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粥之情

我出生時體重只有四斤,在武漢市第八人民醫院的產科病房裡,五十歲的祖母看了我一眼,沉默半晌後說,太小了,能養活麼?母親愧疚不已,自責孕期沒有忍住日日翻江倒海的嘔吐,才使這個小女嬰的重量不及菜市場裡一隻普通個頭的雞。祖母大約是看出了母親的憂傷,她迅速提亮了嗓門,語調稍微和緩地說,有苗不愁長,只要奶水好。

這一個關於初生的我的故事,我聽了無數遍。接下來的情節是,母親有奶水,小女嬰夜夜啼哭。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沒有毛病。也試了其他的方法,比如寫“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的字條張貼在門外路口,比如在母親的枕下放一把剪子……都沒有用,這個小女嬰哭了一個月。

滿月的那天要上秤,祖母借了鄰居家一杆秤,把我用小包被裹好,腰間繫緊一根布帶子,秤鉤子吊住布帶子,祖母左手拎著秤繩,右手撥弄連著秤砣的那根線,母親用雙手在小女嬰的包被下做著託接的樣子,她擔心那秤鉤子不牢固,或是那布帶子不結實,她的孩子會滾落下地。忙亂中這杆大秤總算是兩端平衡了,她們在秤桿上瞅了好一陣子,識別秤星對她們來說頗有難度。好在秤主人就在隔壁,祖母大喊一聲說,她楊爺爺來幫著認一下秤吧。隔壁就緩步走出一個白鬚老人,用戴著老花鏡的眼在秤桿上瞅了瞅。祖母和母親眼巴巴地等著楊爺爺報出一個數,然後把我放下來,解開包被,安頓在床上,再去稱那包被。婆媳倆那天大概折騰得出了汗,南方的十月是暖秋,白天依然微熱。後來她們坐下來,算出一個除去包被以後的淨重,隨後兩個女人默不出聲。這個折騰了她們一個月的小女嬰,體重沒有增長。

祖母認定是母親的奶水不夠,母親虛弱地爭辯說,有。那你脹不脹啊?祖母追問。母親不言語,祖母便也不再言語。那天傍晚,祖母在廚房熬粥。她們晚餐其實不喝粥,武漢人晚餐習慣吃油鹽飯,用午餐的剩米飯炒制而成。祖母抓一把米放進小奶鍋,淘洗了兩遍,添一點水沒過米。微小的火苗舔著鍋底,祖母守在爐邊,嫋嫋熱氣吹動著虛掩的鍋蓋,小鍋裡咕嘟咕嘟地冒著此起彼伏的小泡泡。那個夜晚,這所老房子一樓的住戶沒有聽到三號門裡女嬰的啼哭,她喝了半奶瓶黏稠的米湯,安靜得像一隻吃飽的貓。

後來母親對我說,在隨後一週的時間裡,祖母對她都沒有好臉色。母親給在北方工作的我的父親寫信訴說委屈。父親寄回了安慰,也寄回了他為我取的名字和一包南方人稀罕的大紅棗。

那個年月,我父親微薄的工資不足以給這個小女嬰購買高價的奶粉,一種叫作煉乳的乳製品伴著米粥成為我嬰兒期的輔食。熬粥,成了這個家庭每天最重要的事情。熬粥是用家裡最好的米,圓粒的、飽滿的、晶亮的,因為太少而不能用斤兩計數,用把,半把或一把。按照祖母的要求淘洗兩遍,不能多也不能少,又幹淨又不損失營養。從午後就開始熬,小小的火,久久的工夫,久到祖母會在暖暖的爐火旁打一個長長的盹兒。

我猜那粥初始的顏色應該是乳黃的,煉乳大概是乳黃色的吧,這種乳製品在我長大後似乎就很少見了。很多年以後,我初為人母,去商店為兒子挑選奶粉,在貨架的某個角落裡我看見了包裝簡陋價格低廉的煉乳,孤單單的,無人問津,落滿灰塵,落滿歲月的清寂。

