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傅菲:氣息

散文|傅菲:气息

散文|傅菲:气息

氣息

散文|傅菲:气息

這篇《氣息》從題目來看,傅菲是有預設的,這個預設是宏大的。然而宏大的表述是相當複雜的,對於一個有夢想和追求的作家來說,是不想落入俗臼的,他要另闢蹊徑。從這篇文章的寫作手法來看,傅菲是將多種寫作風格流派融合在一起,將各方面的表達人生氣息的句式和段落、章節,放入攪拌機,然後噴射到寫作的空間,形成獨特的氣息風景,不需要解釋太多的文字表述含意,只要你從這紛繁的語句中感到一種人的生活氣息即是理解了傅菲的用意。這裡有印象主義、表現主義、荒誕和達達,還有一些立體。這就是氣息。

——讀者:策馬南山

在深寒之夜,我聞到了千里之外的氣息:落葉在大街上悉悉索索,江口湧來的風嗚嗚作響,你緊緊裹著大衣,低低地咳嗽,略顯哆嗦的身子瀰漫一種淡水的味道——深山雨林送去溼潤的氣候,五月梔子花開,六月木槿爆蕾,七月荷花漣漣,八月美人蕉嫣紅,九月雛菊綻放,接下來,是漫長的冬季,柳樹落葉,薔薇滿地,梅花在最後一刻,舉樹盎然,大雪在我出發的那一瞬間,落滿了我的頭髮和肩膀——當我想起已然漸漸遠去的青春,那種荒蠻得近似於雪月的氣息,通過你傳遍我全身:潤滑的舌苔,摩挲的頭髮,溫熱的鼻息,低頭時嬌柔的眼神,它們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旋轉的氣流,夾裹著我。

今夜,我以夢為馬,到海邊去,踽踽獨行,追尋一條河流,在大地蜿蜒,漫遊,看三江匯流。出發時,是初夏,鳶尾花盛開,到海邊時已是深冬,草木枯澀。在沙灘上,我用樹枝寫下一個人的名字,沿海岸線,一直寫到夕陽西下,等暮色中的潮水漲上來,把名字抹去。站在海岬上,看海鷗掠過,任冷澀的海風侵蝕我,剝蝕我的肉,只剩下骨頭,剝蝕我的骨頭,只剩下我的靈魂與愛。太陽普照大地,也將普照我。

我沿海岸線走,馬和我一樣,瘦骨嶙峋,在船隻停靠的地方,我不走了。我養花,喂鳥,喝酒,坐在一塊礁石上,從早到晚,仰望藍天。星星的抖動也不能使之傾斜的藍天,是另一塊海平面。我做大海忠誠的兒子,娶大海的女兒為妻,在山巔上蓋茅草房,在後院裡,種上各種蘭花,春蘭、四季蘭、蕙蘭、川蘭、墨蘭、寒蘭、蓮瓣蘭,各季瀰漫蔥鬱的花香,門牆上爬滿了夕顏。把馬養肥,木已成舟,谷釀成酒,帶上成群的兒女,再次出發。

散文|傅菲:气息

我以夢為馬,到你那兒去。一夜千里,像歌詠的閃電,嗞嗞有聲,從天的北邊一閃眼奔向南邊。它奔跑的時候,群山一起奔跑。我騎著它,像騎著鳳凰,捧著花枝。蝴蝶隨風追逐。我噠噠的馬蹄,有開不敗的古蓮花。我不再抱你去天涯,而是繞床三尺。你能聽到馬的響鼻,酣暢,心急火燎,到你那兒。在你門房的右邊巷子裡,我開一家雜貨店,裡面有蠟燭、鹽、布匹,有雞蛋、粽子、臘肉,有火柴、墨水、信紙,在貨櫃上有你隨手可取的散酒、煙、刀子。

我在門口鑿一口水井,廳堂吊一個火爐,每晚的腳盆盛上溫水,三天把被子翻曬一次,自己壓榨薯粉絲,用上好的油炸豆腐和花生米,在白粥裡放上蛋羹或葡萄乾。我就是那個細緻於生活的人。我信仰糧食和蔬菜,信仰你。我依據你的氣息,縱橫蒼穹,不會迷路,也不會流連其它的過夜之處。趕在天亮之前,和烏鵲一起,棲落在我曾去過的院子,擊水而歌,踏竹而舞。

散文|傅菲:气息

那氣息來自於一個古墓般的睡眠。在幽深的樹林裡,有伽藍菜、指甲草、虎耳草、繡球、蛇莓、石斑木,各樣的花香接踵而至。“我活在一個人的夢裡,我害怕那個人會隨時醒來。”(蕭窮語)“我從不做夢,夢是不可靠的。”另一個人這樣說。

