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樹斌案再審

聶樹斌案再審

李樹亭想起這天清晨法官孟健說過的話。他說,今天有個好天氣。李樹亭看了看窗外,覺得奇怪,濟南有陽光,但也不是很晴朗,哪能算好天氣呢?孟健說了一遍又一遍,李樹亭都沒有往心裡去。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孟健話裡的深意。

在這個“好天”裡回望聶樹斌被執行死刑的那一天,21年已經過去了

本刊記者/徐天

毫無預兆地,張煥枝哭了。

飯桌瞬間安靜了下來。她半閉著眼睛,說起一件誰都沒有聽過的往事。

1996年夏天,她的丈夫聶學生還在工廠裡工作。相熟的同事們都到了退休的年紀,讓自家孩子來頂職,車間主任就讓聶學生帶著這群年輕人熟悉新工作。

車間一下子熱鬧起來。十二三個孩子嘰嘰喳喳的,連說帶笑。一有什麼活兒佈置下來,就一哄而上:“走走走,幹活幹活。”一到傍晚,大家就一鬨而散:“走走走,回家吃飯。”

聶學生受不了這個場景,回家對著張煥枝抹眼淚:“這麼多個孩子讓我領著,哪個是我的兒子啊?”

三個月後,聶學生偏癱了,住進了醫院。

張煥枝知道村裡有風言風語,有的鄰里教育自家孩子說,別學聶家兒子,聶樹斌都被政府給崩了。

她不敢流露軟弱,怕被看笑話。

一天,從醫院出來,不遠處的石家莊二環還是土路,她坐在路邊放聲痛哭。一箇中年人路過,看她可憐,停下來問她:“為什麼哭了?”張煥枝沒吭聲。

中年人有些無措,繼續問:“跟兒子生氣了?”

他不知道,張煥枝已經沒有兒子了。一年前,聶樹斌因故意殺人、強姦婦女被判死刑。

那時,張煥枝並不知道,這件事還要折磨她至少20年。

“今天有個好天氣”

律師李樹亭一晚沒睡好,睡一會兒醒一會兒,等著天亮。他有些心慌,覺得在明天迎接他們的,可能是一個壞結果。

這是2016年6月7日。頭一天下午五點,山東高院給他和張煥枝打來電話,讓他們於6月8日上午前往山東高院,溝通有關聶樹斌案的複查情況。

李樹亭找了一輛車、一個司機,和張煥枝趕往濟南。因對方交代此事要保密,除了聶家人,他們倆誰都沒告知,一聲不吭地上了路。

自2015年4月28日召開聶樹斌案異地複查的聽證會之後,山東高院四次延長了複查期限。

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張煥枝被通知去過山東高院幾次。每次在合議庭迎接她的,都是複查聶案的合議庭法官們,他們告訴她,複查還在繼續,需要延期。

張煥枝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此次出發前,她沒敢多想,也不敢有太高的期待。她問李樹亭,這一次會不會不再延期,而有一個結果,李樹亭也不敢打包票,只告訴她,如果案子可以再審,當然要感謝山東高院,但如果案子被駁回,他們應搞清楚駁回的理由,並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訴。

6月7日晚7點,他們來到山東高院。複查聶案的合議庭法官朱雲三、孟健正等著他們。

對於第二天即將進行的溝通,法官們隻字不提,反而問起張煥枝的身體情況。聽說她有高血壓,孟健囑咐李樹亭,一定讓張煥枝按時吃降壓藥,“做好安撫和安慰工作”。

李樹亭發了慌。“用‘安撫’這個字眼,可能結果不太好。”

6月8日上午十點,他們二人再次來到山東高院。朱雲三、孟健告訴他們,經過聽證會、對證據線索的調查核實、專家研討和合議庭評議,山東高院給出了複查意見,將由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官對他們進行通報。

朱、孟二人走了出去,三名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官走了進來。為首的是一名女法官,向他們自我介紹說,自己是最高人民法院審判監督庭的副庭長滕偉。

滕偉未做太多的寒暄,告訴張煥枝和李樹亭,山東高院認為,原審判決缺少指向聶樹斌作案的客觀性證據,建議再審。最高院同意山東高院的複查意見,決定提審此案。

張煥枝有些發矇,問法官,什麼叫“缺少指向聶樹斌作案的客觀性證據”,法官一字一句地解釋給她聽,隨後把再審決定書交給張煥枝。

這個結果顯然出乎張煥枝的預料。她靜默了,再抬頭已是滿臉淚,哽咽地無法說出成句的話。李樹亭拍著她的背勸慰,自己也淚水盈眶。

李樹亭忽然明白,為什麼頭一天下午法官們聽說張煥枝有高血壓,囑咐她要好好吃藥,並讓自己做好“安撫和安慰工作”了。

山東高院聶案複查合議庭的法官們走了進來。朱雲三說,現在再審決定書已送達,“標誌聶樹斌案進入了再審程序,也標誌著山東高院的複查工作結束了。”

