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寧:唐詩的自然精神|光明講壇223講

刘宁:唐诗的自然精神|光明讲坛223讲

劉寧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文學博士,博士生導師,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常務理事,主要從事唐宋詩學與文章學研究,發表學術論文80餘篇。著有《唐宋詩學與詩教》《漢語思想的文體形式》《唐宋之際詩歌演變研究》《王維孟浩然詩選評》等,譯著《斯文:唐宋思想的轉型》等。

今天我們講唐詩的自然精神。唐詩有諸多豐富的精神特色,之所以我們在今天的講演中,特別強調“自然”這一點,就是因為,自然精神對唐詩的浸潤十分深刻,甚至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自然精神塑造了唐詩令後世無限企慕的藝術境界。

自然:唐詩神妙之境的精神內涵

唐詩一直被視為中國古典詩歌的高峰,它輝煌的成就並不體現在數量上。比如,清人編輯的《全唐詩》,收錄詩歌作品四萬餘首。20世紀末,由北京大學中文系編纂的《全宋詩》收錄的詩人數量是《全唐詩》詩人數量的4倍,詩歌作品數量是12倍。而到了明清時代,詩人和作品的總量,更難以數計。比如歷史上留下作品最多的創作者是清代乾隆皇帝,他有四萬多首御製詩,但乏善可陳。

判斷一個時代的詩歌水平,不能單看數量,而要看藝術上的成就。成就的一個明顯標誌是藝術個性是否豐富。唐代既有李白、杜甫、王維這樣的詩歌大家,也湧現了許多詩歌名家,群星燦爛;而更重要的標誌是,詩歌藝術所達到的深度。唐詩創造了許多藝術上很深刻的東西。需要說明一下,這種深刻,並不是單純的技巧或者才學。如果單論技巧的多樣、才學的豐富,唐詩可能還不及宋詩,宋代詩論家嚴羽評論宋代詩人“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文字為詩”(《滄浪詩話》),但嚴羽認為宋詩的成就仍無法和唐詩相比,唐詩的好處不落形跡、不落言筌,他說:

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滄浪詩話》)

唐詩好在哪兒呢?從表面上看,一首唐詩好像沒用什麼技巧,內容也沒有什麼特別複雜的,但其中有一種深刻的詩性,很難學習模仿。好像我們看到一個人站在山頂上,但不知他是怎麼上去的,所以嚴羽說:

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性情也。(《滄浪詩話》)

唐詩就是不涉理路,不落言筌,靠藝術上深刻的詩性取勝。我們今天的講座分析唐詩的自然精神,就是要回答唐詩藝術深刻在什麼地方,這種深刻性是怎樣形成的,因為在很大程度上,自然精神的浸潤是唐詩何以神妙的關鍵所在。

自然精神發端於先秦道家自然哲學。我們請大家關注唐詩與自然精神的聯繫,這涉及如何理解中國文化傳統的大問題。近些年中國社會對國學、對傳統文化的思考,比較多地關注儒家思想,這當然很重要,但也要看到中國思想文化傳統是很豐富的,其中源自道家的自然精神的影響也十分顯著。自然精神深刻地影響著我們的思想和藝術,沒有它,很難孕育出唐詩這樣的詩中神品。

“自然”這個概念出自《老子》。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是世界的根本,“道”就是“自然”,它就是它自己的樣子,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然而人生和社會常常是背離“道”,背離“自然”的,因為世界充滿短暫的、相對的變動:

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老子》)

刘宁:唐诗的自然精神|光明讲坛223讲

在古人的“自然”觀念中,活在相對的狀態裡,人是很痛苦的,應該超脫這種是非相對,去體會恆常不變的本然之道。被後人譽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他的詩歌有濃厚的自然之趣。宋人黃徹說:“淵明所以不可及者,蓋無心於非譽、巧拙之間也。”(《溪詩話》)意思是陶淵明一切都發乎自己內在的本性,對別人的評價全不在意。他歸隱田園以償素志,並無意於別人的讚揚抑或譏諷。他素性恬淡,但在經歷了人生的複雜思考之後歸隱田園,就不是簡單的選擇某種個人愛好,而是到田園中去體會世界的根本與真意。他在《飲酒》(其五)中說:“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這裡“心遠地自偏”就是“無心於非譽巧拙”,而黃昏中歸巢的飛鳥,正是一幅萬物歸於本然的畫卷,是詩人悠然心會的真意所在。正因為歸隱田園不是詩人一時的興致與愛好,所以他不懼躬耕隴畝的艱難,也要在田園中持守本心。陶淵明用他的方式,展開了詩歌自然之美的雋永畫卷,而這幅畫卷,正是在唐代呈現出了豐富而燦爛的內容。

