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編者的話:從英國女作家薩拉·沃特斯出發,我們來談談文學、女性,還有愛情。這是3月24日一場沙龍的文字記錄。對談的是媒體人郭玉潔,和學者、詩人包慧怡。在活動結束後,有幾位聽眾繼續討論了愛情,其中一位聽眾說,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我們以此為標題,因為薩拉·沃特斯就是一位以女性情慾為重要命題的作家,也是因為,它仍然是今天很多讀者的困惑。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對談:郭玉潔X包慧怡



主持人:各位讀者朋友,大家下午好!今天我們聊聊一位英國女性作家,薩拉·沃特斯。

薩拉·沃特斯在英國可以說是炙手可熱,她曾三次入圍“布克獎”,作品被多次改編為電視劇、電影。九十年代至今,她一共出版了六部長篇小說。沃特斯以寫歷史小說見長,前三部作品《輕舔絲絨》《靈契》《指匠》都以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為背景,後三部作品《守夜》《小小陌生人》《房客》則是把故事背景挪到了一戰與二戰前後。沃特斯寫過去,但絕不是“懷舊”過去,她說過,那些不為歷史所關注的人群更讓她感興趣,她的作品給予了許多小人物,尤其是女性角色發聲的機會。她把她們從幽暗的角落帶到舞臺的中央,寫她們對身份的探索、對自由的嚮往。

今天,我們非常高興地邀請到了媒體人、作家郭玉潔老師,和學者、詩人、譯者,復旦大學英文系副教授包慧怡老師,來和我們聊一聊薩拉·沃特斯筆下的人物和時代,讓我們掌聲歡迎兩位嘉賓。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嘉賓之一郭玉潔。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學者、詩人、譯者包慧怡。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3月24日,上海建投書局。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薩拉·沃特斯。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薩拉·沃特斯。



郭玉潔:大家好,今天我是作為一個讀者、也作為一個長時間琢磨敘事藝術的寫作者,跟大家來分享一些關於薩拉·沃特斯的想法。

我是怎麼讀到薩拉·沃特斯的?或者說,薩拉·沃特斯是如何進入到中國讀者的視野當中的?這裡不可避免地要談到薩拉·沃特斯本人的性身份,以及她寫作的主題——她的大部分作品,是以女同性戀為題材的。也是因此,她最早進入中國,就是在中國女同性戀的社區。

那大概是1990年代中後期,因為互聯網的出現,一些拉拉自學編程,做屬於自己、也屬於社區的網站,讓大家在網絡空間聚集。同時,這些網站還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建立屬於自己的文化。因為一個邊緣群體,總會覺得,我這樣是對的嗎?世界上還有別人和我一樣嗎?所以就有人梳理從古到今、從西到中的著名女同性戀,比如古希臘的薩福。當時梳理、介紹的人裡,有一些在海外留學、生活,她們會把最近的西方作家介紹到中文世界,所以大概在21世紀初,薩拉·沃特斯這個名字出現了。

在這一長串的名單裡,有的作家只是身份如此,卻不會寫女同性戀、女雙性戀相關的作品。這類題材,比起男同性戀,是小眾中的小眾。薩拉·沃特斯不一樣,她一開始,最著名的“維多利亞三部曲”,就是寫女性對女性的情慾。同時,不像很多女同性戀作品的自傳色彩,她的作品情節性很強,以至於很快被BBC改編成電視劇。事實上,中國的讀者是先看到這幾部電視劇,然後才看到了書。我就是如此。

在她的作品中,女性對女性的情慾不僅是一個元素,也是非常重要的推動力。岔開講一句,上海有一個作家叫顧湘,她曾經給我們寫過一篇隨筆《什麼也沒有發生》,裡面講到,小說還是應該要有故事,可是因為她是一個溫和、不執著、寡慾的人,所以她代入人物的時候,那個人物就想“好吧”“算了”“哦”,所以她的武俠小說裡面,英雄既不想尋寶,也不想復仇,也不想做武林盟主,只能靠反派不停地作亂,來被動地反應。可是反派也不甚執著,很快所有人都無事可做,小說就沒有動力進行下去。這是一個小說家的經驗之談,意思是得有一個人或者幾個人不停地折騰,做一些事情,才能把小說往下推。曾經,愛情是一個很重要的推動力量——當然是異性之間的愛情,更是男性對女性的愛情,他經過千難萬險,最終贏得意中人的芳心,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敘事動力。

但是,一方面,經過很多年的發展,文體被耗竭,另一方面,愛情也被解構得差不多了。很多人都不再相信愛情,不再相信人應該為了愛情去經歷艱險,甚至犧牲自己,而經常和愛情混在一起的“性”,來得太容易了。你再寫這樣的愛情小說,很多讀者首先都是懷疑,真的嗎?至於嗎?