再稍大些,粥的顏色又有了菠菜的翠綠,繼而是胡蘿蔔的淺紅。這些顏色,揉成汁、碎成末,如彩虹融化在粥裡。這是祖母和母親給我的最初的顏色,我最初的世界裡有彩虹。

父愛以紅棗的形式呈現。那個年輕的地質隊員,在北方的大山裡和他的同事們為一種貴重的金屬而戰,女兒的出生也不能使他離開崗位。我上中學的時候,讀一篇地質學方面的論文,看到豫西小秦嶺這樣的山名,然後看到父親的名字被作者多次提及,當年的那場會戰以發現小秦嶺山脈的大金礦而圓滿終結。父親缺席我的出生,隨後也缺席我的童年,他的名字只寫在閃閃發光的金子或其他冰冷的金屬礦物旁邊。

祖母和母親不關心金子,她們只說豫西的大紅棗肉厚味甜,是熬粥的好棗。我卻記不得那些紅棗,就像幼時的我憶不起父親的面貌一樣。老房子裡的老鄰居卻記得清晰。十八歲那年的一個冬天,我重返出生和度過童年的武漢,老街坊陳奶奶認出了我,她昏花的眼睛那一刻格外清亮,她說,哦,你就是三號門裡賈奶奶家那個愛喝粥的姑娘啊。你家的煤爐上,天天煨著一小鍋粥,滾圓的大紅棗,這裡買不到的哦,都是你爸爸從北方寄來的,滿廚房都是棗香喲,別的東西你不吃哦,你在前面跑,你奶奶端著小奶鍋在後面追,追上了,還要叫一聲紅大姐,你才肯張口,一頓飯下來,個把小時,能吃一小鍋粥,哎喲喲,你真磨人哦……陳奶奶自顧自地說著,沒有留意我的表情。她走向暖洋洋的太陽地,在朝陽的牆下站定,嘴裡依然在絮叨,像講一個悠遠的故事。

風穿過老房子昏暗的走廊,吹到我的臉上,我很深地吞嚥了一下,像嚥下一口帶棗的粥。我看見了那碗柔潤的粥,香氣嫋嫋,記起了浮在粥上面的大紅棗,它們像缺席我成長的父親的眼睛,在一碗粥裡完成他對女兒的凝視。

冬日裡午後的陽光照著這座我歡跑嬉鬧過的老房子,老式的筒子樓即將被拆除,塵埃在溫暖的光柱裡輕輕漂浮。用不了多久,公用廚房裡斑駁的老牆,滴答的水龍頭,都會因為它們的殘破而永遠消失。一座高樓會在這裡拔地而起,而陽光依舊,塵埃依舊。不知道在那束暖暖的陽光和飛揚的灰塵的記憶裡,是否收藏著一座曾經飄揚著縷縷粥香的老房子。

我成年以後仍然在眾多的食物中獨獨鍾情於粥,粥一直在我家餐桌上佔據主角的地位。母親熬粥依然沿用祖母的老法子,用煤爐。雖然那會兒已經有了液化氣,但那種老式的液化氣灶具火力太大,即使調至微火,對一鍋需要細火慢熬的粥來說仍然是太威猛了。

這煤爐便經年累月地燃著,這鍋粥也經年累月煨在我家的爐子上。爐底半開的風門正好維持粥想要的一團火焰,不急不緩,溫和持久。米與水結合生出粥香,由稀薄至濃郁,輕輕繚繞。我家的廚房被日久的蒸汽和煤煙燻得牆面斑駁,但家人並不嫌棄這樣的廚房,我們都喜歡擠在廚房裡,父親說廚房是一個家庭最暖的地方。老式單元房的廚房很窄小,母親一人在裡面剛剛好,油鹽醬醋就在她手邊,父親卻偏偏喜歡湊在跟前,他殷勤地給母親當傳遞手,母親邊嚷著嫌他礙事兒,邊又喊他遞個勺子遞個鍋鏟什麼的。不過是一鍋粥和兩三樣簡單的小菜,哪裡需要兩個人在廚房這麼忙碌?但他們願意做出忙碌的樣子。粥也配合他們,在火爐上沸騰。我和弟弟也配合他們,擺好碗筷,呼爹喊娘地嚷著餓。

