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東北大老闆兒,戴帽子,扎著綁腿,像樣板戲裡的楊子榮

我認識的東北大老闆兒,戴帽子,扎著綁腿,像樣板戲裡的楊子榮

下鄉當知青那幾年,的確吃了不少的苦,也遭了不少的罪。但每次想起頭一回跟車去送公糧的經歷,心頭卻總是熱乎乎的。特別是趕車的那個大老闆兒,我至今還記在心裡。

大老闆兒生著一副圓臉膛,黑裡泛著紅。兩道濃密的長壽眉高高地挑起來,像一對老鷹的翅膀奓撒開。翅膀尖上那幾根毛,好有寸把長。他一臉的絡腮鬍子稀稀拉拉的,就像鹼疤瘌地上的貼地草,有些枯乾焦黃,圍在嘴邊的那一圈,都是短硬的胡茬,總不見他刮,但也沒見它長。

大老闆兒約摸四五十歲的年紀,高高的個頭,腰板兒老是拔得直溜溜的。冬天,他戴著一頂狗皮帽子,兩隻風耳翻向脖後,系在後腦勺上,乍一瞅,就像一大團毛絨扣在了頭上,顯得個子也高了不少。他有個老寒腿的毛病,無論是冬夏,小腿上常年纏著一副帆布綁腿。秋風一起,他老早就穿上了棉褲不說,在棉褲的膝蓋上還得再繃上一塊舊羊皮板兒,毛衝裡,皮板兒朝外。胳膊上還要戴一副皮套袖筒,也是毛衝裡,皮板兒衝外。出車的時候,他還要再穿件棉大氅。有人說,他戴這帽子,扎著綁腿,就像樣板戲裡的楊子榮,他笑笑,說:“淨瞎扯,咱能跟人比嘛!”不過,大氅若是挒開了懷,我瞅那樣子,倒還真有點“打虎進山”的架勢呢。

人們喊他大老闆兒,都是把“板”字後面那個“兒音”念真亮。這麼一念,“老闆兒”就不是“老闆”了。人家老闆權大,管人管物,老闆兒卻啥也管不著。同樣是一個“板”字,讀輕了,念軟了,也就跟“趕車的”身份相稱了。不過,老闆兒雖說在生產隊裡不是什麼官,壓根兒就不能跟書記、隊長相提並論,甚至跟會計也不能比,但在幾十號人的生產隊裡,還是站頭排的,也算屯子裡有頭有臉兒的人物。所以說,大老闆兒,在屯子裡頭也不是一般人都能當得起的稱謂。

那年冬天,我剛插隊不久,生產隊便分派我跟車去送公糧,讓我頭一回認識了大老闆兒。

我認識的東北大老闆兒,戴帽子,扎著綁腿,像樣板戲裡的楊子榮

那天共去了三掛車。三掛大車上的公糧,頭宿就裝妥當了。第二天天不亮,我就頂著星星爬了起來,在滿地白霜的院子裡牽馬套車。三掛大車一個人掌包。掌包的負責跟糧庫算賬,支應我們幾個人一路上的開銷。但掌包的跟我一樣,也得頂勞力扛麻袋,套車,卸車。套車的活誰跟車誰幫著老闆兒幹。但大老闆兒的車得由旁人套,他不伸手,他是隻等著套好了車才出場的。車很快就套好了。掌包的衝著更房子挑起嗓門喊了一聲:

“人馬都停當了,起不起發呀?”他故意不說“出發”而說“起發”,也不知為了啥。

這時,只聽更房子髒兮兮的窗戶紙裡面,大老闆兒應了聲:

“起吧。”

話音落了地,“吱嘎”一聲,房門開處,先是一杆紅纓大鞭子伸了出來,接著看到的是那一大團毛絨絨的狗皮帽子,隨後才見大老闆兒高高的身影顯現在一團白生生的熱氣裡。只見他來到車前,一扭腰身,左腿一點地,右腿一抬胯,便搭坐在了車轅上,又往裡擰了擰,就坐穩當了。他手裡兩庹來長的大鞭杆子猛然一搖,鞭梢在半空裡挽出個花來,又冷丁反著勁兒往斜刺裡一劈,就聽“啪”一聲,響鞭炸起,又脆生又響亮。他嘴裡“喔喔,駕駕!”吆喝著,三掛大車相跟著就出了生產隊的大院。

