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湯雲

村裡人說:“湯雲已經很久沒到村裡來了。”

父親說:“湯雲的手藝在方圓五十里都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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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雲是個篾匠。每年他都會到我們這一帶來做篾匠活計,報酬按天算。春節後,春耕前,每家每戶都有竹製品需要修補或更新:或竹曬田(一種晾曬稻穀的長方形竹製工具),或谷篩,或簸箕,或竹簍,或竹籃,或竹蓆。

這是湯雲一年中最忙的時候。他最拿手的是竹蓆的編織,他編的竹蓆不僅精緻光滑,而且使用壽命長,最關鍵的是,他總能在一堆竹子中挑出最適合的竹子來編竹蓆,編出來的席子,夏天睡在上面異常的清涼、舒適。

我會在天剛矇矇亮的的時候就聽到大廳有破竹的聲音,每當被這清脆的聲音驚醒,我就知道,又輪到湯雲到我家來做活了。而我會一改往日賴床的習慣,立刻起床,圍在湯雲的身邊,仔細端詳他的工作。

那時我才剛記事,看著一顆顆竹子在湯雲的手裡像變戲法一樣由長變短,有粗變細,然後變成了一件件漂亮的竹製品,我總是沉醉其中。那時的湯雲是半大小孩最崇拜的偶像,甚至於我當時的理想就是長大後要做個像湯雲一樣的篾匠。

篾匠湯雲


2

湯雲的老家在西邊兒的一個鄉鎮,那一帶由於耕地較少,所以沒必要全家人守著那點田地。也正因為如此,剩餘勞動力在年輕時往往跟著師傅學各種活計,有木匠,有泥匠,有篾匠......而湯雲選擇了做一個篾匠。

我們村在縣城的東邊兒,那會兒,湯雲每年都要騎大半天自行車才能從他家趕到我們村。村裡人都知道湯雲不是本鎮人,所以他到誰家做活,除了要管飯,還得留出一間客房給他。我第一次見湯雲的時候,他也就二十四五歲的樣子,挺拔的身軀,微胖的臉龐,但不失英俊,一臉的青春氣息。

雖然每天要做活,但他還是把自己打扮的利落清爽,不像有些木匠泥匠,不管做沒做事,總是顯得邋遢。最重要的是他為人謙遜隨和,再加上活計又完成的漂亮,所以深得村民喜歡。

湯雲除了有精湛的篾匠活計,他還有一雙靈巧的手。他總能在午飯後的空閒時間用剩下的邊角料做出各種玩具,竹鳥,竹槍,竹劍,竹球,竹籃等。我最喜歡的就是竹槍和竹劍,而竹鳥和小籃總能獲得村裡小女孩的歡心。在缺少玩具的農村,這些是我們最好的玩資,承載了我們太多的快樂。所以他是我們這些毛頭最好的開心源泉,而他也樂於給我們帶來快樂。

篾匠湯雲


我從小就被父親要求練毛筆字,剛開始練的時候很新奇,但時間長了也就有了厭煩,只是懾於父親的嚴厲,不敢過多的偷懶。

有一次,我放學後在房間臨帖,心裡已經開始不耐煩,開始在紙上胡亂的塗畫。湯雲趁休息的間隙,走到我的身後,看了一會後說:“寫毛筆字跟我們做篾匠是一樣的,你得讓自己和筆尖融合在一起,把所有的力量用到落筆的那一刻,這樣才能寫出好字。”說完,他接過毛筆,在紙上寫下遒勁的四個大字:意氣風發。

不得不說,這四個字讓我更加的佩服湯雲,一個手藝如此好的篾匠還能寫出一手好字是不簡單的。他告訴我:“任何時候,一手好字都能給自己加分。而且當我們專注於一件事情的時候,要心無雜念,這樣的話,成功也就不遠了。”那個時候我似懂非懂。

那個時候我們家所有的竹製品都是湯雲做的,他的手藝確實讓人讚歎,專注的人當然能做出好東西。家裡現在還有幾床竹蓆,都是出自湯雲之手,睡在這些竹蓆上,總能勾起我的一些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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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十四歲,上初二。湯雲像往年一樣到我們村裡做活,只是這一次見湯雲,他沒了往年的風趣和活力,更多的是消瘦和落寞,臉上也沒有往日的紅潤光澤。大家都看出了他的不一樣,但又不好主動去打聽,畢竟誰都知道肯定是碰到什麼事情了。

