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睜眼打開手機，滿圈子都是冬至和餃子的文圖。在冬天真正來臨的這一天，人們互致問候，祝冬至快樂！但是冬至節對我而言，卻是一個銘心刻骨，無比悲傷的日子！14年前的冬至節凌晨2點，我的父親溘然長逝，從此拋下我們，駕鶴西去......
離開這個世界時，父親之前沒有一點徵兆，我們只是覺得他老了。媽媽說，一個人過了冬至節就等於又長了一歲。那一年，父親八十六歲，過了冬至節，應該就是八十七歲了。哪年，我們的母親剛剛過世兩年。記得母親去世後，送葬哪天早上，隨著主事人一聲“亡人奔土如奔金！起靈，鳴炮！”三聲炮響過，有人就已摔了燒紙盆，街坊鄰居全都搭手抬棺，要起靈送別母親。我這個唯一的兒子站在棺前，披麻戴孝要背棺出門。我揹著母親的棺材在抬棺眾人簇擁下正要走時，只見父親從房中踉踉蹌蹌衝了出來，一手拿著發舊的手絹，一手在抹著眼淚......媽媽要走了，我的父親這是要來送他的妻子......我只是看了一眼，就傷心欲絕，淚如雨下，扭頭揹著媽媽的棺木向大門外走去。那時我聽見主事人大喊：“快把老漢扶進去，誰讓他出來的呀！”
這是一個生離死別的場景，家鄉人一般都會讓夫妻中生者一方避開這樣的“起靈”時刻，留一份慰藉與死者的另一半。多年後，每每想到那一刻，都讓人心如刀絞，悲疼欲絕......
母親去世時七十三歲，父親比母親大十一歲。母親十四歲和父親結了婚，兩人共同生活了將近六十年。活著的時候，他們像天下所有的夫妻一樣磕磕碰碰，普通的再不能普通。到了人生的結尾，看到八十多歲的父親為他妻子送別時老淚縱橫，我似乎才讀懂了什麼叫夫妻。
安頓好母親的後事，我得回單位上班，妻子也要回去照看孩子。八十五歲的父親只能跟我們一起走。那天，為母親送完三天水火，我就得走了。父親說：“你們先去吧，我過一段再說......”無奈之下，只好讓老家的姐姐妹妹多照看一下父親。
在城裡上著班，天天神不守舍，牽掛年邁的父親。想他一個人在家，冰鍋冷灶，恓恓惶惶，真像是一隻孤雁，形單影隻，如何度日。雖然我每週都會回去，但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一個月後，儘管父親一再堅持要守母親百天，我還是強行把他帶到了城裡。
我住的是八樓，沒有電梯，父親上樓特別吃力，所以住到城裡後就很少下樓。還好樓下是一個菜市場，父親每天就爬在陽臺的窗口，看樓下車來人往，熙熙攘攘。父親抽旱菸，煙渣子味很嗆，家裡經常雲霧繚繞，家人不適應就隨便說了一下，老人從此就跑到陽臺上，關了門去抽。有一天，父親爬在陽臺窗戶邊抽菸邊看樓下人群，忽然一陣風吹過，父親的帽子被吹到了樓下，他一急，一個人就跑下樓去找帽子。我晚上下班回家，父親高興地說：“今天下了一趟樓，把帽子找了回來。差點讓老天爺拿走。”我為父親的風趣高興，也為這牢房一樣的住宅樓傷感。在寬天寬地的農村生活慣了的父親，住在樓上就是受罪呀！
樓房拘束了父親的不僅是行動，還有交流。父親一生從醫，鄉村郎中的生活也是吃百家飯，白天黑夜都要為村民服務的生活，交流肯定是很廣泛的。父親是老家有名的忠厚人，喜歡和輩份小的年輕人耍笑，偶爾還會和他們劃幾下大拳，喝幾口小酒。年輕人喜歡和他耍笑，他天生的幽默風趣常常讓人忍俊不禁。住樓房時間長了，父親和社會的交流幾近斷絕，他的痛苦我又無能為力。
有一天，孩子們去上學，妻子去買菜，家裡只有父親一人。妻子回家時，就看見父親坐在八樓門口的過道里，一個人在躺椅上睡著了。房子的門大開著，父親渾然不覺。晚上回家，妻子說起來，充滿了擔憂。
我理解父親，明白他的寂寞和孤獨。所以有時間就帶父親去黃河邊或是興隆山等地轉轉。偶爾有客人來訪，父親就像碰到喜事一樣開心。所以就經常會問我，這兩天你姐怎麼不來。過年時，姐妹們都來看父親，他高興得跟啥似的，又是划拳又是喝酒掀牛（打牌），只有在這時，我才看到了父親心裡那由衷的快樂。
日子過得很快，兩年時間裡，我盡力在滿足父親的願望，但是最終，還是留下了深深的遺憾。父親的一個願望就是想坐飛機，他一輩子只在地上看飛機從天上飛過，從未坐過飛機。八十多歲，身體好應該是可以的。就因為我的疏忽，父親最終沒能如願。另一個願望是父親在臨終前提出來的，那一段時間，他有些感冒，前列腺也不好，需要導尿。有一天，父親說，他想去我單位看看。我知道父親的心思。1993年，父親已是古稀之年，因為自己的愛好，我到蘭州日報社上班，下定決心去告訴父親的時候，父親一臉不悅的說：“娃娃老漢一家子，你走了家裡咋辦？”，說完，扭頭再沒理我。
我沒有聽老父親的話，為了自己的理想走進了城裡的報社。那時候，我是一個狂熱的文學愛好者，認定報社就是聖殿，記者是無冕之王，可以以筆為刀，弘揚正義，鞭撻醜惡，我一定要去實現我的人生夢想。
我在報社幹了十年之後，在圍城裡有了自己的小窩。貌似事業有所進步，但是就人生而言，內心的愧疚時常令人不安。父親四十六歲得子，一生養了七女一男，本要我守在身邊，含飴弄孫，享天倫之樂。可我在他老人家古稀之年離開他，去奔自己所謂的前程。俗話說，養兒防老，積穀防饑，生為人子，未能盡孝，當是大錯！
父親臨終要去我單位看看，他其實就是想看看自己兒子奮鬥的地方。我知道，我的執意進城在他心裡結下的疙瘩早已冰釋。他心中希望看到的，不僅僅是我的背影，還有我在奔跑中的回首與凝望......
父親行醫一生，爬山涉水，起早摸黑，救死扶傷，為人民服務一輩子，家鄉人都很敬重他。父親去世後，什川西山地區百姓代表八人來送別我的父親，並提出要在兒女讀祭文之前宣讀他們寫的追悼辭。由此我們才明白，父親在鄉親們中有怎樣的影響。父親故去多年後，人們見到我，都會說及父親的軼事，說他唱戲，打狼，山鄉行醫......
父親去世整整十四年了，今天這個冬至節，我想念我的父親，想他的一生，想他的為人處事，想他老人家的品格和德行。父親大人，原諒豎子矇昧無知，到了今天，到了兒子天命之年的時候，才真正理解了你。
父親，冬至節，我們專門回老家為您做了餃子，今天，我們來看您二老。生不能盡孝，就讓兒為故去的您敬一柱香吧！其實，我明白，我們最終都會死去，但是如果一個人能在去世之後，還有人自覺去他的追悼會上紀念他，在後人的口中念他的好，談他的公道正直，心底無私，善良忠厚，這才是人生最大的榮耀。
我的父親，我愛你，我為有你這樣的父親，感到驕傲、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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