王維:山水勝境的自然之趣

自然精神對唐詩的影響,我們主要圍繞王維和李白這兩位大詩人來講。我認為,唐代超一流的詩人只有三人:李白、杜甫、王維。北大中文系著名唐詩專家陳貽焮先生曾有詩高度評價王維:“盛唐獨步詩書畫,文苑三分李杜王”,第一句稱讚王維詩、書、畫兼擅,第二句則認為李、杜、王三人於詩壇文苑鼎足三分,這是很恰當的評價。在這三位大詩人中,王維和李白的詩歌都深受自然精神的影響。

自然精神對王維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山水詩方面。山水詩是中國詩歌極為重要的傳統,山水畫作為繪畫之大宗,也與山水詩有密切的關係。王維的山水詩是中國古代山水詩的最高典範。發端於東晉的山水審美精神,不以描摹山水之形態為旨歸,而是要通過俯仰山水去體會自然之道,因此,它內在的美學追求就與老莊自然哲學的精神意趣有很密切的聯繫。

我個人認為理解山水審美,解讀和品味中國古代的山水詩與山水畫,有三個關鍵詞:靜、遠、空。

中國的山水詩與山水畫,都追求“靜”的境界。這個靜不是沒有一點聲音,不是物理上的靜,而是哲學上的靜,是內心安靜澄明的狀態。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老子》),這個“靜”就是澄懷淨慮的狀態,進入這樣的狀態,才能觀道。故而老子說“靜為燥君”。這個“靜”到《莊子》中,有了進一步的闡述:“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鑑也,萬物之鏡也。”意思是,靜就是讓內心像明鏡一樣,只有這樣才能臨照萬事萬物;又說:“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故能應物而不傷。”聖人內心這面明鏡,不會隨物搖擺,惟其如此,才能照見事物之本然。中國的山水藝術家,就是要努力用藝術的方式,在山水的吟詠和刻畫中,表現澄澈寧靜的精神狀態。王維的山水詩更是展現“靜”的絕佳典範,

例如《新晴野望》:

新晴原野曠,極目無氛垢。郭門臨渡頭,村樹連溪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後。農月無閒人,傾家事南畝。

這首詩描繪一場雨水之後,天清地朗、開闊澄澈。原野之上,極目遠望,沒有一絲塵垢。其中“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後”一句,尤為精彩,河水映照陽光,熠熠生輝,遠方青翠的山峰因空氣清澈而呈現在詩人的目前。我們都知道王維是高明的畫家,這兩句對景物、色彩、光影的捕捉與刻畫,的確深通畫理,而爽朗明澈的詩境,又是精神寧靜澄明的寫照。

又如《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這首詩寫一個秋日的山間傍晚,新雨過後山林清幽高爽,詩境澄澈寧靜。“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兩句明白如話,好像一點刻意的構思都沒有,但值得細細品味。“明月松間照”,如果換成“明月林間照”,意味就弱了許多,月光雖然皎潔,但明亮的光感是含有躁動的。暮色中的山松,松本身作為意象的肅穆與暮色中松影的冷色調,都把明亮月光中的躁動過濾掉,只剩下一種皎潔安詳的狀態。清泉從山石上流過,更是一種強烈的映襯,彷彿水中沒有一絲雜質。“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寫傍晚時分竹林裡傳來浣女暮歸途中的談笑之聲,蓮葉擺動,原來是漁舟歸來,雖然很生動,但如果沒有“明月”“清泉”兩句,就顯得平白,全詩也就沒有過人的精彩。像“明月”“清泉”兩句這樣,在山水吟詠中通過寥寥數語的點染刻畫,呈現寧靜之意、澄明之境,這是王維最為擅長的,也是他最令人仰慕的藝術功力所在。

刘宁:唐诗的自然精神|光明讲坛223讲

理解山水藝術的第二個關鍵詞是“遠”,就是要恢廓精神器局,進入一種超脫現實功利的遼遠境界。莊子哲學集中而深刻地闡發了“遠”對於體會自然之道的意義。《莊子》內篇的第一篇是《逍遙遊》,“遊”是《莊子》中的核心概念,“遊”的目的和意義,就是實現精神上的“遠”。《逍遙遊》開篇就描繪了一隻振翼遠遊的大鵬: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這隻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大鵬,象徵了精神上“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遠遊之境,那麼這種境界和視野下所看到的世界,是怎樣的呢?

