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西人哈耶克评论说,越是文化不昌的时代,越喜欢造神。比如刘文典这尊神,就是我们集体口水造出来的。
安徽合肥刘文典,学有根底,名有见述,深究淮南,卓然成家,是过去的名教授,也是忠贞爱国有基本气节之人,这是一个事实。但他在民国学术圈,也不过就是顶尖学者梯队中的一般人物,我们看民国人写下的学术史,实际很少有人称道他,并不见得有多少特殊,他自己也缺乏可以与大家们并雄的学术资本、贡献与成就。
所以,前些年,胡文辉那本名书《现代学林点将录》,是比较独立客观的了,将民国以来最重要的学人“点将”出128位,唯刘文典只字未提,也可征见后世对他学术地位的的一个评价视角。
可以明确地说,现在人口中人云亦云的“国学大师”刘文典先生,在民国学术圈实际并不异常特出。
现在时贤动辄引述的胡适、陈寅恪为他著作所写的序言云云,稍熟中国老派学人交往方式的都知道,书序、书信不过就是彼时一种“学术联谊”,言语所有夸大,也是惯常写法,并不一定要说心里话,讲出真实意见。
不但如此,恰恰相反,刘文典在民国学术圈,是新旧两派都不怎么喜欢的人物。论学问,他备受吴宓、王叔岷等人的抨击,他的代表作《庄子补正》傅斯年指斥为“无穷错误”,认为学术水准不高 ;谈为人,时人都非常鄙夷他,闻一多冯友兰诸人均视他为“败类”(王力张中行等人回忆文章),最后1943年西南联大一致通过决意解聘刘文典事件,就是一个总爆发。
但是,就是这么一原本只是很普通的学者,经我们的渲染、吹捧、无中生有、反复翻炒,遂成为“国学大师”,成为“民国第一狂徒”,连要捧他都捧不到点上,实在挺无聊的。
所以,本人甘冒不韪,借刘文典为什么被称为“民国第一狂徒”这一题目,稍稍理清一 点一直堆积在他身上的几个重点光环,至于真假,我也不敢自居绝对正确就是,只能说是来自确证的史学材料。
一,“脚踢蒋先生事件”完全是后世瞎演绎
民国数十年,也是知识分子尊严特张之时。章太炎怒骂袁世凯、胡适之翘腿与蒋公同坐、梁漱溟公然不认错,以及刘文典当面与蒋介石争执,这四件事差不多是民国粉不厌其烦称道的。
刘文典顶撞过蒋氏是真事,但是什么“打过蒋先生,差点把老蒋下身踢碎”之类都是瞎扯。最坚实的证据来自刘文典儿子刘平章先生《“脚踢蒋介石”系演绎——被误读的父亲刘文典》一文。
该事其实也简单,是1928 年 11 月 23 日,安徽大学学生与隔壁女子大学学生起了冲突,当时蒋氏恰好视察安庆,听说后找了时任安徽大学校长刘文典与女校校长程勉询问内情。刘文典到会后坚称此事“有黑幕”,不愿合作,结果惹恼蒋,直斥刘为“新学阀”,而刘文典回骂蒋是“新军阀”,遂被扣押,后经安徽人胡适等疏通,刘文典被释放。
这个事情当然反映了刘文典的狂。但是他的“狂”,现在看来,也许也有些依据。一者,当时的蒋尚是刚上台不久,威望不足;二者,刘文典恐怕也是自恃是革命老人,确实追随做过孙文,对“晚辈”蒋氏还存有看不上的心思吧。
到了后来,蒋氏万人之上,刘文典就对蒋特别客气了,歌功颂德,唯恐人后。1946年,蒋公60大寿,那篇洋洋洒洒的阿谀寿文就是出自刘文典手笔。一个聪明人的“狂”,不是愣头青式的颟顸,而是看场合与时机的。
二,“西南联大解聘刘文典事件”是刘咎由自取
刘文典被联大解聘,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滑铁卢之败”,而且在此事件中也丝毫不见他的”狂”态,只有无奈。
西南联合大学自从1937年11月组建到1946年5月解散,一共存在9年,在此期间,实际只发生过两起教授被解聘事件,一起是罗隆基因为太热衷官场被解聘,另一起便是刘文典了。就西南联大的整个历史而言,都是极其罕见的。
刘文典之被解聘,据我所见材料而言,推断原因主要有二:
1,学术水准备受质疑。刘本是极有才情之人,26岁作北大教授,32岁就出版名作《淮南鸿烈集解》,很快《庄子补正》写出,但是此后的刘氏颇有骄傲自大之心理,余生留连花丛,使酒骂座,基本再无有分量的文章写出,看《朱自清日记》、《吴宓日记》等即可知道包括梅贻琦、蒋梦麟在内的西南联大内部学者群对他的资格和水准一直存在芥蒂,只因刘文典在北大前后都由安徽老乡陈独秀、胡适之罩着,所以勉强应付;
