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 雪山哨所

早上8點20,我們離開亞東團部,去東嘎拉哨所。

東嘎拉是亞東所屬的五個山口之一,其餘四個,有著名的乃堆拉和則里拉,還有詹娘舍和卓拉。其中海拔最高的是卓拉,4670米,然後是瞻娘舍,4650米,然後是則里拉,4450米。然後才是我們今天去的東嘎拉,4300米。無論海拔多米高,這些山口都有我們的哨所常年守衛,士兵們的艱苦和不易,非一般人能夠體會。尤其到了冬季,大雪封山,一堵就是半年,那種蝕骨的寂寞,讓人發瘋的安靜,需要很強的意志力才能夠承受。雖然士兵們一年一換,但那一年,已經等同於千錘百煉了。我總是想,在那裡呆過一年的人,就沒什麼困難不能克服了。


裘山山 . 雪山哨所

作者在東嘎拉哨所採風時的照片


我去看他們,心裡懷著歉意。這樣的歉意,是由衷的。

最初我們沿著一條叫卓木瑪曲的河走,一段時間後,我們就離河上山了。山中鬱鬱蔥蔥。一個回頭彎之後,我看見我們身後的路如蛇一般纏繞在山腰。海拔迅速升高。山路很陡,真正的爬山。因為我們要從2900的地方,一下子上到4300的地方,垂直升高1300米。其實路程不長,就是二十多公里,但落差大。

到一個交叉路口,帶隊的崔大校給我們介紹說,往那邊上去是則里拉,往那邊上去是乃堆拉,詹娘舍還要遠。我們這次去不成了。

我知道,那都是些赫赫有名的哨所,以其艱苦著名,也以其重要而著名。

一百多年前的冬天,即1904年的12月,冰天雪地中,英軍侵略軍就是從則里拉山口偷越過境,進入亞東峽谷的,然後又從亞東深入到帕裡,再進攻到江孜,十分猖獗的用洋槍大炮包圍了整個江孜城,江孜人民和藏軍奮起抗擊……這便是著名的江孜抗英保衛戰,這一戰役從1904年4月開始,到7月結束,持續了大約100天,是西藏近代史上抗擊外國侵略者規模最大、最為慘烈悲壯的戰鬥。

裘山山 . 雪山哨所


現在,我們的哨所像釘子一樣釘在那裡,像盾牌一樣挺立在山口,像城牆那樣矗立藍天下。有了他們的存在,一百年前的血腥入侵絕不會再重現了。我在心裡,向他們,向那些盾牌和城牆,致以遙遠而真誠的敬意。

我們繼續上山。鬱鬱蔥蔥的樹木忽然沒有了,因為我們已升到了雪線以上。路邊只有一些低矮的荊棘灌木。鋪著雪,蓋著雪,裹著雪,寒冷和寒冷糾纏在一起,凝結成一個蕭殺的世界。路很窄,只能勉強過一個車。再往上,連灌木叢也沒有了,只有雪,白茫茫的一片。

我們的車速很慢很慢,怕輪子打滑,也怕後面的車跟不上來。右邊是峭壁,左邊是懸崖,無遮無攔,只能走一輛車。好在這樣的路,除了軍車,沒人會走,除了軍車,也沒人敢走,所以不必擔心錯車的問題。

這一路上,我們已走了很多這樣的路。我知道這樣的邊境公路,都是我們部隊自己修築的,修築起來非常艱難,要花很大的代價。現在我們跑的這條路,看著這麼險,已經是反覆重修過的,已經有很多很多的汗水和心血,灑在路上了。

27公里後,我們的車終於停在了沒路的地方,全體下車,爬雪山。真的是爬雪山。我去過幾次邊防哨所,但爬雪山還是第一次。

雪很白,陽光耀眼。我們要從海拔4116米的地方,上到4300米的地方,直線距離600米,聽起來很短。可是就這600米,把我給累的,大喘氣不止,心狂跳,前所未有的狂跳。

去過高原的人都知道,在高海拔的地方,走平地都會喘氣,就不用說爬山了,何況在海拔4000以上的地方。因為太累,我怕自己掉在後面,就努力往前走。這是我的訣竅,越在前面越不容易掉隊。