薩拉·沃特斯是把一種新的、事實上是長久被忽略的女性對女性的情慾引入以愛情為中心的小說敘事模式。而且,她沒有把愛情放在現代——在今天,尤其是西方,即使是女性對女性的情慾,愛情的故事也不好講了。但是放到維多利亞時期,對於這種禁忌的愛來說,那仍然是一個世界上只有自己、孤獨、絕望的時代,你突然發現還有另外一個人,她也喜歡你,你就會覺得,我一定要得到她,我不能失去她,我為了她願意去冒險,願意去殺人,我失去她之後,就會痛不欲生。《輕舔絲絨》講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女主人公為了得到愛情,做了所有的事情,失去愛情之後,在當時的英國社會流浪、掙扎,從最底層到上流社會,又回到底層。這樣一個歷程,你就覺得,還是相信它的合理性。

這個合理性,一個很重要的來源是禁忌。這種情慾是被禁止的,不能言說的,在禁忌和情慾之間,形成了強大的張力,使得小說引人入勝,你會一直想知道,她們怎麼樣了?

與此同時,它還是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在敘事中特別重要。一般來說,秘密有兩層,一是對故事中的其它人而言,是一個秘密,另一層是對讀者來說,讀者一無所知。關於性別和性傾向,以前很多偵探小說或者電視劇會有這樣的設置。發生一起謀殺案之後,大家都會假定殺人犯是一個男的,通常會有一個新來的警察(可能是女性,也有可能是不被重視的新人)說,你們都已經在說he,有沒有可能是she?大家都覺得很可笑,或者根本就不理他,但是過了一段時間,那個案子怎麼都破不了,然後就發現,可能真的是一個女性。所以性別、性傾向,常常會成為偵探小說裡最重要的梗。對於故事中人、對於讀者,成為雙重的秘密。當秘密揭開的時候,就會成為一個奇觀——一個壞女人,或是扭曲的同性戀。

但是薩拉·沃特斯不是這樣,在她的小說裡,通常就是女性的視角,這個情慾的秘密,是對讀者敞開的,讀者跟隨她,理解她,並且參與到歷史進程裡面。她不再是一個被觀看的、獵奇的對象。

所以,薩拉·沃特斯作為一個女性情慾的描寫者,衝擊了我們習慣的主流敘事,這是她一個非常重要的意義。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薩拉·沃特斯的作品很多都被改編成電視劇或電影,這是《輕舔絲絨》,又譯《南茜的情史》。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輕舔絲絨》劇照。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在《輕舔絲絨》中,薩拉·沃特斯客串了一個角色。



包慧怡:我接著郭老師剛才說的女性戀愛、薩拉·沃特斯小說裡面的愛情書寫來講。實際上,薩拉·沃特斯是在遵循一個很重要的英國書寫的傳統。在英國小說傳統甚至是歐洲小說傳統裡,第一次出現人格獨立的、有才智的、思想精神獨立的、受過教育、追求愛情自由的女性形象,恰恰是在十八世紀末期、十九世紀早期,大概是文學史上浪漫主義的時期開始,在維多利亞時期達到了頂峰。往往這裡面有一個調子,即女性追求戀愛自由跟她追求自己的人生自由是一件事情,她要通過打破禁忌的方式來實現,往往意味著要違背通常的倫理道德,在現實中,或在心理上。

最常見的是社會階層的禁忌,比如大家都熟悉《簡·愛》中,戀愛雙方打破英國社會保守的階層禁忌而結合;第二大常見的,是婚姻的禁忌,就是基督教語境傳統下不可動搖的一夫一妻制,比如說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希刺克厲夫和凱瑟琳的糾葛有大部分是在凱瑟琳嫁為人婦之後繼續發生的,這個在傳統倫理上是不為社會所接受的;第三類是性別禁忌,薩拉·沃特斯是這樣的傳統的一個後繼者,女主人公打破異性戀傳統的禁忌,這一類的作品其實一直都有,但是卻沒有前兩類那麼進入的我們的視野。