李樹亭想起這天清晨孟健說過的話。自己情緒低落,被孟健看了出來。孟健隻字不提山東高院的態度,只是對李樹亭說,今天有個好天氣。

李樹亭看了看窗外,覺得奇怪,濟南有陽光,但也不是很晴朗,哪能算好天氣呢?

孟健說了一遍又一遍,李樹亭都沒有往心裡去。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孟健話裡的深意。

四次延期

張煥枝的手機響個不停。記者們看到了新華社通稿,得知複查結果,不斷打電話來採訪。

李樹亭琢磨著朱雲三最後說的話,心中百般滋味。

朱雲三說,從2014年12月12日山東高院開始立案複查起,中間歷時一年六個月,這段時間,是“合議庭和申訴人、代理律師共同走過的”。

在4月28日聽證會之前40天,聶案的代理律師終於拿到了聶樹斌案、王書金案的全部卷宗。

李樹亭回憶,他用20天時間和另一名代理律師陳光武背對背閱卷,各自寫下了辯護意見。李樹亭寫了七萬餘字,於4月8日提交。

從那時起,他和山東高院就始終處於溝通狀態。

在得知山東高院四次延長複查的期限時,始終關心此事的中國人民大學法學教授何家弘有些擔憂。他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他覺得案子可能碰到了一些阻力,他原本很樂觀的期望也一直在下降,擔心案子受到了外界的影響。

張煥枝和李樹亭卻沒有類似的擔憂。

他們二人都說,這一年來,山東高院聶案複查合議庭的法官,對他們提交的每一份證據和線索都進行了調查核實,因此耗時長久,幾次延期。

“每次延期,山東高院都會當面通知我,要延期了,原因是什麼,調查核實工作都做了哪些,還有什麼正在進行,所以我一點都不擔心。”張煥枝如是說。

這一年中,提交的一份重要證據是一個視頻材料。

2015年,李樹亭從湖南大學教授邱興隆處得知,有一名聶樹斌當年的獄友願意作證,稱聶樹斌曾受刑訊逼供。

邱興隆曾因經濟犯罪入石家莊看守所。多年後,當聶案在全國進行大規模報道後,與他同監時間較長的一名獄友給他留言說,自己曾和聶樹斌同監。

邱興隆與這名獄友聯繫,對方表示願意出面作證。這位獄友告訴邱興隆,從聶樹斌的表現看,他曾受過刑訊逼供。

2015年7月29日,李樹亭前往廣東,見這名已經有著千萬身家的證人。隨後,他向法庭提交了證人的視頻資料。

2016年5月,山東高院向證人本人調查取證,但因為證人妻子的反對,怕他過去的經歷影響現在的生活,取證作罷。

李樹亭說,這樣的“無用功”,自己做了多次,也曾於一年間陸陸續續向山東高院補充提交各項證據。

律師最後只剩一人

山東高院複查的一年多時間裡,朱雲三和孟健多次告訴李樹亭,案件的處理,要靠事實和證據說話,“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

而在此次領取再審決定書時,朱雲三再次強調,應依法表達訴求,避免輿論炒作。李樹亭明白對方多番敲打的含義,也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2015年4月的聽證會前後,聶案當時的代理律師之一陳光武選擇公佈了聶樹斌被執行死刑的照片,以及其他一些可能改變輿論的卷宗材料,其中包括對聶樹斌被執行死刑時間的質疑,似乎佐證了當時盛傳的一些說法。

李樹亭如今回憶起此事,卻有一些後怕。卷宗裡有很多隱私的內容,包括屍體、聶樹斌被執行的照片等,其他人並無資格閱卷。而當時在微博上引起反響的卷宗,讓李樹亭覺得,司法局、律協可能隨時都會前來採取措施,吊銷自己的律師資格證。

事實上,有關聶案代理律師的爭議從未停止。

李樹亭是聶家最早一批代理律師之一,從2005年開始,2010年解除委託。之後,聶家的代理律師只有劉博今一人,直至2013年,楊金柱、陳光武、伍雷等陸續與聶家簽訂了委託協議。