一碗粥被我們吃得紅紅火火,我們能發出很大的聲響,吃得又快又香,額頭冒汗。母親說你們倒是文雅一點啊,父親卻說這樣才好,這樣才好。

如此熱鬧的擁有粥香的日子在我父親患病以後終止。我父親四十五歲那年得了絕症,到他四十七歲去世,整整兩年的時間,廚房裡只有中藥的味道。那裡失去了往日的擁擠溫馨,失去了所有的暖色,藥味驅逐了粥香,家裡陰雲籠罩。

母親整整熬了兩年的中藥。我當然記得母親熬藥,時至今日仍然歷歷在目。

她哆嗦的手拿著一張張中藥方子,說,你瞧,這方子是專為你爸爸開的,不像西醫,那麼多人用同一種藥。她說服我們也說服自己,她盯著藥方子說吃中藥一定要心誠,心誠則靈,她說這句話時表情堅定。在對西醫絕望以後她像敬神一樣信那些面無表情的老中醫。她搖搖晃晃地從醫院回來,手裡拎著大包小包的中藥袋子。進廚房,洗藥罐,在往日熬粥的灶臺上打開爐火,把藥倒進罐子裡,又磕磕紙袋子,不放過最細小的碎末。她不離開灶臺,偶爾離開也會盡快返回。有些藥是一次性放入,有些藥則要依著火候漸次放入,她得守著。她斜靠著牆,在昏暗中盯著藥罐子,盯住火焰,眼裡也燃起火焰。

藥方子裡都有藥引子,藥引子是幾枚大紅棗。

母親不認得草藥,她敬畏那些玄奇的植物種子、葉子、莖、根,她必是依著醫生的要求,該浸泡的浸泡,該炒制的炒制,不敢差之毫釐。唯有這藥引子,她認得,她做得了主。她用最好的紅棗,豫西小秦嶺的紅棗。每一顆都飽滿豐盈。醫生說七八顆吧,她必用八顆;醫生說八九顆吧,她定用九顆。這是引藥歸經的大任啊,豈能少?但又絕不敢擅自增多。只這一顆兩顆差異的決定權,就足以使母親認為自己參與了藥方的制定,這參與感鼓舞著她,令她在兩年的時間裡始終保存希望。

可是,兩年,中藥沒有留住父親,縱使拿我們的心做藥引子,終究也不能留住父親。

父親去世的那一天,母親砸了藥罐子。那藥罐子還是溫熱的,剛剛熬過最後一次藥。母親在藥罐落地的一聲脆響中身體僵硬面如死灰。後來我們又在院子裡燒了剩餘的中藥,青煙散盡,只剩一地的碎片和灰燼。

這個家荒涼了,那間廚房,也荒廢了,爐火不再經久地燃著,沒有粥香也沒有藥味,沒有人間煙火的氣息。在很長的時間裡,廚房在我家的全部功能就是當“餓”這個生理現象閃現時,打開液化氣灶煮一碗快餐式的面而已。灶臺的上方,兩面牆之間,一隻蜘蛛結了一張紋路縝密的網。

母親不進廚房,那個她熬過粥也熬過藥的灶臺,令她心生恨意。她木訥僵硬,不飢不渴,不言不語,不悲不啼,成了一具失了魂魄的木偶。

母親的同事張阿姨說,你媽媽需要一碗清心湯,她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攫取了魂兒,她迷糊了,你們得把她喊回來。

張阿姨給了我們方子,我們依著做。我們燃起了久違的爐火,新買了砂罐。終於又有煙火回到了我們的廚房,即使我們只是在為母親熬藥。其實我一直不認為那碗清心湯是藥,它更像粥。它的配方里有炒糊的米,有山楂。我嚐了一口,它有糧食的香味亦有藥的苦澀,它是藥粥,它遊走在藥和粥之間。