2,人品在当时为人所不齿。还是《吴宓日记》,直说他们都议论刘文典是“专收破烂,藏污纳垢之人”。刘文典其人,据周作人、张中行回忆录,上课就喜欢骂人,与课学生怨声载道;他喜欢抽鸦片,自号“二云居士”(云南火腿、云南烟土),这一点是当时教授中唯一的,为时流所深厌恶;不经请假,擅自离校,恶意旷课,远徙普洱,依附大盐商张孟希,只为有重金收入和鸦片提供,此举彻底激怒了当时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闻一多等人,终于在1943年5月前后联大通过决议不再续聘。为此,在1943年7月14日的《吴宓日记》中,吴宓为此欢欣鼓舞,认为“幸得将恶劣之某教授( 典) 排挤出校,而专收烂货,藏垢纳污之云大则反视为奇珍而聘请之,真咄咄怪事也”。
在“此役”中,你们口中的“民国第一狂徒”刘文典一定也不狂,不但如此,他很快“摇尾乞怜”。1943年7月25日,刘文典谦恭地给时任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上书,表示悔过,但是梅贻琦并没有理睬他。至此以后,刘文典就留在了云南,被云南大学所聘任。
直至1947 年,当时的中央研究院开启第一批院士评审,刘文典经同乡胡适举荐,列入候选人名单,但在评议会的五轮投票中,得票均为 0 票,引为笑谈。
三,“刘文典鄙视沈从文事件”真相辨析
现代人最喜欢的是故事。提及刘文典,他何以会如此有名,“赢得狂名五十年”,当然最大的原因是他和沈从文跑警报的那则故事有关。
这则故事在当代为人所知,最主要的来源是作家张中行、学者何兆武等人的回忆文章记述。虽表达互有小差异,但大体都追溯如下:西南联大时期,日本飞机常空袭,因此一旦警报响起,师生逃离跑防空洞为常事。一次,刘文典正警报候,路遇作家沈从文,当众出言讽刺说,"陈寅恪教授跑警报,是为留存国粹;我刘文典跑警报,是为了肚里的庄子;学生们跑,是为了国家的未来;你沈从文跑,是为了什么呢”。
但是,这个事情一直都只是一个传言,并未有任何线索表明真有此事。因此,在1988年的时,西南联大老学生、学者尹洛就曾专门发表了一篇题为《沈从文不答刘文典》的文章意图“正本溯源”:
“在西南联大老同学中间,尤其文学院同学夕流传过一段刘文典侮慢沈从文的故事,刘沈两位先生,一旧一新,都是联大的名教授。学生们好奇,对名人逸事津津乐道也乐闻,但大抵都不甚以为意,当作趣闻传说的为多,最多也不过持通常观点夕认为是文人相轻一类话头而已,这段掌故若断若续地传说了将近半个世纪,近年只偶而还听人提起。忽然最近听到Y君,他从广州暨大到北京出差牡路过济南来看看我,告诉我说:有一位老联大,正编纂校史的SH君,表示应为刘沈事件正名,说过去传说刘文典侮辱沈从文先生的事不实,没有那回事,应予辟谣,以正听闻”。
所以,这件事不敢说必无,但也确实没有实锤证实,我意还是取“多闻阙疑”的态度最好,但是如此,刘文典的狂,也就有点落空了。
关于刘文典的狂态以及诸多围绕他的狂名所产生的传闻,一直以来盛传于社会。
我们如此津津乐道刘文典及诸民国学者,很显然,是因为在一个急缺又迫切需要树立起知识分子精神的时代,阐微和表彰刘文典及其同类,某种意义上是在呼唤这种精神传统的重生、希冀优良学术文化系统的重建。
但是,同样显然的是,这一切必须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而不是出于实用主义涂抹脂粉罔顾事实。现今很多关于刘文典的事迹,多是荒诞不经的,比如流行说法刘文典曾经担任过孙文秘书等等,都是讹传。根据刘文典自己所写的 《孙中山先生回忆片断》(《刘文典诗文存稿》黄山书社 2008 年 版,141页), 他是“亲炙中山先生”,谈过几次话,但是做过秘书云云,则完全子虚乌有。可以说,现今大部分关于刘文典的议论,要么不符史实 ,要么评价不够客观,过分拔高。
另外还需要澄清的是,此番谈刘文典,把他请出瞎话、胡话、谣言编织的神殿,并不是要否定这么个人,他的成就也断非我这样一盲流所能掩盖。比如他的《淮南鸿烈集解》一书,其校勘、考据之精湛,实难有另书可以替代,我至今也还时常拜读;他的政评、时论文章,也时有精义迭出,他的《日本败后我们该怎样对他》一文,我个人以为是民国时期论日文章极特出的,所反映出的作者的日本学素养,完全不让钱端升先生诸专家。
因此,如果本文让一些痴迷于此的朋友感到恼火了,在此,我先表示抱歉,因为我的本意,只是希冀公共言论能够实事求是,有一分证据说一份话,不要搞得和神汉摇签一样,乌烟瘴气,混淆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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