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英德美日的“山寨”歷史看知識產權

从英德美日的“山寨”历史看知识产权

(視覺中國/圖)

2019年德國金鼻子獎出爐,又引發一波對製造山寨貨的輿論熱炒。多少年的老梗沿著老路再來一遍,無非是“加強知識產權保護”的呼籲。回顧歷史不難發覺,人類工業化以來,每一個製造業大國都是“山寨”起家,無一例外。

英國是工業化製造業第一個大國,可是早期工業化產品既不能和歐陸手工業產品比品質,也不能和東方手工業產品比價格——否則也沒有鴉片貿易,和因此引發的戰爭。工廠擊敗手工工匠行會絕非一朝一夕,即便在生產效率上已經體現出現代工業製造的優勢,在設計創意上還是不及規模更小、更為分散的手工工匠。

德國在俾斯麥時代工業崛起,為後來的工業國家提供了範式。德國工業化早期是重點發展軍工、重工,以基礎較好的鋼鐵工業發展最快、最好。但是在輕工業領域,“德國貨”就是仿製英國產品的廉價貨。這一觀念甚至傳到了遠東。我是上海人,租界時代的上海留下一句洋涇浜英語“嘎悶貨”,指的就是廉價次品的雞肋,來源正是英語的德國貨。如果當時有金鼻子獎的話,德國產品很可能會包攬榜單大部分名額。

工業化早期的美國甚至比德國的“山寨”還要徹底,直接“克隆”——以生活成本低、發展機會多的優勢吸引英國的技術人員和熟練工人移民,翻版英國工廠。但是,由於沒有英國完善的工業體系支持,早期的美國“克隆貨”的質量嚴重縮水,迎頭趕上花了近百年時間。

而山寨勢頭最強勁的莫過於日本。明治維新後的工業化草創階段山寨成風,長期處於商品原產地鄙視鏈的最底部。好不容易在二戰前有所上升,又被戰爭打回原點。以至於戰後經濟騰飛時代,日本不得不從廉價山寨品開始再出發。最著名的莫過於“1美元襯衫”——襯衫模仿了歐美流行款式,卻在面料、加工方面能省就省,將價格優勢發揮到極致,質量也是相應縮水。在美國市場上被嘲笑為“紙襯衫”。1970年後期,“紙襯衫”遭到了美國輿論的激烈批評,《紐約時報》曾刊文說日本的“紙飛機”沒有徵服美國,卻以“紙襯衫”佔領了美國——“紙飛機”是二戰後期強弩之末的日本製造的零式戰機,它們竟用木頭和紙製作機身。如此辛辣的諷刺比區區金鼻子獎的火藥味要足得多。

陳述這段歷史,絕非為“山寨貨”正名,而是要從中尋求經濟發展的規律。很明顯,工業化以來,主要工業強國都是由廉價仿製起步,經歷從體量擴張到技術全面提升的發展過程,最終形成強大的製造業體系。或許,山寨階段是一個必經階段,強大的市場驅動無可迴避。

當先進國家的製造業發展成熟,在全球市場形成優勢後,區域之間的“水位差”會越來越明顯,製造業逐步向成本優勢明顯的區域轉移,這是供給端的變化趨勢。同時,先進國家的國民收入增速放緩,大眾消費的價格敏感度提高,尋求廉價替代品的需求也會增強,這是需求端的變化趨勢。供給和消費同時向有利於後進國家制造業的方向推動,後來者居上的崛起勢不可擋。

詭譎的是,儘管“山寨現象”最為嚴重的是後進國家制造業發展初期,卻不會造成太大的矛盾。弱者不以為意,強者也不為已甚。反而是後進國家進入產品升級階段、山寨勢頭放緩時,“山寨問題”成為矛盾聚焦。比如“紙襯衫”為代表的低價服裝、紡織品貿易爭端不是在1960年代日本服裝紡織業迅猛提升時爆發,對美出口大幅增加時爆發,而是在增速放緩、質量大幅提高後的七十年代後期。