薩拉·沃特斯是一個文學博士,她是威爾士人,她博士畢業論文叫《狼皮和託加袍——1870年至今的女同性戀與男同性戀題材歷史小說》。維多利亞時期作為表面上道德非常嚴謹的社會,實則往往越壓抑,下面越潛流縱深。在維多利亞情色文學(Victorian Erotica)裡面,同性戀的內容比我們通常想象得多許多,只是至今可見度不夠。把“禁忌之戀”、“背德”的戀愛故事和社會反抗結合在一起是浪漫主義文學的重要主題,表面上是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要完成自己的愛情,底下是女主人公追求人生選擇權、追求自由的一場革命。

在薩拉·沃特斯的小說裡,比如在《指匠》,我們知道這是一個雙線敘事,兩個女主人公,一開始都是為了自己,無論如何犧牲代價要爭取到自由,甚至不惜算計自己喜歡的人,把愛人送進瘋人院,她們都以為自己是聰明的那一個。讀到第一部結束的時候,就有一個非常巧妙的轉折。說實話,這種閱讀的快感,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感到了。這兩個戀人都在給對方設局,但是在小說的結尾發現追求愛情和追求自由變成了一件事情,我要為了你跟世界為敵,跟一切為敵,這個過程也就是我在成為我自己。我覺得這是薩拉·沃特斯貫穿她的“維多利亞三部曲”的一個主題。

我們談到維多利亞時期,這個時代雖然時間上沒有太遙遠,可能大家仍然有一點陌生,我在ppt裡主要是放了一些圖片,給大家看一下。

我想談一下維多利亞時代的三個“暗面”。暗面是跟明面相反相成而存在的,或者說是作為明面發展到極致的附加產品而滋生的。大家談到維多利亞時期,對它的印象是什麼?它是英國名副其實地取得“日不落帝國”稱號的年代,是歷史上無可爭議的最強盛的時期。當時維多利亞女王的殖民地,比羅馬帝國最繁盛的時候的土地還要多三分之一,在軍事、海軍、經濟、工業革命以後科技的成果上,完全是碾壓了當時所有的對手。因為維多利亞女王在位時間非常長,她是1837年到1901年,64年的時間在位,這個時期被稱為“維多利亞時期”,但是也叫“不列顛和平”(Pax Britannica)。這期間大多數時間,英帝國的驕傲沒有被挑戰過,國強力盛,這是它的明面。當殖民地遍佈世界各方的時候,就要重新定義“何為英國人”,大家都覺得自己是一個世界主義者(Cosmopolitan)。

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了跟這些明面相反相成的暗面,有一些是跟維多利亞女王個人有關的。首先就是當時社會所謂的保守以及重家庭觀念的風氣。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瞭解維多利亞女王這個人,她童年非常不幸,她是第四王位繼承人,她前面有一排先後繼位但沒有留下子嗣即去世的叔叔,英國王位的繼承傳統就是先傳孩子,然後再傳兄弟,最後再傳兄弟的孩子。她是一個非常爆冷門的王位繼承人。她的母親是一個德國的女公爵,維多利亞這個名字不是英國名字,她是英國曆史上第一個叫維多利亞的女王,因為維多利亞是日爾曼名字,在她執政後才成為很受歡迎的女孩名字。她童年一直被她母親和母親的情夫操縱,作為一張潛在的長期飯票,一直在她母親的操縱下,直到她結婚前都是跟她母親睡在一個房間裡。後來她碰到她的堂兄,就是後來的阿爾伯特親王,堂兄一表人才,維多利亞當時覺得他非常有親和力,是從小到大唯一不算計她的親戚,兩個人當時一見鍾情,他們是整個英國曆史上最甜的夫妻了,在1840年他們就結婚了。據說維多利亞女王婚後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命令本欲繼續參政的母親搬離王宮、到遠離自己的古堡去生活。二十幾歲的時候維多利亞女王通過結婚第一次得到了獨立。這是作為君主的特權,並不是所有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都可以獲得這樣的獨立。