即使是這樣的狀況,湯雲還是盡心盡力的做好每家的事情,這是職業道德,也是他的原則。只是每天晚飯後,總能看出他的疲憊,這種疲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那種一眼就能看見的心理悲傷。他也再沒有給我們做過玩具。

後來我知道。湯雲的老婆又生了一個女兒,這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計劃生育正是抓的最嚴的時候,而中國人的傳統是兒子才能延續家族的香火,這種思想在農村尤甚,傾家蕩產也得生個兒子啊。

湯雲已經違反了計劃生育的政策,他老婆也不得不躲到更加偏遠的親戚家,鄉里工作人員已經幾次到他家要求他老婆去做結紮手術並繳納罰款。湯雲繳不起罰款,老婆又不見蹤影,所以家裡被一頓暴風驟雨粗暴執法。這種粗暴的執法在那個年代遍地都是。有錢的人家花幾個錢也不在乎,只要是錢能擺平的事情對有錢人來說就都不算事。只是對於像湯雲這樣既沒錢又想生個兒子的人來說顯得有點殘酷。他們不得不東躲西藏,嚐盡顛沛流離和寄人籬下的辛苦。

他當然想生個兒子,不得已,只能夫妻分離,湯雲還得靠手藝養活老婆孩子,況且,暫時的分離也是為了今後的滿足,只要能生兒子,生活就有希望。

我上高二的時候,已經有兩年沒見到湯雲了。大家都盼著他能來村裡,因為家裡的竹製品都需要修補或更新。那年的六月份,湯雲突然出現在村裡,只是他看上去極其憔悴,三十幾歲的人已經有了不少白髮。目光更加呆滯,而挺拔的身軀已經明顯佝僂了不少,遠遠看著就像個小老頭。生活真的可以把一個人打的一敗塗地。

每天收工之後,都能看到湯雲蹲在某個角落抽菸。我有一個傍晚明顯看到他眼中的淚水。他就像一隻戰敗的公雞,低著頭,不斷嘆氣,拼命抽菸,像是哀鳴又像是懺悔。

那年以後,再沒見過湯雲。

篾匠湯雲


4

人們常說,世界離了誰,地球照樣轉。人和人之間除了是一個個個體,還有著錯綜複雜的關係,當一個熟人在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的時候,或多或少的還是會在記憶裡留下痕跡。

我上大四那年,村裡的新農村建設已經完成,各家各戶基本上不再用竹曬田,而是直接把稻穀曬在平整的水泥地上。那天我正好放假在家,父親叫我幫忙把年久失修的幾副竹曬田劈斷當柴燒,竹曬田因為時間久了,長了竹蟲,吃了不少竹篾,但勉強還能曬穀子,只是這東西放在家裡太佔地方,所以父親想處理掉。父親看著這些竹曬田感慨的說:“湯雲的篾匠手藝在方圓五十里是最好的,”頓了頓,“湯雲已經好久沒到村裡來了。”

後來聽村裡人說,那天傍晚湯雲的淚水是因為他那出生沒多久的兒子。在生了三個女兒並引產一胎的第二年,湯雲終於如願得子,但先天性心臟病毀了他不滿三個月的兒子,同時也擊碎了湯雲的心。

他老婆當時抱著兒子的屍體哭了一整夜,從此就再也沒說過話,只是時而大笑,時而大哭,鄰居們看著他們一家,只能搖頭嘆惜。湯雲在遭受了這一切之後,本想通過手中的活計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忘記悲痛,但他完全做不到,只要稍一停下來,悲傷自己就鑽進了心窩。

從此,湯雲沒日沒夜的抽菸酗酒,用尼古丁和酒精來麻醉自己,深更半夜,他會躲在角落流淚,有的時候和老婆哭成一團,三個女兒也跟著哭,鄰居沒法勸,只是一個勁的搖頭。而他的篾匠活計卻再也沒有做過。

每到春耕前,村裡就有人說:“湯雲已經很久沒到村裡來了,家裡的竹簍、簸箕、谷篩都沒法用了。哎,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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