2014年12月15日,在最高法院指定山東高院對聶樹斌案進行復查後的第4天,楊金柱、劉博今和陳光武這三位當時聶家的委託代理人,到山東高院與合議庭座談,山東高院表示此案只能限定兩名代理人。

張煥枝最終選擇了李樹亭和陳光武作為聶案的代理律師。

經歷了這些年,張煥枝早已不是最初無助的農村婦女。她很清楚,代理聶樹斌的案子對律師意味著什麼。她對李樹亭和陳光武說,“聶樹斌這個案子這麼大,我給了你們了。群眾給你們起名字了,叫大律師,誰得了這個案子誰就是大律師。”

對那些沒有獲得代理資格的律師,她說:“你不理解,你慢慢去理解。”她還說,“有人說要‘摘桃子’,這個樹是我種的,不是你想摘就能摘的。”

2016年4月,聶案代理律師再起波瀾。陳光武發微博稱:“已與聶樹斌母親溝通,確認聶樹斌家人與其已解除委託。”

當時有媒體報道稱,此次解聘,與陳光武和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洪道德之間的誹謗案所引發的爭議有關。

一年前,洪道德作為法學專家代表參與山東高院的聽證會。會後,媒體報道引用了洪道德對此案的部分觀點。隨後,陳光武在新浪博客上發表了題為《洪道德教授,無道無德》的文章,對洪道德提出批評,如“把道德鑲嵌進名字裡的洪道德,竟然完完全全地喪失了道德”。

洪道德以誹謗罪對陳光武提起刑事自訴,直到今年年初雙方才達成調解,陳光武承認自己的行為構成誹謗罪並公開道歉,洪道德則撤回刑事自訴。

從那時起,聶案的代理律師只剩李樹亭一人。

在這十餘年間曾短暫出家受戒尋求內心安寧的李樹亭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代理這個案子,感覺人心真是最難測。以前有些事情,我都忍著,專心閱卷,但不等於我不搭理。”

張煥枝和她的“智囊團”

鄭成月抵達位於石家莊下聶莊的聶樹斌家時,正是下午四點。

2016年6月10日,夏至未至,聶家大院的水泥地散著熱氣。鄭成月掀簾子進屋,坐在了正對著門的小板凳上,一手拿起放在桌上的西瓜,吃了起來。

張煥枝挨著他坐著,問道:“我昨天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在北京啊?”

鄭成月愣了愣,停止了咀嚼,拿著西瓜的手垂到了腿上,眼睛忽然紅了,一言未發,抹起了眼淚。

這一天,他的眼淚如同關不緊的水龍頭,流了一次又一次。

他說,自己想起作為人民警察第一次領到槍的時候,他的父親對他說,你掌握著人的生命和政治生命,不能說假話、做假事,不能害人。

張煥枝倒是平靜得很,看著鄭成月一點點收了眼淚,繼續說了起來:“咱們大家來討論一下,這個案子接下來怎麼辦吧。”

自“一案兩兇”被全國瞭解之後,聶案智囊團就基本成形,包括聶母張煥枝、聶父聶學生、姐姐聶淑慧、最初報道者馬雲龍、王書金案主辦人鄭成月,律師則來來回回換了幾次,現在只剩下李樹亭。

這是智囊團2016年的首次聚齊。

針對頭一天山東高院與新華社記者的答問,幾人在聶家進行了討論。

根據最高法的說法,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經複查認為,“原審判決缺少能夠鎖定聶樹斌作案的客觀證據,在被告人作案時間、作案工具、被害人死因等方面存在重大疑問,不能排除他人作案的可能性,原審認定聶樹斌犯故意殺人罪、強姦婦女罪的證據不確實、不充分。”而最高人民法院經審查,同意了山東高院意見。

因為這段話,每個人都對再審的結果很樂觀:“我覺得翻案沒有懸念。”李樹亭甚至說:“有這幾句話,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教授何家弘亦認同聶家智囊團的看法。他認為,“不確實”是指證據的內容可能具有不完全符合案件客觀情況的地方,具體到這個案件,則涉及證據的真實性,比如嫌疑人口供、證人證言等;“不充分”是指現有的證據沒有形成完整的、具有排他性的證據鏈,無法充分證明聶樹斌就是實施強姦殺人的人。

再審的結果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改判,一種維持原判。但何家弘認為,中國對重大刑事冤案啟動再審的標準比較高,往往是覺得確實有錯誤需要改判,才會啟動再審。