《逍遙遊》這樣講: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莊子說,我們在地面看天空覺得遼闊純淨,但真實的天空真的像我們在地面上看到的那樣嗎?可能未必,只是沒有一個人能像大鵬飛得那麼高遠。大鵬在遙遠的天空俯瞰人間,看我們這樣一個嘈雜的世界,也會是單純的、遼闊的。這就是“遠”帶來的精神超脫。

中國的山水詩和山水畫,要在山水之間去體會這樣的精神之“遠”,由此遊心大化。郭熙《林泉高致》提出:“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我們看王維的山水詩歌,其中對“遠”的表現很可體會,

例如《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這首詩從各種視角出發來表現“遠”這種境界:“太乙近天都”,寫終南山山勢的高峻,類似高遠之境;“連山到海隅”,寫山勢縱橫連綿,遠及海濱,類似平遠之境;“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寫行於深山之中,身在雲中,遠遠感覺樹林裡縈繞著青色的霧氣,走近又一無所見,這類似深遠之境。“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這兩句寫群山的廣大,後一句用了俯瞰的視角。最後一句“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用山間行人的渺小形象反襯山勢的廣大。全詩視角縱橫變換、筆觸空靈,一座人間的雄偉山嶺,成為超脫偉岸的精神象徵。

王維寫山如此,刻畫水景,也有浩渺遼遠的氣勢,其《漢江臨泛》雲: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全詩寫他在漢江上行船時看到的景象,開篇兩句寫荊楚大地一派水鄉澤國的景象,視野十分開闊;三四兩句寫江水浩渺,天水相接相融,天地都籠罩在浩瀚的水勢之中,遠山似有若無。五六兩句寫遠方的城市好像浮在水面上一樣,天地之間都是水勢的動盪。全詩把水勢的浩渺刻畫得縱橫州國、包舉天地。這是山水之遠,更是精神之遠。

理解山水審美的第三個關鍵詞是“空”。東漢以後佛教傳入中國,佛教思想與中國的老莊哲學發生了深刻的交融。山水審美意識的形成,融會了自然精神與佛教思想的多方面影響。山水藝術所追求的“靜”與“遠”和佛教的“空”理有了深切的聯繫。王維被稱為“詩佛”,他的山水詩對“靜”與“遠”的刻畫,縈繞著深邃的“空”趣。

例如《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刘宁:唐诗的自然精神|光明讲坛223讲

詩中特別要體會“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兩句,這就是融合了“空”趣的“遠”。作者認為,流水甫盡,白雲初生,在無始無終中,才有真正最本然的“遠”。這種“遠”,顯然比《終南山》《漢江臨泛》中的“遠”更加深邃,也更加接近世界的本來。

我們再來看王維的《鳥鳴澗》: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這首詩刻畫春夜山林的幽靜安詳,月光夠輕柔了,但還是讓山鳥受驚,可見山林之靜謐。迴盪在山澗中的鳥鳴,反襯出山林的幽靜深廣。這是藝術的相反相成,王籍有詩“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和這個筆法近似,但王籍的詩比王維詩,不夠深邃。王維寫回蕩在山澗中的鳥鳴,寫出了春山的“靜”、春山的“深”,更寫出了春山的“空”。春山在幽靜中有安詳與自在,這就是山之“空”,這種“空”,把“靜”的意趣推向極深邃的境界。

又如王維的《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這首詩刻畫的“鹿柴”,在深山最幽僻之處,終日幽暗,只有朝陽和夕陽會穿越深林,片刻掠過。詩句從夕陽掠過青苔的片刻光影,反襯終日的幽暗。詩中幽深的山林充滿“空”意,而“鹿柴”的幽僻冷寂,正是融會著深邃“空”趣的至靜之境。王維的這首《鹿柴》,在海外也有很高的知名度,墨西哥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斯,和美國翻譯家溫伯格合作寫了一本小書《19 Ways of Looking at Wang Wei》,書中羅列了對《鹿柴》這首詩的十九種語言形式的翻譯,比較其優劣。讀了這本書,會感到小詩的內涵非常深刻,翻譯不易,而這也反映了中國最精妙的山水藝術,在與世界其他文明交流中所遇到的困難。這首小詩,表面看簡單極了,沒什麼難詞難句,可是千百年來,要真正說出它的深意,又是那麼不易。這是唐詩藝術最深刻的地方,羚羊掛角、無跡可求。

李白:大鵬精神與赤子之心

理解唐詩的自然精神,要提到的第二位大詩人是李白。李白很豪放,但李白的豪放瀟灑不是粗豪,它有深刻的內涵。從某種意義上講,李白真是自然精神塑造的詩人,今天的我們要理解他,要抓住他的兩個鮮明的精神特質,即大鵬精神和赤子之心,這兩點都和自然傳統有極為密切的關係。

