳簪的是曾祖母。看著這些畫像,你會感覺徐悲鴻張大千還真是鳳毛麟角佳人難再。

後來才知道,原來這些畫像大都是主人公臨終後臨摹的。人死之後,孝子賢孫請畫師來,棺槨前揭開殮布看上幾眼,就要將這死人的五官容顏記在心裡,回去後憑著記憶畫出來。我猜測那時候畫師戰戰兢兢之餘,也未必有心去記死者的真實相貌,或者是心中早有一個模子,所以畫像都是千人一面天下大同。因為畫的本來就是死人,所以陰氣重也就免不了。直待照相機出現之後,這種情況才得以徹底改變,每個人恢復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不但恢復了本來面目,也改變了那種死後才“立此存照”的社會觀念,無論是虎虎生威風華正茂的青壯年,還是尚在襁褓蹣跚學步的嬰幼兒,都可以照相留作日後的紀念。於是多有“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的老太太,都要時不時將五十年前的一張小照拿出來,戴著老花鏡獨自端詳,看那裡面雖然面色早已發黃,但是笑容依舊燦爛清晰的佳麗形象,回憶當初那些美好的往事。當然,回憶完了,不能馬上去照鏡子,否則就要慨嘆時光飛逝,青春不再了。那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你的笑靨,燦若桃花

早幾年照相還能稱為一種職業,不像現在似的只要你買得起照相機就可以自稱攝影家,就要把自己的攝影作品印在臺歷上署了名字分送朋友。那時候會照相的都開一家照相館,館子裡掛一張湖光山色花紅柳綠的幕布當作背景,館子外擺一個大玻璃鏡框,裡面嵌著許多好看的胖娃娃和美女的照片當幌子。多有些貌美而封建的農村婦女,不願意拋頭露面,看到自己的相片被擺出來,就要去照相館大吵大鬧。彼時她們未必知道商用肖像權的概念,只覺得自己掛在那裡笑容滿面迎來送往,很是丟人。吵鬧的結果,就是獲得兩到三塊錢不等的賠償費,然後歡天喜地走了。再到後來,那照相館的老闆也學會商業運作——看到漂亮的顧客,就情願白送照片,只求她們同意將自己的相貌公佈出去。多有顧客欣然應允,因為當時照相畢竟還是奢侈享受,一年到頭也難以光顧幾次照相館的。

照相技術推廣普及以及照相機價格的迅速下降,尤其是數碼相機的發明並飛入尋常百姓家,使得照相這種奢侈享受漸漸變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使得一些個追星族有了炫耀的資本。比如說以前追星不過是要個簽名,現在就可以和明星近距離接觸併合影留念。我有個朋友在文聯工作,兜裡每天都要揣一個照相機,工作中遇到名人就纏著人家跟他一起照相。如今他客廳裡掛滿了他和名人的合影,如同一個小型的展覽,只有去某些名牌的餐館,比如北京地壇南門的金鼎軒或者西安鼓樓旁邊的老孫家,你才能看到這樣的盛況。在我朋友家的客廳裡,名人也分三六九等,比如和李宇春的合影是7寸,和陳道明的合影是9寸,而客廳正中央應該懸掛中堂的地方,赫然擺著他和成龍大哥的合影,頂天立地,不知道多少寸。因為他相機像素不高,加上邂逅成龍那天又是陰天光線不好,所以照片原本就比較模糊;他偏要將之無限放大,結果畫面上一個個正方形的馬賽克大如拳頭,把成龍大哥眯起來的雙眼覆蓋住,讓人以為要“為尊者諱”或者保護未成年人的隱私。只有那一個典型的大鼻子,依然高大挺拔,一望可知是個英雄。我常想,倘若成龍大哥知道,怕是在洛杉磯也要急得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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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追星族有了炫耀的資本,就是實業家也有了宣傳的證據。我們鄰村新開業的一傢俬人診所,那老闆是在北京的某個醫學院參加過培訓的,還跟那個醫學院的院長合過影。這下子可不得了,他就把這張合影和一張蓋了醫學院公章的培訓結業證書拿到縣電視臺去做廣告,旁邊解說詞底氣十足地說:“某某畢業於北京著名醫學院(鏡頭推出畢業證特寫),深得院長某某先生的賞識和真傳(鏡頭推出合影特寫)。到他的診所就診,就是到北京著名醫學院就診;讓他給您看病,就是讓某某院長給您看病。”結果他的診所開張,患者果然趨之若鶩,從早到晚烏泱烏泱的。這就是有相機的最大好處。