這在中國製造業發展過程中也是如此,1990年代“溫州皮鞋”之類的劣質山寨貨連國人自己都深以為憾時,中國製造卻在歐美市場暢行無阻。而今天,中國製造業增速明顯放緩,產品質量和研發水平明顯提升時,“山寨”卻成了令人矚目的爭議。這其實也是市場關係決定的——不是山寨更嚴重了,而是市場“分工體系”的邊界模糊了。

在製造業轉移初期,後進國家提供低端產品,先進國家繼續保持高端市場的佔有率,形成一個雙方滿意的蜜月期。雙方都會覺得這種分工是天然的——這沒有錯,並且認為這將是長期穩定的市場結構——這就錯了。

市場從來不是靜態的,所有要素都在變化。後進國家通過製造業積累了資本與技術,社會變得更為富裕,消費需求會提升。供給能力和消費需求再次合力作用,製造業大國的產品升級由市場自發形成,這是任何外力都無法阻止的。而後,開拓新市場、擴大銷售水到渠成。過去的清晰的分工關係變得模糊,產品疊加的領域擴大,衝突爆發。一方是被壓制的不滿,另一方則是遭遇挑釁的憤慨,再加上錯誤的政策與情緒化的表達,矛盾加劇。

西方經濟學界對知識產權的過度保護是有不少批評意見的,尤其是奧地利經濟學派提出了很有力的質疑。這種外部干預的初衷是鼓勵人們創新,可是被技術壟斷帶來的超額收益超過繼續創新的潛在收益時,創新動力反而被抑制。創新是有風險的,而專利費收入是沒有風險的。比如,美國高通每年的律師費已經遠高於研發費,其創新步伐顯然已經慢了很多。

再有,很多新技術的研發需要其他技術的支持,而過度保護知識產權在這類研發活動中產生的阻礙作用甚至會大於其鼓勵作用。而且,昂貴的司法成本會加劇中小企業與大企業競爭的難度。

甚至於某些所謂知識產權,本質上只是以少量的金錢換取市場壟斷地位的掠奪行為。在這次金鼻子獎中有一款玩具車模,正版產品的外觀設計專利是玩具生產廠商從瑞士的汽車製造商那裡買下的。可是,在車模玩具誕生後很長時間,汽車廠商對玩具企業仿製其車輛都是開放和鼓勵的態度。恰恰是玩具商們的鼓勵與合謀,才把汽車外觀設計專利引入到玩具領域,這樣他們可以花一點錢就壟斷了市場。這鼓勵了哪一點創新?對消費者有什麼益處?汽車廠商的設計已經從汽車市場上獲得了應有的回報,再與玩具商合謀從小孩子的玩具中攫取利潤,道義上真的站得住腳?照此邏輯,製造動物絨毛玩具還要向動物園、原產地、自然博物館支付專利費用?

謀求壟斷的巧取豪奪沒有正當性可言,也不是什麼光彩的權利。真正合理的知識產權保護只應該發生一些例外的特殊情況:研發費用高昂、具備明確的市場前景卻又極其容易被仿製的產品領域,比如製藥、高科技核心技術等等。

因此,知識產權保護是必要的,但不能是過度的。

背離市場供需關係的過度保護註定是無效的。在高度管制的溫室市場中生存太久的德國設計師們已經無法面對市場經濟的殘酷真相:當買家無力承擔賣家提出的價格時,替代品總是會出現。

人們都很願意表達對創新的敬仰和鼓勵,甚至信誓旦旦地承諾為之付出更高的代價。但是,在處於實際的交易場景中,人們才會誠實地用貨幣表達自己真實的需求。這也包括他們的歐洲同胞。

如果歐洲消費者真的願意為“保護原創”的道義責任埋單,那麼歐盟也不必費力地使用司法系統去打擊山寨商品的走私、行銷了。甚至一開始就不會有山寨製造的繁榮,因為歐盟顧客曾是這個山寨市場的重要買家。沒有人否認德國製造的優異,但是這個昂貴的福利體系和複雜管制之下的國家已經不可能為低端市場提供廉價的商品。他們的挫敗感本質上來自供給和低端市場不匹配,絕大多數情況下和知識產權無關。這是市場的真相,憤世嫉俗也無濟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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