我迷戀睡眠散發的氣息:相對而言屬於暫時遺忘,也可以假寐般沉浸於或忘懷於某一時刻,裸露在不可以被窺視的時候,輕輕闔上眼瞼,微微綻開唇,側身(一個擁抱的姿勢),言辭是多餘的,窗外的風或細語或暴雪也是多餘的,手風琴裡吹出來的呼吸聲有雨水舒緩的節奏,長長的腿有兩條河流纏繞。指尖彈出的空氣,越過山巒、丘陵、平原、盆地,帶來海鹽、江鷗、玉蘭花、嘆息混雜的氣息。我可以一千次穿越同一條河流,但不能從一股空氣中突圍而出。

人是一種非常神秘的生物體,每個人都帶有奇異的氣息。這種氣息甚至不會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流逝。可能我們到了耄耋之年,但有一種東西從孩童時代貫穿了始終,只是我們發覺不了。可能我們顛沛流離,面目全非,但身上始終有一種根性,根系發達,遍佈全身。嬰兒能從一萬個媽媽中找到自己母親的懷抱。戀人能從擁擠的劇場中一眼認出親愛的背影。上樓時漫不經心的腳步聲;一個噴嚏;半碗剩飯;一行潦草的字;一個語氣詞;人群中撇過來的眼神;十年後一張沒有落款的明信片祝詞;半盒潮溼的煙;空空的蜂蜜罐;蓋腿膝的小包被;一個不再使用也依然保存的電話號碼……一個相同的夜晚。

散文|傅菲:气息

火車的氣息。海鮮麵疙瘩的氣息。一件純麻外套的氣息。把氣哈進耳朵的氣息。手貼近臉的氣息。火熄滅的氣息。手牽手並肩走在深夜大街的氣息。舌苔的氣息。樹葉落在河邊上的氣息。

旅館的氣息。闊亮的大廳,下墜的吊燈,長長的走廊,空蕩蕩的電梯。拐角有一棵菖蒲,一株大葉爬山虎爬在窗戶下。

擁抱的氣息:山樑般的肩膀,河水擺動的麻布裙,略顯冰冷的手,雪崩這時開始。我擁抱你,緊緊的。噴泉從我們的腳心往上冒,從口腔噴出來,是十月的雞蛋花樹。北極和南極在一支紅傘下停靠下來,一群海鷗在盤旋。旋轉而下的樓梯,一個吹笛人坐在扶手上,笛膜嘟嘟嘟,四十四隻鸚鵡和四十四隻火烈鳥,分兩次飛出來,到處都是綠色和紅色的火焰。

火溶解在火中的氣息——火團妍紅,花冠的形狀,外圈綠茵茵,空氣在噼噼啪啪,灰塵揚起來,有了一股翻卷的風浪,上升,再上升。我的四肢僵硬,抽搐,血液凝固。我聽到了呼救聲:幸福很快過去,到來的孤獨更漫長更深切。上升的越快,熄滅得越快。火熄滅了,灰燼也沒有,剩下的是兩個人的餘生。

——噢,我們。一個車站,有多少車進站就有多少車出站,進站的車來得那麼慢,出站的車卻那麼快。我總是傻傻的,只知道站在空空的站臺,看著車子離去。我甚至不知道去握住那隻揮別的手。或許是因為,揮別的手,是握不住的。

散文|傅菲:气息

孤獨的氣息。晚上,我在簡陋的房間裡,一刻鐘燒水,一刻鐘洗臉刷牙,一刻鐘搓洗衣服,一刻鐘洗澡,一刻鐘把被褥捂暖,一刻鐘等一個人在二十一點十分準時回到另一間簡陋的房間裡。我用一分鐘和這個人說話,也可能五分鐘,也可能半小時,也可能兩個小時。

我感覺到了另一個房間的人,相同的氣息:在翻書,在寫字,在燒忘記按時吃的晚飯,在吃止痛藥,在不斷地撫摸一隻貓,在咳嗽(門窗瑟瑟發抖),在磨牙,在半夜醒來抽一支菸,在喝早上泡的冷茶,在對著窗外發呆。我和這個人,像兩股氣流,在氣溫急劇下降的晚間時分,形成了一股東南風,在各自的屋頂上,降雨。

