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識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
——羅曼.羅蘭
2009年11月28日,王世襄先生仙逝,享年95歲。如今算來,九年矣。
在他身後,他的著作、事蹟一直被人津津樂道,尤其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各種媒體,公號的懷念文章鋪天蓋地,強烈吹捧。
有人說,一百年能再出一個錢鍾書,但是再也出不了王世襄;也有人說,一千個王思聰都玩不過半個王世襄……
王世襄先生儼然走上了神壇,被後學追捧。但是,看過那麼多文章,您有沒有想過,王世襄到底牛在哪裡的?為什麼我們總是懷念王世襄?
今天的題圖選的很特別,是王世襄先生牽著一頭牛走在無邊的田野,黝黑的身軀,天真爛漫的笑容,根本不會叫人聯想到這幀照片拍攝於他被下放到幹校勞動期間。
如果瞭解王老之前的遭遇與經歷,再結合照片,我想我們應該能讀懂了,這就是王世襄。
馬未都可以算是當下收藏圈的的大佬,可有一次別人問馬爺:“你一生最敬佩的人是誰?”馬爺想都不想——王世襄!
1914年5月25日,王世襄出生於北京的名門世家。高祖王慶雲,官至兩廣總督,《清史稿》有傳。祖父的哥哥王仁堪,為光緒丁丑科狀元,梁啟超是他的門生。父親王繼曾,畢業於南洋公學,一度擔任軍機大臣張之洞的秘書。
幼年王世襄
王世襄與父母
這樣一個家庭現在人看來都是無比的羨慕,可是我們再看看這位大收藏家玩的——放鴿、鬥蟲、馴鷹、養狗、摔跤、葫蘆、烹飪、美食、書法、詩詞、傢俱。
他的童年時代,除了家裡規定的學習,全用來玩了。
養鴿子,每天舉著根大竿子攆著鴿子跑;
養蛐蛐,不僅花錢買,還拉著小夥伴跑好幾公里到郊外去捉野生的;
學武功,請了老師來教八卦拳和太極拳,還拜了清代遺老來學摔跤;
為了捉兔捉獾,特意學著如何馴鷹馴狗,結果認識了兩位愛鷹愛狗如命的朋友,其中一位,就是程硯秋的叔叔榮三爺。
架鷹的王世襄
翻開他的著作《錦灰堆》全三套,我們會發現並非想象中的那樣,沒有一件瓷器青銅器,除了明式傢俱外,全是一些不起眼、甚至很陌生的小玩意。
一些所謂的收藏家對其嗤之以鼻,可王世襄對別人的評價也毫不在意,在他眼中,全世界就無一物不好玩,萬物皆好玩。能夠玩出這種境界,再找不到第二個人。
王世襄一生養鴿子,與眾不同,別人玩的是新奇,他玩的是學問。
為養一隻鴿子,王世襄直接把養鴿的專家請到家裡,同吃同住,天天泡在一起。最後把學到的經驗,竟編了一本《明代鴿經清宮鴿譜》,成為養鴿者的必讀之書。
王世襄玩蟋蟀,別人玩的是賭博,是酒色財氣,他玩的是真趣。
為養好蟋蟀,他從全國各地圖書館和藏書家找來十七多種蟋蟀譜,逐段斷句、改訛、勘誤,還編成了堪稱蟋蟀譜的百科全書:《蟋蟀譜集成》。
王世襄玩葫蘆,別人玩的是炫耀和顯擺,他玩的卻是等待。
春天,他自己種下葫蘆,然後就像冬天在等一場雪一樣,他等一棵小苗長成葫蘆滿枝。最後還寫了《讀匏器》,在《故宮博物院刊》發表,這項瀕臨滅絕的傳統技藝才得以傳承。
王世襄的玩,不是玩世不恭,而是真的做學問。世間萬物,只要到了王世襄手裡,皆有情有義,皆栩栩如生,皆生機盎然。他讀懂了物,物也讀懂了他。
啟功先生說:“王世襄先生的“玩物”是“研物”,他不但不喪志,反而立志。”
馬未都先生說:“王世襄的獨特性就在於,他出身上層社會,卻關注社會底層的樂趣,這在中國文人裡是不多見的。”
他能把一件起初並不為人重視的小東西、便宜的東西,經過自己的把玩和研究,重新賦予了更深文化的內涵,最終使小東西變成了重器。
聽著的確有點玄,因為能達到此境界的人,極少。
王世襄是這方面的高人。
王世襄自己說:人或稱我收藏家,必起立正襟而對曰:
實不敢當!實不敢當!......