母親灌下這碗藥粥,突然大放悲聲,像窒息的人被一隻大手拍打了背部,終於吐出憋了很久的一口長氣。

那個年輕的我呀,不明白最終喚回母親靈魂的是藥還是粥。都是,抑或都不是。

那一年,我十九歲。十九歲的我,想念一碗粥。

藥味散盡之後,我們何時才能回到人間的煙火裡?回到擁有一碗熱粥的日子裡?那碗粥,它細弱而強大,穿越不幸和磨難,賜予我們掙扎的力量。

母親終於回到了灶臺。她拒絕用電飯煲、高壓鍋熬粥,她堅持用爐火用砂鍋。她說電子鍋高壓鍋都要預設時間,要一次放足粥料,而熬粥怎麼能夠蓋上鍋蓋,設個時間就一了百了?熬粥要時時揭開鍋蓋細看,要應著火候放進不同的東西,哪能一起燴呢?母親說這話時像個功夫極深的大廚。我看著她在廚房為了一鍋粥而忙活,安然鎮靜。廚房的窗半開著,粉刷後的牆壁潔白明亮。母親熬粥,搭配大膽,內容豐富。先是豆子,各種豆子,這些豆子事先用冷水浸泡。赤豆、綠豆、黃豆、青豆依次放入。沸騰一陣子,待豆子的衣裳在腰間被髮胖的身體撐破一條縫,再依次放進黑米、白米、燕麥、麥仁。秋天的時候,山藥、百合也會被母親收編。我想象著這些豆子們和米們在一個鍋裡遇見,會不會也有一些驚愕?但隨後它們就熱烈擁抱了。

在所有的配料中,母親拒絕用紅棗。

我們都不提紅棗,就像它在我們的生活中從未出現過。

這鍋粥,要熬很久很久,先是清水般沸騰熱鬧,繼而黏稠,越接近成熟,粥鍋越安靜。我常常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母親和她那一鍋豐富的粥,我知道,只要附近的市場裡有了任何適合熬粥的東西,鄰居們就會向母親通風報信,他們都知道母親有一個頓頓要喝粥的女兒。我想象著她在市場裡買豆子或米時的情景。母親年輕時種過地,她對穀物有特別的鑑定力。她抓起一把米或是豆子,手用力握一握,再湊近嗅一嗅,就知道是不是當年的新糧食。她鍾愛新糧,她和鄉下老家的晚輩親戚通電話,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來了什麼也別帶啊,只要一些今年的新穀子、新玉蜀黍。而城市的餐桌上,新糧是稀罕的,也是奢侈的。偶有那麼幾次,母親在市場發現了新糧新豆,那一天她會開心得像個孩子,招呼左鄰右舍的阿姨們拿著大袋小袋奔赴市場。

當天,這些東西就會色彩斑斕地登上我家的餐桌。母親說,快嚐嚐,新糧。我從不去深究母親的粥是否搭配合理得當,我只知道,每一樣東西在她看來,都有著特別的營養,也恰巧就是她的孩子身體裡缺失的。在一個母親的心裡,這種補充刻不容緩。

母親頌揚糧食時就像個詩人,你聽,她說,新糧熬粥,有太陽的味道。這話不是詩是什麼?那一碗薈萃粥,就是田野的一場展示,我是那個在田野裡奔跑的孩子,路過稻田,路過麥地,一路稻花麥花盛開,一路豆莢飽滿。

曾經有一個青年在花前的月下對我說,你真好養活,不就是頓頓喝碗粥嘛。那會兒他單膝點地,正進行一場求婚儀式。

我回家向母親轉述青年的言辭,母親淡淡一笑說,其實你是個最難伺候的孩子,頓頓要喝粥。你知道一碗粥裡最金貴的東西是啥?是耐心,是韌勁兒。

我的母親,在這一刻又彷彿是一位哲人了。她隨藥罐碎地死去過,又在一碗粥裡活了過來,活了過來。

我曾經在非洲西部一個叫馬裡的國家工作了四個年頭。在那裡,我和一種叫作古斯古斯的粥纏綿得難解難分。

我第一次聞到古斯古斯粥的香味是在尼埃納的田野,一個父親帶著他的三個孩子在莊稼地旁喝粥,他們顯然是剛剛犁了地,現在他們坐在田埂旁,一口鍋擺在四個人圍成的小圈子裡。粥是黃色的,很像國內的小米,但是細看細嗅又不是,它比小米有著更濃的香味,略甜,顆粒更小更碎。黑人父親看見我對他們的粥感興趣,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又指著鍋說,古斯古斯。我記住了這個發音。

