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學中的“紅豆”考辨----由王維《相思》談起

王維的一首《相思》,成全了紅豆的美名。“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從此以紅豆詠相思成為風氣。溫庭筠說:“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南歌子詞二首(一作添聲楊柳枝辭)》)花蕊夫人說:“春風一面曉妝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卻被內監遙覷見,故將紅豆打黃鶯。”(《宮詞》)紅豆甚至成了詞牌名,李煜的《長相思》:“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就又作《雙紅豆》。

《相思》,語句簡淡,卻被視為情意最真摯之作。清人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五絕凡例》中說:“王維‘紅豆生南國’,王之渙‘楊柳東門樹’,李白‘天下傷心處’,皆直舉胸臆,不假雕鎪。祖帳離筵,聽之惘惘,二十字移情固至此哉!” 《相思》,語句簡淡,卻被視為情意最真摯之作。清人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五絕凡例》中說:“王維‘紅豆生南國’,王之渙‘楊柳東門樹’,李白‘天下傷心處’,皆直舉胸臆,不假雕鎪。祖帳離筵,聽之惘惘,二十字移情固至此哉!”

不過有關《相思》的出處及紅豆所指等問題,倒還有些需要作一剖析的。

一、《相思》出處

王維所詠紅豆究竟為何,是個一直沒有定論的話題。陳鐵民在《也談紅豆與》中指出:“今存王維集的宋、元、明初、明中葉刊本,都未收錄這首詩,它最初載於《云溪友議》,沒有題目。《唐詩紀事》收此詩,亦失題;《萬首唐人絕句》錄此詩,題作《相思子》,嘉靖三十五年(1566)顧氏奇字齋刊王右丞集首次將此詩收入集中(編入《外編》),題作《相思》,明末凌濛初刊王摩詰集,又題作《江上贈李龜年》。”

說來說去,這首《相思》的原始出處其實只有一個,就是唐朝範攄的《云溪友議》這個孤證。《云溪友議》在《雲中命》一節中記錄:“龜年曾於湘中採訪使筵上唱:‘紅豆生南國,秋來發幾枝。贈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又:‘清風朗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餘。徵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附書。’此詞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園唱焉。歌闋,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慘然。龜年唱罷,忽悶絕仆地。以左耳微暖,妻子未忍殯殮,經四日乃蘇。”

範攄在世為9世紀下半葉,王維則於761年過世,相差約百年。百年之後,範攄記敘的這個故事,可信度未必高。但是文人素愛風雅,範攄記載的這個故事偏偏風雅之至,因此範攄說:“此詞皆王右丞所制”,那也就無可無不可的收入王維集中吧。

需要注意的是,若以《云溪友議》為原詩,則後世文人也多行篡改。清人編《唐詩三百首》擅將“秋來發幾枝”改為“春來發幾枝” ,清朝趙殿成在《王右丞集箋註》中則說:“《萬首唐人絕句》‘豆’作‘杏’,‘幾’作‘故’,‘多’作‘休’。凌本‘勸’作‘贈’。”可見各版本差別甚大。

二、相思樹與相思紅豆

假如說《相思》真為王維所出,說王維開創紅豆入詩寫相思的風氣,以《相思》詩來聲稱王維為詠紅豆詩第一人,大約是可以的。因為在唐朝、在王維之前,雖然紅豆已經和相思聯繫在一起。不過最早時並沒有直接提出相思紅豆這個說法,而是先以“相思樹”呈現出來。

根據安徽省博物館李暉發表於《北方論叢》1998年第1期的《唐詩“紅豆”考》列出的兩種關於相思樹的傳說,一為幹寶《搜神記》中的“韓憑妻”,記(宋)康王奪其舍人韓憑妻何氏,夫婦皆自殺,兩冢相望,宿夕之間,冢頂各生大梓木,宋人稱為“相思樹”,二為南朝梁任昉《述異記》,雲:“昔戰國時,魏國苦秦之難。有以民從徵赴秦。久不返,妻思而卒。既葬,冢上生木,枝葉皆向夫所在而傾,因謂之相思木。……蓋相思之流也。”前文李頎《古今詩話》與清鈕鏽《觚剩》中說:“相傳有怨婦望夫樹下,血淚染枝,旋結為子,斯名所由昉(始)也”,就是引用任昉的說法。