以我之家庭背景、個人經歷,實不具備收藏家條件......大都掇拾於攤肆,訪尋於舊家,自難有重器劇跡。在收藏家心目中,不過敝帚耳,而我珍之。
馬未都與王世襄先生
胡德生與王世襄先生
而我們當下的收藏風氣,無不在追求藏品的升值與撿漏,固然,這都是收藏中的一部分樂趣。
我們的收藏起點可以是升值,可以是千千萬萬種理由,但是,如果終點還是賺錢、撿漏和一夜暴富,那就永遠不會理解王世襄。
他將玩的精神用自己的方式堅持對待,形成了自己的人生哲理,滋養並支撐著自己的生命。到最後,回首發現,處處充滿著精彩。
1939年,最疼愛王世襄的母親去世了,這給了他極大的震撼,直到這時,他才突然醒悟:玩了這麼多年,我實在不該再愧對父母了。
這個公子哥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轉變,認認真真地坐在書桌前,發奮讀書了。臨畢業時,他寫的畢業論文,題目是《中國畫論研究》,獲得了碩士學位。
畢業後,北京已經淪陷,王世襄南下,來到中研院所在地,在這裡他遇到了梁思成。
梁啟超是王世襄的伯祖王仁堪的門生。梁思成便將他推薦給了研究所所長傅斯年先生,傅斯年只說了一句話:“燕京畢業的不配到我們這裡來。”
其實是傅斯年先生十分看不慣他身上的“紈絝之氣”。知道他曾是少年玩主,一定難成大事。
之後是梁思成收留了他,就是在中國營造學社,飽覽了古建築典籍,為日後從事髹漆,明式傢俱研究,打下了深厚的基礎。
《明式傢俱研究》英文本
真正讓王世襄揚名的,是他那兩本厚厚的鉅著《明式傢俱珍賞》以及《明式傢俱研究》。
1985年,王世襄《明式傢俱珍賞》一書在香港出版,填補了中國人研究明式傢俱的空白。
不久之後,《明式傢俱研究》問世,更是激起了收藏家研究明式傢俱的熱潮。有的人甚至拿著《明式傢俱研究》為範本,到農村去收各式傢俱。
王世襄先生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推動了明式傢俱的研究與收藏。
除了“京城第一大玩家”,王世襄在京城還有一個外號,叫“櫃人”,其一是因為“櫃人”音同“貴人”;其二是因為王世襄家裡堆的古代傢俱實在太多,晚上睡覺只能睡在櫃子裡。
1945年以後,王世襄騎著車,東拾西撿買來的。那段時間,鄰居們總會看見王世襄騎著車出門,後面有個大架子。
他曾說:“那時候這些東西沒有人要,當破爛,很便宜。並且貴的東西我買不起,我都是買便宜的東西。買回來,我請人修,恭恭敬敬請教,從中學到很多東西。”
王世襄認為他一生做的最有意義的事情有兩件,第一件事情是日本投降後收回了幾千件國寶,這些國寶現在都藏在故宮博物院。
第二件事情是編寫了文物研究著作《髹飾錄解說》。
1952年,三反運動開始,正因為他追回大量國寶的“特殊經歷”,他竟然成了運動中要打的“大老虎”,理由就是:作為國民黨的接收大員沒有不貪汙的。
他先是被關在故宮東嶽廟,被輪番“轟炸”4個月後,又被關到公安局看守所拘留審查10個月。
在監獄遭受的非人折磨,讓他精神和身體都受到了極大損傷,還染上了肺病,可他卻說:“不論我受到何種衝擊,甚至是無中生有的汙衊,我決要求自己堅強、堅強、再堅強,只要活得長,一定能笑到最後。”
王世襄先生買菜歸來
審查進行了一年多,毫無證據,之後被取保釋放,結果剛被釋放回家,未曾想,這個曾經對故宮以終身相許的人,就收到原單位故宮的公函:故宮開除了他的公職。
王世襄的厄運還沒有結束,1966年文革開始,本以為不問政治,就可以遠離是非,沒想到,他還是沒能躲過那場浩劫。
王世襄先生在《明式傢俱珍賞》首發儀式上
文革剛開始,就有紅衛兵衝進他家,推倒葫蘆架,拔起葫蘆秧,砸碎盆栽花卉,臨走在他家大門上貼了一副對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為了保住自己手中的文物,王世襄“自我革命”,主動向原單位提出了“抄家”申請,1966年,他所收藏的古玩、字畫、圖書、傢俱等大批財物,都被抄走。
即使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他仍然沒有放棄研究。他夜裡常偷偷寫作,刻蠟版、油印,整理成冊,完成了數十萬字的著述:《畫學彙編》,《清代匠作則例彙編》、《雕刻集影》等等。
王世襄先生與朱家溍先生
馬未都說:
王世襄對我最大的影響,仍然是他那種非常陽光的生活態度。他是一個對生活非常豁達的人,舊社會他可能是貴族身份,後來沒落了,不斷遭遇到打擊,無論人生多麼低谷,他一直都堅持一口氣,堅持到他最後功成名就為止,這一點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是啊,人生最可怕的事,是失去了對生活的熱情和未來的信心。人真正的成熟,是經歷了世態炎涼之後,知道了生活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王世襄與袁荃猷
2003年,妻子去世,王世襄在懷念亡妻的詩中,深情地回憶與妻“提筐雙彎梁,並行各挈一”的情景。
王世襄去世前只有一個願望,就是把那隻菜筐,放在他和妻子的兩個墓穴之間,代表“生死永相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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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以此文
紀念王世襄先生仙逝九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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