雖然各方都對結果十分樂觀,聶家智囊團仍認為,李樹亭應繼續提交現有的所有證據,同時追蹤可能出現的新證據。

此次山東高院出面回應了申訴方對三個問題的質疑,包括聶樹斌的執行死刑時間、個人上訴狀的簽名時間以及是否遭受刑訊逼供。

李樹亭此前提出,聶樹斌行刑的照片顯示,周圍是一片雪地,他又走訪調查了與聶樹斌同時執行死刑的蘇輝峰的親屬,認為二人被執行死刑是1996年初,而非此前所說的1995年4月27日。

山東高院回覆稱,聶樹斌確實於1995年4月27日被執行死刑。執行死刑現場照片拍攝於石家莊市滹沱河刑場,照片中顯示的不是雪地,而是沙地。除此之外,還有當天看守所的值班日記和第二天的《石家莊日報》佐證這一說法。

馬雲龍認為,應找專業攝影師出具對此照片背景是沙地還是雪地的證明,並與之前材料一同,再次提交最高院。

有關聶樹斌上訴狀的簽名時間問題,李樹亭提出,聶樹斌的一份個人上訴狀曾簽下“一九九五年五月十三日”,間接證明聶樹斌不可能在4月27日被執行死刑,此外,他們認為,聶樹斌的多個簽名造假,與他本人筆跡不符。

山東高院回覆稱,這應是聶樹斌的筆誤所致。

李樹亭並不認同山東高院的這一說法。他堅持認為,一個即將執行死刑的人,度日如年,絕不可能寫錯生死攸關的上訴狀的時間,即使他寫錯了,主審法官也會及時糾正,因此筆誤的說法站不住腳。他說,自己仍會將此問題提交給最高院。

而有關聶樹斌是否受到刑訊逼供的問題,聶家曾提出,有兩人可以證明聶樹斌曾遭受刑訊逼供,但其中一名被山東高院認定為與聶樹斌從未在一個牢房中待過,另一名則因家庭等諸多原因不願作證。

智囊團有人提出,他們還有第三位與聶樹斌同處一個牢房的人的信息,但至今尚未找到他。馬雲龍希望李樹亭能趁著這段時間將此人找到,提交證言。

除此之外,智囊團也討論了最高院的那句被多家媒體引用的話:“在被告人作案時間、作案工具、被害人死因等方面存在重大疑問。”一名在場的媒體記者稱最高法此話是“劃重點”。

李樹亭認為,聶樹斌從未說起過犯罪時間,即1994年8月5日。另外,河北高院提出,聶樹斌供述是用一件花襯衫勒死了被害人。但李樹亭認為,這件花襯衫的由來值得懷疑,涉嫌造假。至於被害人死因,因王書金說自己曾踩踏被害人胸腔,因此被害人究竟是被掐死還是被踩踏致死,李樹亭認為存疑。

事實上,智囊團成員認為,根據現有的證據,聶樹斌案的翻案几乎沒有懸念,但他們為了追責以及給王書金案提供進一步的證據,他們將繼續強化目前證據的確實性。

張煥枝說,只要證明是冤殺的就夠了,至於什麼時候殺的,對自己來說不重要。

馬雲龍立刻打斷了她,老太太,不能這麼說,必須追責。“你是一個母親,你有資格知道你的兒子究竟是哪天死的。”

張煥枝解釋說,自己的主要目標是給兒子翻案。“我怕最高院只想翻案,不想理別的,如果我們一直提別的東西,怕他們就不給我翻了。”

張煥枝像是一直被身邊的智囊團推著向前,而後者則想得很遠。

鄭成月說,應給聶樹斌做一個小雕像,放在進村的路上,或者聶樹斌的墓前,供人們瞻仰。他還說,自己死後,希望能有一座雕刻自己的警察像,立在聶樹斌的邊上。

張煥枝立刻否認了這個說法:“不不不,不要立像。我死了以後,樹斌的像就沒人管了,我受不了這個。”

有人說,可以將聶家佈置成聶樹斌案的展覽館,把所有資料、相關媒體報道集結,展示給大家。

這個說法得到了李樹亭、馬雲龍的贊同。

張煥枝不置可否。後來她告訴《中國新聞週刊》,自己只考慮下一步再審的事情,往後的事情,一律不考慮。

智囊團的一名成員向《中國新聞週刊》評價說,這麼多年來,張煥枝變化了許多,尤其在山東高院宣佈異地複查之後,張煥枝整個人都樂觀了。不過時至今日,他覺得張煥枝仍然會流露出一些軟弱來。

他說,這些始終在一起經歷風雨的人,有的也有了表演慾,出現了一些他本人並不喜歡的變化。

“看著吧,事情還會再繼續。”他說。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