遺忘的氣息。下落不明的氣息。失蹤的氣息。

——我一直在寫一封長信。在一盞風吹搖動的電燈下,我畫了一條河的寫意畫,畫了一個三角的入海口,畫了一個幽靈山莊。我寫不下一個字,詞不達意。我沒辦法把呼吸進肺腑的空氣,確切地描述出來。深秋的味道。碎葉蓮的味道。星光漲滿天色的味道。冰在陽光下溶化的味道。黑美玉的味道。這是我迷戀的全部氣息,隱藏在我的胸腔裡。

散文|傅菲:气息

有一天,我們終究會老去,會和一個人又一個人作深切的告別,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是以告別的方式去生活。人生的減法算式在最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

一個人去散步,一個人釣魚,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去看看離別經年的故園,一個人在樹底下曬太陽,一個人喝冷冷的酒,一個人靜靜安睡。

離去的人都會留下抹不去的氣息,在早晨的露水裡,在吹進窗戶的寒風裡,在一件破舊的棉襖裡,在一雙藏了幾十年的鞋子裡,在皺褶起伏的信紙裡,在書扉頁凝固的簽名裡,在一首紀念詩歌裡,在一副中草藥方里……在一張遠程車票裡,在一張賓館發票裡,在水龍頭的噴水聲裡,在飄落的雪花裡,在一棵衰老的黃梅樹裡,在一床棉絮裡——這是一個老人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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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上起床修剪花枝,上午去清理一口水井,下午在閣樓上獨坐,晚上把一本發黃的詩集又開始從頭閱讀。我哪兒也去不了。我的雙腿因年輕時過多的奔襲而疲憊不堪,它現在已經完全把道路放下了。我的眼睛灌滿了星星,想從中辨析一張張臉,退去了海潮的臉,其中有一張是傳說中的女妖。我的耳朵失聽了,充斥了雨珠滑落樹葉的聲音,細細密密。

事實上,我在三十年前已衰老了——當我從陌生的南方歸來,我的頭髮被風吹散,我的執著近似於一種蒼白。我不曾耽擱的是,留意那個遙遠城市的氣象預報。氣象預報會傳來所有關於一個人的氣息。一個不曾來過的人,一個永遠不會來的人,如今在哪兒呢?我抖抖索索地摸出鑰匙,打開密盒,取出四個像框,用衣袖擦去玻璃上的灰塵。照片中的人,還是一副羞赧的模樣,恬靜地站在木門前,長髮飄逸,臉飽滿,眼神流蘇。

——我去過很多次那條街道,街兩邊有香樟樹,黃昏後,人跡寥落。在十字路口,有一個麵館,黑色的門漆,拋光的黃木桌,我坐下來,喝了一杯水,像是等一個人來。可能是我每次去,都是冬天的緣故,顯得瑟瑟發冷。我裹緊了大衣,朝一個臨街的大鐵門走去。我摸摸鎖,摸摸門柵,又返身回來。在斜對面賓館四樓的一個房間裡,我獨坐了一會兒。熟睡後的被褥還有溫熱,杯子裡的水還沒涼,換下的衣服還沒洗,玻璃門後的水龍頭嘶嘶嘶嘶淌水。我似乎聽到“死了死了”的尖叫,叫了三次,一次至少四遍。

我感覺到一雙手穿過了我脖子,像一條河流纏繞了河灘。接下來,是熱熱的鼻息,夾雜一股四月的青草味。再接下來,是……告別。我一轉身,頭髮開始樹葉一樣索索索索脫落,唇長出苔蘚,額頭有落日沉降,手指腐爛,臉上蓋了厚厚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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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梳理自己的羽毛,每一絲絨毛裡,都殘留著南方的氣息。冬天瘦弱的軀體裡飛出的大雪。噙在眼角的湖泊那麼冰涼。輕輕的呼吸。

這麼多年,我一直是一個耽於夢境的人,荒廢於白晝的人。我熱衷於自言自語,熱衷於鏡子的反面——潛藏的人,從不和我相見。這是我造夢之所:

一個自來水龍頭(夢是地層裡冒出來的,被一個閥門控制,擰緊,造夢人會停止呼吸),一張矮床(一頭從不走動的犀牛,它倦於奔跑,它的背上落滿黃昏的烏鴉,等待夢降大澤和月亮的咆哮),一個暖水瓶(不斷地更換瓶內的液體,每次的結果都由熱變涼),四個空空的房間(我們必須懂得虛無的意義,這是生命的奧秘所在)。在這裡,我靜靜地感受那股永不消散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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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名片

Fu

fei

傅菲

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特邀作家

散文|傅菲:气息

傅菲

本名傅斐,一九七零年代生於江西上饒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跨文體散文代表人物。作品常見於《人民文學》《鐘山》《天涯》《花城》等刊,收入百餘種各類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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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編審:馬 飛

校 對:彭友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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