相思樹最初是指哪種樹,已經分不清楚,也許不是固定的某種樹,比如《韓憑妻》中說的就是梓木,與現在的相思樹完全不同。大部分時候,文人眼中的相思樹只是指寄託相思之樹,與樹種無關。如王勃《春思賦》:“遊絲空罥合歡枝,落花自繞相思樹。”李白《代別情人》:“哀哀長雞鳴,夜夜達五曉。起折相思樹,歸贈知寸心。”這些似乎都並不是特指某種樹。

晉時,對相思樹的認識已經延伸到它的果實--“豆”,並初步對它進行了描述。《文選》所晉人左思(太沖)作《吳都賦》中有說:“楠榴之木,相思之樹。”與左氏同時代的劉淵林(逵)為其作注時說: “相思,大樹也。材理堅,邪(斜)砍之則文(紋),可作器。其實如珊瑚,歷年不變,東冶有之。”產地“東冶”,即今天的福州市。到了南朝,梁武帝《歡聞歌》中說“南有相思木,合影復同心”。可以看出,最晚在南朝時,相思樹(木)似已為某一樹種的特指,人們也已經注意到了它“實如珊瑚”,只是關注更多的、更著意詠歎的還在相思樹之本身而已。

在這種情況下,以“相思豆”“相思子”入文就成了很理所當然的事情。南朝江淹《草木頌十五首(並序)》中的《相思》說:“竦枝碧澗,臥根石林。日月斷色,霧雨恆陰。綠秀八照,丹寶四臨。公子不至,山客徒尋。”江淹注意到了相思樹的果實,稱相思子為“丹寶”,這是後世將紅豆“舉世呼為相思子”的先聲。發展到了唐朝,相思子的名稱終於被定了下來。蘇鶚《杜陽雜編》中有云:“花如桃花而一朶千葉,一葉六影,其成實如相思子”。

最早在文獻中指出相思子即紅豆的,一般認為是晚唐李匡乂。他所作《資暇集》卷下《相思子》條:“豆有圓而紅,其首烏者,舉世呼為相思子,即紅豆之異名也。其木邪斫之則有文,可為彈博局及琵琶槽。其樹也,大株而白枝,葉似槐,其花與皂莢花無殊,其子若扁豆,處於甲中,通身皆紅。李善雲其實赤如珊瑚是也。”

“圓而紅,其首烏者”,就是現在稱為“雞母珠”的相思子。在李匡乂的年代,相思子已經廣泛用於首飾鑲嵌,比如路德延《小兒詩》:“頻邀籌箸插,時乞繡針穿。寶篋拿紅豆,妝奩拾翠鈿。”李匡乂說“舉世呼為相思子”,可見稱紅豆(李匡乂指的是雞母珠)為相思子在當時很流行,只是現存材料中,由李匡乂最早指明而已。

文學作品中的歌詠對象,在唐朝終於由相思樹(木)轉為紅豆(相思子)。這個轉變的過程,也就是紅豆作為裝飾品為大眾所熟知的過程。

紅豆由首飾鑲嵌而至指代相思,首先應當有紅豆外形上的原因。它玲瓏可愛,形如心形(相思子半黑半紅,所取應為其形如人頭之意),質地硬實,更重要的,其鮮紅色經年不褪,正合適來形容愛情。有人認為:“紅豆鮮豔晶瑩的外觀,堅硬耐久的特性與民間傳說中悽美哀豔、生死不渝的意味十分協調。另外,紅豆玲瓏精緻,惹人喜愛,適於持贈和收藏,是人們表達感情的理想信物,適應了贈物致思的傳統需求。”

至於王春瑜所說,自己發現“剛採擷下來的成熟的紅豆,形狀酷肖處子的陰蒂,怪不得王維在詩中說‘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於是下結論說《相思》“其實是一首道道地地的豔詩”,“聯想到某些學者對紅豆不作仔細考證,想當然地作風馬牛式的註釋”,還有今日人們競相以紅豆作人名、藝名、室名等,“倘若他們知道紅豆的典故、王維詩句的本意,豈非煞盡天下風景乎? ”這種山野怪談,只能說“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由得他去講了。