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的感情很好,在13年裡生了9個孩子。他們兩個人童年都很不幸,結婚後就希望可以傳遞一種國民道德的價值觀,就是家庭幸福不僅是可能的,而且很重要。當時上流社會流行的肖像畫就是一張長桌上,然後兩頭各坐的是丈夫和妻子,中間是小孩子,這種效仿王室的、美滿的大家庭。自上而下覺得家庭很重要,破壞家庭是很可惡的。我們一般認為維多利亞的家庭價值觀保守,和自上而下推崇的楷模是有關係的。

比較不幸的就是,親王在他們結婚二十年之後就死了,這時候離維多利亞女王去世還有四十多年,此後她一直是以穿黑衣服的寡婦形象出現的,那個年代的英國上流社會也見證了黑色作為貴婦色的興起。當時出現了一種對死亡的審美,人長期走不出哀痛和死亡,而處在對重要的人的哀悼中,被認為是非常具有美感的東西。體現在維多利亞時期一些建築上,就是新建的非常華麗的公墓,出現了很多死亡主題的非常漂亮的畫,哥特小說的再度興起跟這個風氣也有一定關係。

我們說到第二個暗面是對於超自然和通靈的迷戀。《靈契》就是講述了女主人公與靈媒的愛情故事。大家在讀這個小說的過程中可以感覺到,當時降神會、通靈會這個事情似乎是蔚然成風的事情。但是,維多利亞時期偏偏又是一個科技高速發展的,後工業革命時代的時期,達爾文的《進化論》是那個時候出版的。這是一個矛盾的問題,在這樣一個時期,大部分人開始逐漸不相信人是上帝造的,人可能是從猴子過來的,也有一部分人不接受人是從猴子過來的。但是大家看到科技帶來各種看得見、摸得著的神器,對科技和自然科學的膜拜與日俱增,完全忽略達爾文的信息又是非常難的,所以就在女性當中出現了中間之地,就是我不走宗教的老路,但我也不相信科技是新的上帝,我不需要教會和牧師,我自己就試圖進入靈性世界當中,通過靈媒(medium)的幫助直接和那個世界做交流。我找的這些圖就是薩拉·沃特斯小說發生的時候一些通靈會的照片。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左邊這張照片有一些都是後來被證明是有假的,維多利亞時期的photoshop,右邊這個畫是他們在請筆仙,超自然的力量會指引你的手放在字母上去回答你的問題,這種是比較簡單的。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一個有趣的問題就是,當時所謂出現的最著名的那些靈媒都是女性,而且最後被證明是騙子的,上了媒體頭條的通靈人,這些靈媒大部分都是女性。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左邊這個是著名的一個假的通靈的照片,招了保加利亞國王費迪南德的鬼魂來,但後來發現是用紙片剪出來的。這個大家在《靈契》裡面會看到。當靈控者後來附身的時候,靈媒為了證明自己是沒有作弊,會把自己綁在椅子上進行自我束縛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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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畢竟是一個科學至上的年代,會有很多漫畫來諷刺說你們這些都是騙局。這個在美國其實也有,右邊的這張會把靈性運動等同於巫術,甚至說靈媒的興起要對美國內戰負責,我們美國內戰都是你們這幫女的搞出來的,中間也是,大家看到主要的從事者都是女性。這個是二十世紀的電影海報,也是在諷刺她們,幽靈還會回來嗎之類的。這個是二十世紀初期芝加哥的女性在進行通靈活動。實際上,數據顯示,當時男性的通靈者,男性靈媒的人數並不比女性顯著得少,但所有報紙頭條上成為對象的幾乎清一色的都是女性,這個問題很複雜,大家可以考慮一下這個到底是為什麼。