很快,車就到了村外,奔上了進城的老官道。直到這會兒,天還沒放亮呢,只在遠方的東南角上露出一小塊兒藍紫色的光亮。灰黑色的夜空裡,天低野闊,滿地荒寒,冷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身子直縮,心好像都聚成了一個死疙瘩。身後的屯子裡,偶爾傳過來幾聲狗叫,幾聲雞鳴。那聲音被這寒氣一裹,聽著,也不知為啥,和大白天就是不一樣,涼瓦瓦的,好像連一絲煙火氣兒都沒有。田壟上冰封雪壓,一片冷寂。又過了一陣子,漸漸的,隨著天光泛白,鐵黑色的老官道才在霧氣裡漸漸顯現出來,朝著遠處黑麻麻的霧靄裡延伸過去。一沒留神,不知啥時候血紅的太陽已露出來個腦瓜頂了。初升的太陽八成也怕冷,剛冒頭就被凍得直吐哈氣兒,自己在哈氣裡縮頭縮腦的打著哆嗦。路邊的老榆樹,細密的枝條一簇簇、一叢叢,在一陣陣冷風中瑟瑟發抖。

離屯子約摸有十多里光景,大老闆兒忽然過來招呼我:“快下來,跟著車,在地上跑一會兒,老坐著,看凍壞了腳!”他兩手操著袖,抱著那根大鞭杆子,跟在車後面走。這時我才看清,他早已成了白眉白鬍子老頭了,臉上凡有毛的地方都掛了霜。他穿了雙牛皮靰鞡,鞋帶也是牛皮條的,鞋裡絮著一窩烏拉草,有幾根還露在了外面。由於腿疼,關節發直,他跑不動,只得跟在車後頭緊走,走起來,腿腳也不利索,左一拐右一拐的直勁搖晃。

我認識的東北大老闆兒,戴帽子,扎著綁腿,像樣板戲裡的楊子榮

上午十來點鐘,我們的大車才過完了秤,趕到了糧庫的糧倉門口。所說糧倉,就是一排排的磚房子,開著一扇挨一扇的黑漆大鐵門。門裡黃澄澄的糧食堆,堆得都快要挨著棚頂了。從門口直到糧食堆上,一路鋪著二尺寬的跳板。我們幾個人,得把三掛大車上的麻袋一個一個扛到糧堆上,倒出來。我用兩手摳著麻袋底邊的兩個角,揹著麻袋,登上了跳板。一個麻袋一百八十斤,一背起來,立時就壓得我彎下身去……我一下子就想起舞臺上、銀幕上那些碼頭工人裝船卸貨的畫面,不曾想我也成了生活中這樣的角色!演員背上的麻袋裡塞的是棉花,演出時還得裝出一副很吃力的樣子。而我揹著麻袋上跳板,不用裝,那死沉死沉的麻袋恨不能一下就把我壓趴下。頭兩趟還算行,沒一會兒我就有些挺不住了。但我咬緊了牙關,還是堅持著,下死勁馱起沉重的麻袋,移動腳步登上踏板,每邁一步都很艱難,兩腿開始發顫,腰也彎得越來越厲害,覺得眼睛離跳板好像越來越近了……

“住住手,歇會兒吧。”大老闆兒發話了。

我如遇大赦,趕緊靠在車幫上,直直腰。這時我才看見,別人並沒有停手,還在一邊扛著麻袋,一邊嘻嘻哈哈地說笑著。原來大老闆兒是在招呼我一個人歇歇氣兒。我知道,大老闆兒是可以不扛的,他有那麼嚴重的腿病,就是想扛也是扛不了。這會兒,他顯然是看出我已經沒了力氣,就招呼我過來歇著。

他拿出一張白紙條,又從兜裡掏出個小布袋兒,解開口袋繩,從裡面捏出來一捏旱菸末,攤灑在紙條上,回手一卷,捲成了一截頭粗尾細的菸捲。掌包的斜眼瞅著了,就順口說了句:

“大老闆兒,這可是糧庫重地啊,不興抽菸!癮也忒大了……”

大老闆兒頭也沒回,笑著罵道:

“你他媽瞎嚷嚷啥呀,叫喚撒歡兒的!誰能瞅著咋的!”說著,他把煙遞到我跟前,“來!來一根燻著,蛤蟆頭,衝著呢。”

我趕緊擺擺手:“我不會抽。”