裘山山 . 雪山哨所

此圖為作者當年在東嘎拉採風時拍攝的照片


回頭看後面的人,尤其看邱將軍和崔大校,他們兩個都狀態欠佳,一個原本身體不好,一個感冒了,但他們兩個都很穩的一步步的走上來,堅決不要隨行的參謀攙扶。上山之前,我們都很擔心邱將軍,怕他上到高處流鼻血。他不止一次在高山上流鼻血了。他的血色素是正常人的一倍,24克,嘴唇從來是黑的。剛才下車時我跟崔大校說,要不別讓邱將軍上山了,讓他在車裡等我們吧。崔大校說,那不可能。他絕不會在車裡等的。果然,他和我們一起上山了,而且為了表示他沒事,還邊走邊講笑話。我聽不清他在講什麼,但我聽見了笑聲。

雪不但白,還平滑整潔,沒有一點兒人的痕跡。看來昨晚大雪後還沒人走過。可惜我們的雙腳把它們給破壞了,一步步的,踩下去咯吱咯吱響。我回頭,拿相機照了一行自己的腳印。

忽然,我看見了杜鵑。一叢叢的匍匐在雪地裡,尚未開放。葉子墨綠到黑,在雪地裡堅強的支稜著每一根枝條,花骨朵緊緊裹著,好像裹著一個承諾:不見初夏的陽光絕不開放。我蹲下來給它們照像。須知在這10天的時間裡,我已看到了老、中、青、幼四個階段的杜鵑,等於看到了杜鵑的一生。

遠遠的,我看見一隊輕快的綠色身影從山頂下來。崔大校說,兒子們接你們來了。然後又跟我說,你擁抱一下兒子們吧。


裘山山 . 雪山哨所

作者與東嘎拉哨所官兵合影


崔大校叫所有的兵“兒子”,有時還在前面加上個“小”,或者“傻”。我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建議。可是,沒有理由拒絕。

同行的阿巖連忙舉起她的攝像機,去拍下山的戰士。我笑笑,繼續埋頭往上爬,卻吧唧一下,摔了個跟頭,還好只是就地摔倒,沒有滑下去。阿巖聽見我摔跤,連忙轉身想搶拍,結果自己也吧唧一下,摔倒了。

綠色的身影走近了,前面兩個,大概是營裡和連裡的幹部,少校一個,上尉一個,中尉一個,他們敬禮,我還禮,然後握手。阿巖在一邊催促說,趕快擁抱啊。我回頭笑道:這兩個兒子偏大。

其實我是不好意思,怕自己像作秀,尤其有攝像機面前。可是,當最後兩個小兵走到我跟前時,我忍不住張開了自己的懷抱,一一擁抱了他們。他們看上去完全還是孩子,可那張稚氣的臉龐已經變了顏色。就算是作秀,我也不在乎了。

跟戰士們一起下來迎接我們的,還有幾個可愛的狗狗。有一個叫黃皮,有一個叫印度兵,還有一個叫黑子,它們使勁兒搖著尾巴,說著它們的歡迎詞。它們也一定盼著有人來看它們呢。那眼神興奮不已。

我沒要戰士扶,自己繼續往上走,還沒累到那個程度。我有把握。我邊走,邊跟那個來接我們的兵聊天。這個時候,我希望我和他們一樣是軍人,而不是長輩,或者是女人。

四十分鐘後,終於到達山頂了。站在山頂,看著自己走上來的路,我對自己的身體感到滿意。


裘山山 . 雪山哨所



四周全是白雪皚皚的大山。連綿著,起伏著,袒露著,卻沒能讓我產生“一攬眾山小”的感覺。在我眼裡,它們依然雄偉,依然高大挺拔。此時是上午9點,陽光正年輕。我大口呼吸著缺少氧氣卻無比新鮮的空氣,讓自己狂跳的心漸漸平復。

崔大校他們開始進入他們的工作了,我和阿巖去看哨所的兵。我們倆都穿著軍大衣。一個兵看見我,跑過來立正敬禮,然後大聲說,嫂子辛苦了!

這句嫂子,喊得我心酸。他是把我們當成家屬了。

我跟他說,我不是嫂子,我也是軍人。我們不辛苦,你們才辛苦。

小兵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從包裡拿出特意帶來的煙,拆開,一支支遞給他們,想表達一下我的敬意。可他們全都擺手不要。我以為他們是客氣,一個老點兒的兵跟我解釋說,領導叫我們不要抽菸,這裡海拔高,本來就缺氧,抽菸會更難受的。

我真為自己羞愧,怎麼就沒想到這點?拿這麼個東西來給兵。還不如帶點兒水果呢。哪怕帶些點心糖果也好。真是後悔。

我們走進他們的宿舍,很簡陋,牆上有斑斑水跡,地面也溼漉漉的,一看就很潮。戰士說,房頂總漏水。一張張木板床,鋪墊得也不厚,被子倒是每人兩床,但感覺還是很冷。洗臉盆沿著牆角放在地下,毛巾疊成香皂那麼大一塊兒,擺在牙缸上,沒地方晾曬。

我問,冬天是不是很冷?他們說是的,最冷時零下二十度。有時雪很大,會堵住門出不去。冰一直凍進窗戶裡來,他們只好拿棉大衣去堵窗戶。

阿巖問,能烤火嗎?有個兵遲疑了一下說,可以。

我有些懷疑。我知道在西藏取暖是個大問題,主要是能源問題。

我又問,有電嗎?