而我真正迷戀上它,是在我的女鄰居傑內芭家的灶臺上。那是個黃昏,傑內芭在幾塊石頭支起的一口鐵罐子裡煮食一種粥樣的食物,那是她和孩子們的晚餐。那天我正在她家的茅草屋前給她十二歲的女兒法蒂姆拍照,早熟的小姑娘扭腰送胯,在我的鏡頭前搔首弄姿。我突然停住了按快門的手指,把臉扭向灶臺上的鐵罐子,像一個機警的獵人嗅到獸的體味。氣味無聲無息地升起並漫延過來。我屏住呼吸又猛然放開,翕動鼻翼,仔細分辨這個黃昏村莊裡龐雜的氣味。我的嗅覺穿過烈日炙烤過的青草的味道,剔除原野裡暮歸牛羊蕩起的塵土氣息,濾出了鐵罐子裡散發出來的誘人的香味,略甜。莊稼地旁的記憶迅速被我喚醒,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傑內芭,古斯古斯?傑內芭應道,古斯古斯。

哦,就是了,或者說不僅僅是。還有一種氣味作為古斯古斯粥的姐妹,也令我沉醉不已。那是芒果花在熱帶的空氣中散發的如同蒸熟了的饅頭的香味。傑內芭家的芒果樹亭亭如蓋,正值花期,褐紅色的花在灶臺的上方開得稠密,開得熱烈。粥香和花香互相交織,彼此襯托,像此起彼伏的浪。

我一直迷戀芒果花的芳香,我認定芒果花的芳香類似國內北方農村小麥種植區收穫時節家家戶戶籠屜中散發出的味道。收穫時節,再艱難的人家也會用新麥磨面蒸幾個純白麵的饅頭,以解因長久食用粗糧而生的對細糧的饞意。新糧蒸的饅頭在籠屜裡等待女主人如儀式般的隆重揭幕。我有站在蒸籠旁等待母親揭開籠屜,分得一個白白胖胖饅頭的經歷,那糧香綿延持久。我曾經叫上來自北方的同事小孫和我一起去芒果園,辨別芒果花的味道。只可惜小孫沒有和我相似的經歷,他太年輕了,他嗅不出芒果花特有的芳香。

現在,古斯古斯粥就在芒果樹下,兩種味道相逢相融,如一母同胞的姊妹,交織難辨,但它們都有太陽的味道。我嗅到了太陽的味道,母親所說的太陽的味道。如果說在國內我對新糧和太陽的味道不敏感的話,那麼在非洲,這赤道的太陽,以似火的熱烈令我嗅到了它的氣息。因了這熱烈的太陽,這塊土地之上的所有果實都芬芳無比,也鮮豔無比。陽光熱吻植物的花蕊,令它們激情燃燒。果實是太陽和花朵熱戀後誕下的孩子,這孩子身上必有父親的氣味和母親的體香。

聰明的傑內芭從我的表情上看到了我的迷戀,在她成為我們駐地的女傭後,她天天為我熬古斯古斯粥。我在芒果樹下盡情享用。驕陽被濃蔭遮擋,粥香被樹冠聚攏,傑內芭穿梭往來,我端坐樹下,像原野中的女王。我沉迷其中,像中了罌粟的毒。

我在每個早晨如喝酒般慢慢品完我的粥,像個嗜酒如命的酒鬼吧唧完最後一口,然後如醉了一般,用蒙 的眼睛看著非洲的清晨,多麼美好,這樹、這風、這陽光,這炎炎的非洲、這紛繁的世界。

一個人沉迷某件事物的時候,是不是會有驚人的妄想?

有一天我對傑內芭說,我們去田野裡看看這種莊稼吧,我指的是古斯古斯。我蹩腳的班巴拉語無法使傑內芭明白我的意圖,我用手語告訴她我想知道古斯古斯在田野裡是什麼樣子的。

它用怎樣的姿態生長在這土地之上,我想知道它的種植方式,我想獲取種子,回國後自己種植。

傑內芭領著我走過一段紅土路,穿過一片灌木林,來到一塊莊稼地。其實這一帶的田野我都很熟悉,我知道在不同的時間裡田野裡分別種植著玉米和棉花,在離巴戈埃河近的低窪地帶還有水稻,我甚至在河流的一個彎道形成的水塘裡看見過蓮花,這些作物都是我認識的。我也仔細觀察過這些莊稼的模樣,發現它們和國內的親戚長相相似,只是這裡的農民疏於田間的管理,他們懶惰,他們有靠天吃飯的習慣,他們放任野草和莊稼和睦相處。