大鵬精神,這個“大鵬”就是《莊子·逍遙遊》中的大鵬。李白一生皆以大鵬自比,他說自己“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上李邕》)李白的豪邁奔放,就是大鵬扶搖高舉的境界,他在廬山上縱目遠望,把天地世界盡收眼底:“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廬山謠》)世間有誰能像他這麼縱橫開闊?這不是凡人的目光,是大鵬的視野。

大鵬高飛遠舉,它的兀岸高傲,也體現在李白的詩句中。《蜀道難》是李白極為膾炙人口的名篇,詩中對蜀道之艱難的刻畫,令人驚心動魄。古往今來,有許多人描繪過蜀道的艱難,為什麼李白的描寫如此迥出眾作呢?因為他深刻地表現了蜀道的不可征服。他說“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緣”。他說所有試圖征服蜀道的努力,都是艱難的,甚至是徒勞的,“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其險也若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其實,李白筆下的蜀道,何嘗不是莊子筆下的大鵬?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大鵬,又豈是天地間任何事物所可以拘束的呢?至為艱險、不可征服的蜀道,可以視為象徵著掙脫一切束縛的高卓偉岸的精神之境,一切試圖征服和控制它的力量,都潰敗束手。蜀道不是人間的山川,而是逍遙遠遊的大鵬在詩句中的幻化。

然而同時也要看到,李白和莊子是有所不同的。莊子所說的逍遙遠遊之境,和人世是有對立的,超脫流俗的同時,也有背離常情的怪誕。《莊子》一書中寫到很多“畸人”,認為這些身形怪異的“畸人”反而比正常人更近天道。《莊子·大宗師》雲:“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這種怪誕,有時表現在感情方式上,《莊子·至樂》上記載:“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自己的妻子去世,莊子不僅不悲痛,反而鼓盆而歌,這和常人表達感情的方式很不一樣。

李白不是這樣,他天才豪放,但身上毫無怪誕之處,他的悲歡喜怒同於常人,卻又比常人表達得更濃烈。北師大著名古典文學專家李長之先生,對李白精神的揭示非常深透,他說:“李白詩的人間味之濃,乃是在杜甫之上的,……一般人在他那裡欣賞其過分誇張、出奇者有之,得一鱗一爪的解放者有之,但很少有人覺悟到他在根本上乃是與任何人的心靈深處最接近的,換言之,他是再普通也沒有了,甚而說是再平凡(倘若平凡不是一個壞意思)也沒有了。……就質論,他其實是和一般人的要求無殊的;就量論,一般人卻不如他要求得那樣強大。”(《道教徒詩人李白及其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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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之先生說李白的人間味,比杜甫還要濃。其實李白和杜甫的詩歌是非常不同的形態,很難簡單對比,但李先生這段話,提示我們,李白雖然被稱為“詩仙”,但絕非不食人間煙火、高蹈怪誕,相反,他與世人同其悲歡,卻又將悲歡表達得更為本然,也因此令人感到更為真純濃烈。

這種本然的表達,使李白的詩歌經常呈現出天真如赤子的境界。他的《長幹行》,刻畫一位女子從與丈夫兩小無猜、到初為人婦的羞澀、再到丈夫遠行後痴情的思念,筆觸就極為純淨天真。他的作品中,經常可以讀到冰清玉潔的澄澈詩句,例如“金陵夜寂涼風發,獨上西樓望吳越。白雲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金陵城西樓月下吟》)這是景物的纖塵不染,更是心境的澄明。

李白的《玉階怨》是一首很短小的作品,但極為動人: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詩歌描寫一個後宮的女子站在宮殿的玉階上等待,然而所待之人遲遲不來,露水都打溼了羅襪,女子終於無望了,無奈地走回了房間,把簾子垂下來,然而就在垂下簾櫳的時刻,她仍然不甘就這樣離開,仍然隔著晶瑩的水晶簾,眺望天上的秋月。這是無奈不甘的一刻,是無比晶瑩剔透的一刻,是感情純淨到極點的一刻。在中國詩歌史上,還很難找出第二首詩,能像這首小詩這樣,將心靈的純淨、世界的純淨融合成如此晶瑩開闊的詩境,它明白如話、沒有任何複雜的技巧,然而豐富的意蘊難以言傳,真是詩中神品。

王維和李白的詩歌正是在自然精神的浸潤下,呈現出許多難以言傳的藝術神妙。宋代以下,隨著思想文化環境發生深刻變化,唐詩所賴以形成的許多精神氛圍發生了改變。這些都增加了理解唐詩的難度。理解唐詩應深入其精神文化背景,對唐詩的自然精神,對唐詩神妙的藝術之美,還有許多問題,值得我們不斷去品味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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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陳 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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