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浅谈齐桓公为何「很富于宗教气息」

《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

世家第二》里有这样的记载:

是岁(齐桓公四十一年,),管仲、隰朋皆卒。管仲病,桓公问曰:「群臣谁可相者?」管仲曰:「知臣莫如君。」公曰:「易牙如何?」对曰:「杀子以適君,非人情,不可。」公曰:「开方如何?」对曰:「倍亲以適君,非人情,难近。」公曰:「竖刀如何?」对曰:「自宫以適君,非人情,难亲。」管仲死,而桓公不用管仲言,卒近用三子,三子专权。

这段记载里管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提到了三个人的所谓「非人情」,其中开方(卫国公子,因此又称为公子开方)的「倍亲以适君」相对而言没有那么夸张,而易牙的「杀子以适君」和竖刀(刁)的「自宫以适君」,则违背人性的特质特别夸张,因而后人也往往聚焦于这两位奸佞之人,而比较不重视开方。

「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浅谈齐桓公为何「很富于宗教气息」

管仲,春秋时期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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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桓公姜小白和齐相管仲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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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辅佐齐桓公强齐图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易牙的「杀子以适君」,在《左传》里只有一句简单的记载「以荐馐于公」,而在《管子.小称》里则写的比较详细——

话说齐桓公有一天说了一句玩笑话:寡人遍尝天下美味,只有婴幼儿的肉没有吃过,

易牙遂不顾亲情,「烹其首子而献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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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子》共55篇,10万余字,在先秦诸子中独树一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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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师古(581—645),唐朝初年经学家、训诂学家、历史学

这一记载被韩非的《韩非子》(桓公好味,易牙蒸其首子以进之;君之所未尝食,唯人肉耳,易牙蒸其首子而进之)和唐人颜师古的《史记》注解添油加醋,演绎为一个生动形象的大奸大恶之人反人性反人类的故事——值得一提的是,颜师古注解中也只提到了易牙和竖刀,针对齐桓公说的「易牙烹其子以快寡人,尚可疑邪?」,管仲指出「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将何爱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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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实际上并没有这样当面痛斥易牙、竖刀和公子开方的场景

《淮南子·主术》中同样有类似的记载:

昔者齐桓公好味,而易牙烹其首子而饵之。

《淮南子·精神》高诱注也说:

齐桓好味,易牙蒸其首子而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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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牙烹子这个故事如果图像化,稍有人心者都很难接受这个场景

然而,易牙烹子这个故事,很可能不像表面上的那么简单。让谈古论金和大家一起做历史的侦探,探究其背后草蛇灰线的真相。

前辈学者多认为易牙就是《左传·僖公十七年》提及的雍巫。《史记·齐太伯世家》中的公曰:「易牙如何」』一句的相关《史记正义》认为『 (易牙)即雍巫也。贾逵云:雍巫,雍人,名巫,易牙也(也作易牙字)』,《左传·僖公十七年》杜预注解和贾逵的说法完全一致。

要之,雍巫就是易牙,易牙就是雍巫。张佩纶《管子学》更进一步认为雍巫的巫字不是名字,而是食医之类的官名,这是非常有道理的。

「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浅谈齐桓公为何「很富于宗教气息」

《裘锡圭学术文集》(全六卷),2015年8月第1版

中国古文字学家、复旦大学教授认为:

易牙如真是一个巫,他蒸首子而进于齐桓公,除了习俗的背景外,可能还有别的宗教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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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桓公九盟诸侯,三平晋乱,平复卫国,驱逐戎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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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观点认为齐国的第一次封建并不在山东半岛

裘锡圭教授广征博引,从《墨子》、《管子》、《韩非子》、《淮南子》等诸子以及《左传》、《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史籍的文献文本分析入手,勾画出中国古代文献中关于『杀首子』这个恐怖而诡异的风俗习惯,并进而与腓尼基人(Phoenicians)、迦太基人(Carthaginians)和以色列人(Israelites)以头生子女做祭品的习俗进行跨文化的对比

——比如上帝要亚伯拉罕(Abraham)将他的第一个正妻撒拉(Sarah)所生的儿子以撒(Isaac)献祭的故事(《圣经·创世纪》22章2—10节)和耶弗他被迫将独生女儿献祭的故事(《圣经·士师记》11章30、39节)以及「要把所有头生的分别出来供献给我;凡是以色列子弟中间母亲头胎所生的无论是人或是牲畜,都应该归我……你应该把凡是母亲头胎所生的都献给耶和华。你的牲畜中所有初生的公畜,都应该归于耶和华。你可以用羊羔来赎所有头生的驴;若不代赎,就应该打断它的头颈。你的子弟中的每一个头生子你也可以赎。」(《圣经·出埃及记》13章2、12、13节)和「你要把你的第一批谷物和你第一次榨出的酒献给我,不可迟延;你要把头生的儿子献给我;你的牛羊也是如此……」(《圣经·出埃及记》22章29、30节)

裘锡圭教授进而最终得出如下结论:

杀首子而食之,是属于献新祭和尝新圣餐范畴的一种现象,其性质跟一般的用人牲和食人的习俗不能同日而语。以父亲怕第一胎是他人之子来解释杀首子的习俗,也是错误的。(《
杀首子解》,《裘锡圭学术文集》第5卷,第379页)

由此衍生,在裘锡圭教授看来(非原文原话,谈古论金大致概括):

易牙蒸(烹)首子而进于齐桓公,也非常有尝新祭或者尝新圣餐的内涵和色彩,绝非因为齐桓公穷奢极欲导致嘴刁而贪图新奇异味。

齐桓公似乎是一个很富于宗教气息的国君。(《杀首子解》,《裘锡圭学术文集》第5卷,第380页)

齐桓公重用易牙(雍巫)和竖刀(竖刁、《左传》作寺人貂),虽然造成了桓公本人病死后尸体在床上放了67天,尸虫都从窗子里爬了出来的悲惨下场,但细究其本意,并非简单地因为贪欲而为奸人所惑,而是有着自己的一番宏图大志的。

由于缺乏必要的文献和史料,这部分内容很难详细考察,但是

如果我们大胆地做一个猜想,或许可以得出这样一个判断:

那就是齐桓公试图在管仲提议提倡的『尊王攘夷』旗号之外,构筑新的能够让天下归心的意识形态,在这个新的意识形态架构中,有祭献首子的宗教仪式(易牙),有『为天国的缘故自阉的』(《圣经·马太福音》19章12节)的牺牲者(竖刀),也有将为神王服务置于周礼宗法制度之上的边缘人(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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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桓公是春秋五霸中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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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牙在齐桓公死后的齐国内乱中安全脱身,逃亡鲁国,并被后世尊为厨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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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刁剧照,齐桓公曾过继给竖刁一子,后改名为公子刁,这绝非对普通宦者的待遇。

齐桓公构建这个体系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尊王攘夷』的旗号理论上谁都可以打(比如后来的宋襄公晋文公),而一旦建立一种神的代言人和霸主合二为一的模式,霸主就成为齐国君主不容他人染指的禁脔。

「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浅谈齐桓公为何「很富于宗教气息」

孔子的故事中也有神异的部分,比如他在陈国识别出一只飞鸟身上中的箭是肃慎国的楛矢石砮。

明乎此,我们或许也才更能理解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以及『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之中蕴含的人文主义精神的可贵,换句话说,齐桓公这一野望的全面失败,间接使得华夏文明走向了另外一条或许更适合文明健康生长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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