傑內芭大概終究是沒有明白我的意圖,她領著我到達了她家的玉米地,她開心地比畫著說再過幾天我們就能吃上新鮮的烤玉米了,然後她張開缺了門牙的嘴巴,笑得像個孩子。

這段經歷和我的妄想後來成為我朋友們的笑談。

我的朋友彭博士是農業部派往馬裡的農業援助專家。他對這個國家農作物的分佈和種植熟悉得像自家後院的菜地一樣。他經常從試驗田裡帶回來幾束稻子或穀子之類的莊稼並把它們紮成花束的模樣送給我。這結了籽的稻或谷很美,微微低著頭,像含羞懷孕的女人。後來它們幹在我的花瓶裡。它們幹了以後也美,令人生出想象或懷念。

彭博士是吃過古斯古斯粥的,他幾乎是十分肯定地說這是馬裡當地廣泛種植的一種作物,類似中國的小米,是當地人的主食之一,價格低廉,窮人也吃得起,而中國國內沒有這個品種,引進種植談何容易。

我的激情遭遇了他理性的冷水。我想大概就是這樣了吧,只能這樣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是天理,豈能違背。

四年的時光,我像是和古斯古斯粥進行了一場戀愛,或者說像極了戀愛的過程。初始的驚豔,而後的沉迷,最終妄想永遠佔有。

但過客終究是過客,誰又不是萬事萬物的過客呢?

起風了,歸期至了。

傑內芭最後一次為我熬古斯古斯粥,她心不在焉,糊了一鍋粥。她惴惴不安,我沒有責備她,那粥淡淡的苦味令我恍然回到十九歲那年為母親熬製一碗清心湯的時刻。

……

幾年以後,我去意大利南部旅行,在一家突尼斯人開的餐館裡,吃到了古斯古斯飯。是古斯古斯飯而不是粥。但一樣的黃色的小顆粒,就是我認識的那個古斯古斯。裝盤很漂亮,壓制成緊密的小圓形,周圍用幾片羊肉和洋蔥、胡蘿蔔點綴,另外配有一碗香味濃郁的肉湯。侍者教我們將肉湯淋在飯上,拿湯勺攪拌。我們吃得很香。只是這香味不是古斯古斯本來的香味,那濃郁的羊肉湯遮蔽了一切。

這多像是見到了久別的戀人,他分明是他,他已不是他。

回來以後,我在網上查古斯古斯,幾乎所有的解釋都說那是杜蘭小麥製品,是北非摩洛哥、突尼斯一帶以及意大利南部撒丁島、西西里島等地的一種特產。外形有點兒類似小米,很多地方就把它叫作阿拉伯小米。其實它是杜蘭小麥,一種顆粒堅硬的硬質小麥。

可是,所有的圖片都和我曾經熟悉的古斯古斯一模一樣。

為此,我和彭博士又有了一次微信的交流。這位農業專家查了很多資料,最後他說,馬裡不種植杜蘭小麥,若是進口,一定非常昂貴且稀少,普通的窮人怎麼能吃得起古斯古斯粥呢,況且還是他們的主食。或許古斯古斯飯與古斯古斯粥本就是兩種作物?

再也無從考證了,我們都已經遠離了馬裡。也沒有人為我們作證,我其他的同事,幾乎無人記得古斯古斯粥。

我們的討論就此結束,沒有下文了。或許彭博士還在查資料,一個研究者大約不會容忍自己遊離在模稜兩可的結論中。我卻不想再去探究古斯古斯的來龍去脈了。世事蒼茫,許多東西來路不清下落不明,那又何妨?那又何妨。

賈志紅,女,筆名楚歌,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會會員。散文作品見於《散文選刊》《山東文學》《山西文學》《大地文學》《散文百家》等,並多次入選多版本散文年選,曾獲全國孫犁散文獎。出版有散文集《芒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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