其次,作為裝飾品的紅豆,天然的和美麗、溫柔的女性聯繫在一起。文人們在看到紅豆時,容易聯想起男女之情。因此,以紅豆寓相思,也就有了被理解的共同基礎。

再次,唐宋時期是中國古代文學中植物意象的大範圍建立與蓬勃發展時期。中國純粹的山水詩、田園詩是從魏晉時期興起的,梅、蘭、竹、菊等自然物的意象也是從魏晉之後才在比德說、文人畫的影響下逐步確立的。《相思》中“紅豆”意象的確立,也和當時人們開始關注植物的社會風氣有關。

在《相思》之後,在唐宋文人對紅豆詠歎時,“相思”、少女都是主要主題。比如唐朝有“兩岸人家微雨後,收紅豆,樹底纖纖抬素手”(歐陽炯《南鄉子》)、“羅帶惹香,猶系別時紅豆”(溫庭筠《酒泉子》),宋朝則有“綠窗紅豆憶前歡”( 晏幾道《浣溪沙》)、“ 誰謂正歡時,把相思、番成紅豆”( 李之儀《驀山溪(少孫詠魯直長沙舊詞,因次韻)》)、 “半妝紅豆,各自相思瘦”(黃庭堅《點絳唇》)、“ 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牛希濟《生查子》)等句。

元曲中,提到紅豆、相思子的很少,僅高明等有“幾番和淚見紅豆,相思未休”寥寥幾句。也許是因為當時的文人團體普遍處於紅豆樹生長區域以外,再加上紅豆的比德意義不高,在宋朝時不受文人畫的青睞,慢慢淪落為詩畫邊緣,因此這個在唐宋時期文學作品中屢屢出現的題材在元朝被忽視了。

明清時代,因為江南成為文人的集結地,紅豆樹很容易的就進入了文人們的視野,紅豆又成了一個受到偏愛的題材。比如《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耳熟能詳的“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句。徐世昌的《晚晴簃詩匯》中,僅以紅豆為號或以紅豆命名詩集的就有號為紅豆詞人的吳綺,作《紅豆集》的董潮,寫《紅豆村人詩稿》的袁樹,寫《紅豆樹館詩稿》的陶梁。

受到《相思》中確立的紅豆意象影響,明清時代對紅豆的題詠也大多是相思主題。比如“擬織同心苣,還成連理枝。卻憐紅豆子,全不解相思”( 茹綸常《擬織》)、“ 江南紅豆花滿枝,蘼蕪脈脈長相思”( 王蘇《濤園歌》)、“江南紅豆相思苦,歲歲花開一憶君”(王士禎《悼亡詩》)等句。不過由於紅豆樹已經在南方普遍種植,也有以紅豆寫景而非寫相思的。如“燈凝紅豆子,香散碧爐煙”句(周之瑛《和右巖叔秋夜原韻》),就基本與相思無關了。

三、王維所詠為何種紅豆?

王維所詠的,究竟是那種紅豆呢?這是個眾說紛紜的話題。目前比較市面上比較常見的紅豆製品分為兩種,一為半紅半黑的相思子(雞母珠),一位通體全紅的海紅豆。

1、李時珍說

很多人認為,王維所詠的不是海紅豆,而是通常被稱為“雞母珠”的相思子。他們引證的文獻,最有力的是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

李時珍提到了紅豆,也提到了海紅豆。《本草綱目》卷三十五下《木部·喬木類·相思子·釋名》“紅豆”條引用了北宋李頎《古今詩話》:“相思子圓而紅。故老言:昔有人歿於邊,其妻思之,哭於樹下而卒,因以名之”。他記相思子曰:“相思子生嶺南,樹高丈餘,白色,其葉似槐……其子大如小豆,半截紅色,半截黑色,彼人以嵌首飾。”可見李時珍是把半紅半黑的“相思子”定為紅豆的。