他也就不再讓,順手掐去菸頭上捻出來的小紙捻兒,叼住那頭細的,抬眼往四外瞅了瞅,就劃根火柴點著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眯起眼,抿著嘴,兩個鼻孔好像倆小煙筒,藍煙兒從裡面直噴出來,一臉特享受的樣子。他看了看我,笑了:“倒是才出校門兒的學生,沒出過大力!也是的,這要擱在爹媽跟前,還當個寶兒哄著呢!……彆著忙,抻著點兒,一下子要是用過了力,容易傷身子。你別小瞧這扛麻袋,淨使蠻勁可不行。上跳你得有個章法,要不,就你這小身板兒,這麼單細,幾個來回就能把你壓吐血。一旦傷了力,你這輩子就不能再幹重活了,還咋養活爹孃、養活老婆孩兒呀!”

他一邊說著,一邊緊吸幾口煙,很快就抽完了。接著,他一抬手,把菸頭扔進了道邊的雪窠子裡,隨後一腳踩下去,菸頭就沒了影。他使勁咳了兩聲,甩頭把一口黏痰吐到地上,然後費勁巴力地爬到了車上,把搭在胸前的兩個皮手悶子的布帶系在了腰後,哈下腰一拎,㨄起一個麻袋搭在了車幫上,便招呼我說:“來,你過來,用一個肩膀扛起來,這叫立肩兒……不對,我告訴你:這個手抓住前面這個角,那個手把住麻袋別讓它倒,腦袋也貼住袋子。走的時候,關鍵得腰板拔直溜,越直越省勁兒。上跳的時候,別老低頭往下瞅跳板,只管後腳跟著前腳走,要走快,走穩當,奔直裡走……來,先扛一個試試……”一試,果然靈驗,扛起沉甸甸的麻袋,腳步比先前輕快了不少。扛了幾個,我見大老闆兒額頭上已沁出汗來,還不斷用手捶著腿,就跟他說:

“讓我自己來吧,你歇歇……”

他笑了。一笑,臉上立刻裂開了幾道皺紋兒。紋路里,顯出皮膚本來的淺色。“我呀,就他媽讓這條腿拐搭的,啥啥重活都幹不了了……我年輕那前兒,就這幾個麻袋——哼!……”

“得了,好漢不提當年勇,有病的英雄變狗熊啊……”掌包的笑嘻嘻的打斷了大老闆兒的話。

“你小子就他媽會揭我的短……”大老闆指著掌包的笑罵。

他伸出來的那隻手乾巴巴、黑乎乎的,上面的皴很厚,早結成了硬繭,每根手指的骨頭節都是粗粗的,鼓著包……

回程時,我坐在大老闆兒車上。看著他興沖沖的樣子,就問:

“當了多少年老闆子啦?”

他臉上立時露出美滋滋的笑容,樂呵呵地說:

“哼!多少年?那可有年頭啦!我比你還小那前兒,就開始跟包了。後來就趕上了大車。在咱莊稼院兒裡,這活可比糗在屯子裡耪大地強多了!當個老闆兒,常出門在外,經的見的也多!這外邊的天地多大呀,走一走看一看,心有多敞快!就是一個人在路上,哼哼唱唱也不覺悶屈……哈!要是有兩掛大車在路上碰著了,當老闆兒的,就都使勁地晃鞭杆兒,甩起鞭梢,咔咔抽出幾個響來;那四匹大馬也扭起屁股昂起頭,個個抖得脖子底下那一串銅鈴鐺譁啷譁啷直響,嘿!那真叫個美!……”

他打開了話匣子,一路上沒住嘴兒。

三掛大車首尾相接,奔跑在來時的老官道上。老闆子們手裡的大鞭子搖晃著,不時甩出一聲炸響。我們大聲說笑著,猛一扭頭,只見那圓圓的紅日“哐”的一聲掉進了西山窪,一下子濺起了一片紅紅的碎雲,在那一派殷紅的光影裡,似乎透著一股暖意……


作者簡介:李漢君,自幼喜書,但讀得多,寫得少。及長,不過數年知青,數年醫生,數年編輯,隨波而逐流,漂忽兮不定。轉任文吏,縫裁嫁衣,方坐得幾年小吉普,轉眼又成田舍翁。於是復又埋首書堆,重操楮墨;煮字煉詞心繾綣,紙上談兵意沛然,無他,性本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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