相反,如果沒有相機,有時就會造成相當嚴重的後果。當年我們鄉有個勞模,來北京跟某個大領導握了一次手,回家後再不肯洗;不但不肯洗手,還到處跟鄰居街坊炫耀。鄰居們居然爭相討好他,排著隊來跟他握手,彷彿大家都深諳傳染病學的原理,也要間接沾一沾大領導的氣味。結果這勞模一下子有了資本,挑三揀四,只跟關係好的人握手,關係不好的必須送禮,三個饅頭或者兩個雞蛋,才能換取此等殊榮。後來他越發傲慢,價格翻倍,規定饅頭必須要一斤,雞蛋也要四個了。終於惹怒了眾鄉鄰,於是就有了傳言,說他去北京根本沒和領導握手,這事兒乃是徹頭徹尾的謊言。勞模聽見,怒氣沖天,可是又無法證明自己所言不虛,結果鬱悶難當,不久死了。這位勞模之所以含冤赴死,關鍵在於沒有證據;可見證據是多麼重要啊!恨只恨當年照相機沒有普及,如果是現在,那勞模帶上相機,請領導周圍的工作人員幫著照一張相片,然後拿回家去唬人,謠言不攻自破,饅頭雞蛋照吃,那是什麼樣的效果!

照相機的普及,確確實實方便了我們的生活。尤其是那些喜歡照相的朋友,更是一日不可或缺。我有個朋友就有此雅好,每年生日必要拍照留念。如今他相冊裡面,從出生到而立,三十餘張相片一連串地排下來,表示他的生命如松如鶴、綿綿不絕。他少年時候的形象還頗為天真爛漫;十六歲之後明顯有了責任和擔當,總愛擺一副很成熟的姿勢,或者劍眉緊鎖裝深沉,如比干憂社稷;或者手拿圖書仔細看,如孔子作《春秋》。據說他擺出這些姿勢拍照的時候,那些照相館的攝影師很不理解,以為這憂炭賤願天寒的形象影響他們拍攝的水平,所以總要上前矯正;架不住我那朋友一再堅持,只好作罷——弄得雙方都不愉快,我朋友每次都感慨攝影師乃是燕雀,毫無思想,不能理解他心中的鴻鵠志向。後來他自己買了一臺數碼相機,再不受攝影師的調教之苦,隨心所欲我行我素玩起自拍來。憑欄聽雨,臨湖數魚,甚至於握髮吐哺,濯纓濯足,都用相機忠實地加以記錄——我常想,倘若他有一天登九五之尊,要寫起居注,那真是有太多的檔案資料,只要他的電腦硬盤不至於忽然崩潰。

在這人人有相機的年代,自拍還真的成了一種時尚。我們上網隨便搜一下“自拍”,就會發現相關的圖片琳琅滿目美不勝收,甚至有些自拍照看得你心潮澎湃血脈僨張。不過,儘管當下自拍成風,可一遇到比較隆重或者值得紀念的事情,大家還是不惜重金請攝影師來服務。比如拍婚紗照,都是專業影樓裡的人扛著機器,不辭勞苦跟著新郎新娘,忽而“陟彼高岡”,忽而“泛彼柏舟”,忽而“閱世長松下”,忽而“戲蝶花叢中”,不但充當攝像,還兼導演,諄諄教導新郎新娘的服飾和舉止。前幾年西式婚紗照流行,新郎新娘都穿白盔白甲白袍,男子亞賽虎牢關的呂布長坂坡的趙子龍,女子堪比廣寒宮的嫦娥西子湖的白娘子。兩人並身而立,或挺胸抬頭作引吭高歌狀,或指手畫腳作經綸天下狀,遠遠看去,以為是身著縞素欲報關公之仇而伐吳的蜀兵。這幾年忽然東風壓倒西風,中式裝備備受青睞,於是新郎新娘都穿唐裝,像是裝壓歲錢的兩個紅包,或拱手侍立如童子拜佛,或你挑我逗如游龍戲鳳,或擺出一副深閨偷窺的姿態,幾欲演繹一出“閒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的好戲來。

你的笑靨,燦若桃花

影樓不但負責照相,還負責把這些精美的照片製作成一本本枕頭大小磚頭厚重的畫冊,讓我們拿回家擺在櫥子裡,冒充三墳五典四庫全書,表示主人胸藏錦繡腹隱珠璣、博覽萬卷有蕭曹之才。親朋好友來訪,免不了把相冊拿出來向他們炫耀一番。客人們一邊言不由衷地讚美新人的身材相貌,一邊故作驚異地認可影樓的攝影水平——這時候新郎新娘聽見,滿臉幸福如呼嘯的海水,奮不顧身只管要撲到沙灘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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