在“海紅豆”條中,李時珍記曰:“按徐表《南州記》雲:‘生南海人家園圃中,大樹而生,葉圓有莢,近時蜀中種之亦成。’時珍曰:‘樹高二三丈,葉似梨葉而圓。’按宋祁《益部方物圖》曰:‘紅豆……其子累累而綴珠,若大紅豆而扁,皮紅肉白。’”

李時珍說海紅豆“樹高二三丈”,徐表說海紅豆“葉圓”,都對。但是李時珍說“葉似梨葉”,就不知道他說的是哪種梨樹了。通常梨葉寬大約半掌,表面油亮,而無論海紅豆還是相思子,葉片都小如拇指,極似槐葉,大小差別已很明顯,怎麼能“似梨葉”呢?。

李時珍引宋祁《益部方物圖》中的“紅豆葉如冬青而圓澤,春開花白色,結莢枝間。其子累累如綴珠,若大紅豆而扁,皮紅肉白,以似得名,蜀人用為果豆” 一段話來描述海紅豆,但是,一則宋祁說 “用為果豆”,似有疑義。海紅豆有小毒,怎麼能為果飣呢?二則在四川省林業學校林鴻榮《“南國紅豆”考辨》中引用了宋祁的這段話來描述與海紅豆不同的何氏紅豆樹,似在說明李時珍將宋祁這段話歸入海紅豆名下是可商榷的。

綜上可以看出,在古代,相思子、海紅豆、何氏紅豆、無莢紅豆的區別,在文人眼中其實向來是不甚確切的。李時珍在《本草》中的表述並不夠確切。所以現在對於《相思》所詠的紅豆究竟是那種存在爭議,也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了。如果以李時珍的“相思子”條目來證明王維所詠的是雞母珠,並不嚴謹。

2、林鴻榮說

1990年,林鴻榮在《中國文史》當年第二期上發表了《“南國紅豆”考辨》,從植物學的角度來論證王維《相思》中所指的紅豆為何物。最後論證結果是,王維所說的紅豆最有可能是“蜀中紅豆樹”。因為“它分佈於鄂西、陝南、四川盆地,是紅豆樹屬分佈最偏北的一個種。”

他列舉了四種紅豆樹作為比較:鄂西紅豆樹,又稱何氏紅豆樹、蜀中紅豆樹(Ormosia hosiei Hesmsl. et wils);嶺南紅豆樹,今名軟莢紅豆(Ormosi Semicastrata Hance),相思子,即雞母珠(Abrus- precatorius),以及海紅豆,又叫孔雀豆(Adeanthera pavonina)。

林鴻榮作為四川省林業學校的工作人員,很難說在寫這篇論文的時候,有沒有地域心理。他列出了四種紅豆,但是生長在中國境內的紅豆樹屬顯然不止四種。光葉紅豆、木莢紅豆、長臍紅豆和花櫚木(俗稱花梨木)等等都屬於紅豆樹。更重要的,也是林鴻榮避而不談的---能結出紅色豆的,未必就是當代植物學意義上的紅豆樹。文人所詠紅豆只是色彩上的判定,而不是門綱目科屬種的斷定。

林鴻榮論證說,相比集中分佈在兩廣的海紅豆而言,何氏紅豆樹分佈到達陝西南部,而王維一生很少離開中原一帶,所能見到的紅豆樹以何氏紅豆的可能性為大。但是問題是,紅豆樹亦可移栽。歷史上享有盛名、陳寅恪曾購得的江蘇常熟白茆(港)芙蓉村紅豆,就“系明代嘉靖年間山東按察司副使顧玉柱之子顧耿光,從海南島植入” 。不能肯定的說,在唐朝這種移栽沒有進行。因此,僅憑何氏紅豆樹生長偏北來判定王維所詠紅豆,並不夠嚴謹。

王維所詠的紅豆也可能是忍冬。忍冬在全國南北皆有分佈,金銀忍冬所結子,亮紅如枝頭攢珠,其葉片大而形如梨葉,今日仍有許多年輕人以忍冬果實為紅豆。

紅豆只是相思的一種憑藉,我們也不可能再親自問王維或者範攄是看到了什麼樹、哪種豆詠的這首詩。各種紅豆都有可能是王維所詠之紅豆,包括何氏紅豆、海紅豆、雞母珠,甚至作為食材的赤豆等。無論哪種紅豆,要言之鑿鑿的指稱其就是王維所詠紅豆,都是不嚴謹的。也許正是基於這樣的想法,所以《辭海》對紅豆作如下解釋:

紅豆,是紅豆樹、海紅豆及相思子等植物種子的統稱。

一個“等”字,涵蓋了各種可能。

四、“紅豆”指正

就是由於紅豆所指的不確定,因此在文學作品中,文人筆下的紅豆,究竟是相思子還是海紅豆,甚至是赤豆,或者是其他的什麼更加難以判斷。對紅豆、紅豆樹的認識,也往往會有比較大的誤解。

1、可食的紅豆

在王維之後,“相思樹”“紅豆”的使用範圍更加擴大。出於討口彩等目的,民間總是將寄託相思的紅豆與作為食材的赤豆混淆起來。我們暫且不區分這種混淆是誰侵佔了誰的稱號,僅就混淆後的事例進行澄清。

江畲經《歷代小說筆記選(漢魏六朝唐)》中記錄了一個民間行相思咒的做法:

相思子(紅豆)五個,婦人頭髮五錢,乳汁五錢,和成劑,作四十九丸,瓷器盛,祭於六甲壇下,腳踏魁罡二字,右手雷印,左手劍訣,取東方氣一口,念‘相思咒’七遍,焚符一道,剪藥丸日服一丸,服止為度……從此愛戀密濃,千思萬想,時刻不能下也。

這裡的相思子大約指的是食材赤豆。或者可以說,凡是在史料中提到可食的紅豆,必定不是海紅豆或相思子,而是民間俗稱為紅豆而實際為赤豆、赤小豆之類。這種可食性問題,即使是學者也經常弄混。

李暉在《唐詩“紅豆”考》中說,一般在佛生日四月初八那天,寺廟有賜、吃結緣豆之風俗,“清代闕名《燕臺口號一百首》:‘香會逢春設戲筵,分嘗豆子結良緣’,說的就是飽含青春激情年輕男女,通過佛門的香會,得到了‘最相思’的情感載體紅豆”。 但是李時珍認為“微寒,有小毒”的紅豆能否“嘗”吃,恐怕不一定。

周作人《結緣豆》一文中,記錄清朝敦崇《燕京歲時記》“舍緣豆”一條:“四月八日,都人之好善者取青黃豆數升,宣佛號而拈之,拈畢煮熟,散之市人,謂之舍緣豆,預結來世緣也。謹按《日下舊聞考》,京師僧人唸佛號者輒以豆記其數,至四月八日佛誕生之辰,煮豆微撒以鹽,邀人於路請食之以為結緣,今尚沿其舊也。”可見,結緣豆通常為青黃豆而非紅豆。以紅豆為結緣豆來“分嘗”,恐不合理。

鄧小軍在《紅豆小史—以王維、杜甫、《云溪友議》、錢謙益為中心(上)》註釋中說:“《廣東新語》卷二十五《木語·海南文木》條記紅豆:‘馬食之肥澤,諺曰:“馬食相思,一夕膘肥。馬食紅豆,騰驤在廄。”’,可見至少紅豆可以飼馬。”他以此論證紅豆可食,將“香稻啄餘鸚鵡粒”改為“紅豆啄餘鸚鵡粒”亦可。但是以清初屈大均的文字來證明紅豆可食,並不妥當。紅豆並未絕種,是否可食自有植物學家判定,何勞到文字中找尋?諺語所說的紅豆,實際應為赤豆之屬,而不是紅豆樹所結之實。

2、紅豆的佛教意蘊

李暉認為紅豆身具佛教意味。他說,紅豆亦被廣泛稱為“娑羅豆”, 因之樹也呼為“娑羅樹”、樹周的園林叫做“娑羅園”或“娑羅院”,如安徽歙縣富堨鄉富村汪姓“娑羅園”中種有紅豆就是個典型。他稱,據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記載,魏、晉時寺廟即有此做法。但是檢閱《酉陽雜俎》並未發現明確記載。

紅豆的佛教意味是否像李暉認為的那麼濃呢?