回答說,每天發電四五個小時,一般是晚上6點到10點。沒有電視可看,只是供戰士們看看書,寫寫信。


裘山山 . 雪山哨所



在排長的宿舍,我看見了他們的書櫃。兩個五層高的櫃子,放滿了書,但幾乎所有的書都舊得起了邊兒,掉了皮兒。腫得像饅頭。想想,幸好我們帶了一些新書上來。

我們又去了廚房,兩個戰士正在做飯,很簡陋。我看了一下盆裡洗的和案板上切的,有蒜薹,大白菜,辣椒和南瓜。看來蔬菜還能夠保障。一個兵說,團裡每月給他們送一次蔬菜。

走出來,我看見屋簷下襬著一個很大的鐵桶。我問那個是幹嗎的?他們回答說是接屋簷水的。接來幹嗎?喝嗎?我又問。他們說,是的。用藥片潔淨一下,作飲用水。

我感到吃驚。但細細想,不喝屋簷上雪化的水,在這個高山頂上,還能喝什麼水?

本想和他們多聊幾句,可他們都很拘謹。問一句說一句。沒有多的話。兩個陪我們參觀的兵,都是一級士官。小個子來自四川萬縣,高個子來自山東威海,他們好像生怕我們擔心似的,一個勁兒的說,我們生活沒問題,現在上級很關心我們。


裘山山 . 雪山哨所



我不知他們是由衷的這樣說,還是出於懂事這樣說,無論怎樣,我聽著心裡難過。我寧可他們發點兒牢騷,說點兒怪話,叫叫苦。

走出哨所,心裡特別不好受。

看到陪我們上哨所的邊防團邱政委,我就走過去跟他說,哨所的宿舍太冷了,能不能給他們安上棉窗簾?邱政委說,原先也想過,但怕他們不透氣。屋子的空間本來就小。我說,平時捲起來,下雪的時候再放下,總比他們拿大衣去堵好。邱政委說有道理,我回去就安排落實。崔大校在一邊聽見了,強調說,這件事必須落實,下次我來的時候要檢查。邱政委說你放心,我們一定落實。

邱政委已經當了5年政委了。我相信他一定會落實的。心裡還是難過。不知道能為這些戰士做些什麼。

崔大校他們的工作結束後,我們開始把帶來的書贈送給哨所。全體戰士集合站好,我們一一的將書送給他們。

送書的時候,我看見阿巖和戰士們一一擁抱。她個子小小的,須墊起腳來才能與戰士擁抱。但她依然以母親和姐姐的胸懷,將高大的戰士們攬進懷裡。我相信那一刻她的心裡溢滿了柔情。

我相信那些年輕的士兵能真切的感覺到她的柔情。對他們來說,今天將是非常難忘的一天。也許當兵兩年,不會再有這樣的情形了。遺憾的是書太少了,更遺憾的是,我們這麼匆忙就要走,不能跟他們好好的交談,跟他們好好的樂樂。我們能為他們做的太少太少了。我們就在山上呆了兩三個小時。

合影留念後,我們下山。戰士們紛紛來送,狗狗也跟著送。那隻叫黃皮的狗,一直送到山腳。看著我們走遠了,頭還在那兒一點一點的,目光有些憂傷,好像在說,什麼時候再來看我啊?

而我,不能給他們任何承諾。

作者注:此文寫於2005年,今天的一線哨所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條件改善了很多,但依然寒冷缺氧,依然艱苦。而文中所寫的邱將軍,已於2011年5月病故。)


裘山山 . 雪山哨所

作者一行與東嘎拉哨所官兵合影

裘山山 原成都軍區創作室主任,《西南軍事文學》主編。1976年入伍。1983年畢業於四川師範大學中文系。1984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是小說和散文。已出版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長篇散文《遙遠的天堂》以及《裘山山文集(七卷)》等作品,約四百萬字。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解放軍文藝獎、冰心散文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等多項獎勵。

裘山山 . 雪山哨所

裘 山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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