佛教稱釋迦牟尼即是娑羅樹下涅槃,如宋朝法賢譯《佛說八大靈塔名號經》說:“拘屍那城大力地,娑羅雙樹入涅槃。”又有說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得道,如鳩摩羅什譯《佛說千佛因緣經》:“出家學道。坐於光明菩提樹下。身心不動。若不得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我終不起。”因此,寺廟喜在廟前植娑羅樹或菩提樹來禮拜世尊。

但是,菩提樹和娑羅樹在中國很多地域由於氣候因素不能生長。因此中國寺廟多用無患子樹(多在長江流域)、銀杏樹(多在黃河流域)或者七葉樹來代替。這種代替非常普遍,如北京的大覺寺、臥佛寺、潭柘寺、靈光寺、香界寺等寺廟都種植了很多七葉樹。在西南高原地區也有用丁香代替的。例如青海塔爾寺就是用暴馬丁香代替菩提樹,當地稱之為“西海菩提”。這些代替樹種的種植,一方面作為佛教聖樹,禮敬佛祖,另一方面也可以作為庭院樹或者行道樹。

紅豆作為娑羅樹的替代品種在廟前的做法並不多,僅江陰顧山鎮,安徽涇縣茂林以及安徽歙縣等少數幾處在寺廟前種有紅豆樹(而且寺廟多已破敗不存),其作為佛教聖樹還是僅僅作為庭院樹隨意種植,恐難斷定。而且,紅豆樹並不是為佛教專用。比如現存種有紅豆樹且比較有名的廟宇,一為馬來西亞馬六甲幾年鄭和的三寶廟,二為廣西連南瑤族自治縣渦水鄉盤王古廟,三為廣州黃埔區廟頭村南海神廟。這些大約沒有多少佛教意蘊吧。

種植紅豆樹在廟宇中,無非是取其樹木高大枝葉繁盛,有擋陽遮陰之功罷了。《遵義府志》在描述遵義清溪一株紅豆樹時,引《天祿識餘》按曰:“俗稱婆羅樹,皮青黑色,近本無枝,上團團如蓋,四時不凋,葉似冬青。”這種“團團如蓋”的樹種,作為庭院樹再好不過了。

至於李暉所說紅豆亦名娑羅子,確實有這一說,如清代趙懷玉《遊永濟寺》:“忘情我羨娑羅子,紅豆空勞淚結成。”但是這種說法並不多見。通常所說的娑羅子是一味中藥,是上文所述七葉樹的果實。也就是說,娑羅樹是娑羅樹,七葉樹是七葉樹,紅豆樹是紅豆樹。以紅豆樹為娑羅樹,說“紅豆亦被廣泛稱為娑羅豆”,未知“廣泛”二字從何而來。

由此,紅豆或許與佛結緣,但是那也是作為娑羅樹的替代品種(而且以之為替代的地方不多),或者僅僅作為庭院樹,佛教意蘊或許有,但是從來不是文學作品中的主要主題。

陳鐵民:《也談紅豆與》,《中國典籍與文化》,2000年第2期,第124頁。

陳鐵民:《也談紅豆與》,《中國典籍與文化》,2000年第2期,第124頁。

袁曉薇:《凝千年之相思,鑄民族之精魂:紅豆意象的流變和《相思》的影響》,《柳州師專學報》,2007年9月,第13頁。

王春瑜:《紅豆、勞什子及其他》,《中華讀書報》1999年9月15日。

我從網絡獲得的《益部方物略記》中並不見,只有“花白色,實若大紅豆,以似得名。葉如冬青。蜀人以為果飣”一句

林鴻榮:《“南國紅豆”考辨》,《中國農史》1990年第2期,第58頁。

蕭夢龍:《江南勝蹟》,江蘇科學技術出版社1993年版,第239頁。

《辭海》(縮印本),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版,1146頁。

江畲經:《歷代小說筆記選》(漢魏六朝唐),上海書店(影印本)1983年版,第62頁。

李暉:《唐詩“紅豆”考》,《北方論叢》1998年第1期,第8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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