在薩拉·沃特斯作品裡面,我們看到會有很多對夢境、瘋狂的探討,比如說在《指匠》裡面,瘋人院是一個主題,女主人公莫德說,我媽媽是一個瘋子,可能瘋狂的血液也在我的身體裡。這個是哥特小說的元素,還有二十世紀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可能你的家族裡面有一些問題,你的父親有亂倫的傾向,或者是你童年的一些不幸,導致抑鬱症、精神問題一輩子困擾你。這個在維多利亞時期表現為,當時出現了一大批表現噩夢的畫,以至於出現了一種專門的畫類,叫“Fairy Painter”,叫精靈畫。實際上又是一位女性在半夢半醒期間看到的她腦內的小地獄,雖然這個畫很漂亮,但是其實都是群魔亂舞的鬼怪。John Fitzgerald是其中的一個國民精靈畫師。他畫過許多女性在夢中見到的可怕的夜魔(incubus),包括我們說的鬼壓床,到女性的夢中發生關係,然後白天女性會心碎而死。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前面郭老師提到偵探小說的傳統,柯南·道爾的爸爸查爾斯·道爾就是一個精靈畫師,這是他自己的自畫像,他爸爸整天畫的都是腦子裡面的妖魔鬼怪,柯南·道爾也曾寫道,我沒能有用一個所謂正常的成長環境。他爸爸一直沉迷在惡魔的世界裡,這個元素在很多偵探小說中有所反映,薩拉·沃特斯在她的“維多利亞三部曲”裡面是有所繼承的。

郭玉潔:我接著剛才包老師講的降靈會往下延伸。我讀小說的時候,經常在想作者是怎麼構思小說的,她/他怎麼想到這些事情的?看薩拉·沃特斯,就感覺很清楚,她是一個研究型的小說家。她自己也講過,是在寫博士論文的過程中,構思出了小說。

所以看她的小說,我就會想,她肯定是讀了那個時代的歷史,關於監獄和瘋人院的記錄,當然也有降靈會的記錄,也許她還受福柯的影響很大。

我覺得歷史小說跟科幻小說有一點相像,就是設定非常的重要,科幻小說的重點不在於傳統所謂的文學性,而是在於設定這個世界,假設過了兩百年之後,這個世界由什麼物質構成的?能源是怎麼來的?社會關係是怎麼組建的?在“維多利亞三部曲”裡面,我覺得很重要的,就是建造起這樣一個世界,階層、空間、人物關係,你會覺得,原來那時候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上流社會的女性會把靈媒請到家裡,最後你會特別失望地發現原來不是真的靈媒,而是魔術。在《輕舔絲絨》裡面,她寫到上流社會,也寫到底層,也有她的史觀在裡面,這是清楚可見的。

在“三部曲“之後,薩拉·沃特斯有一個轉型,她想要寫一個更為現代的故事,就是《守夜》,這部小說的情節發生在“二戰“和戰後,她寫了三組戀人,一組是女性和女性,一組是男性和男性的,一組是女性和男性,囊括了目前人類戀愛的可能性。她用剪接的方式,相互穿插,但時間是倒退的。有人解讀這部小說,就是說,愛情剛剛發生的時候是非常甜美的,隨著時間的過去,會改變,會變得悲傷。

可是對於現代的讀者來說,這個主題不新鮮了,而故事所在的世界,讀者也並不陌生,因此小說的難度比以前加大了。她自己也說,這是她寫過的最難的小說,改了好幾遍。之前的三部曲,她是列好計劃,就往裡面填——她是一個非常善於構建情節的作家,《指匠》的情節巧妙多變,我覺得一個作家寫出這樣一部小說來已經夠了——但是她還想要突破自己。在《守夜》裡,她不再把故事放在封閉的空間裡,而是在一個開放的空間,在整個倫敦城裡面,不再借助歷史小說、哥特小說的類型特徵,這個時候,我覺得就體現出了薩拉·沃特斯的侷限性。她善於構建情節、知識非常豐富、格局很大,但是她並不是很擅長挖掘體驗的深度,她筆下的愛情,假設沒有了時代的禁錮、唯一性,就無法顯示出獨特和動人之處。

前面我講到愛情是很難寫的,因為它已經被寫了太多遍了。我舉一個例子,十多年前,我讀福克納的《喧譁與騷動》,一直記得其中一個細節,是妹妹喜歡上一個小夥子,哥哥不允許他們在一起,哥哥問妹妹,你愛他嗎?妹妹說,你問我愛他嗎?然後她就把哥哥的手拿過來放在自己的喉嚨上,她說你叫他的名字。哥哥就唸了那個小夥子的名字,然後感覺到妹妹喉嚨的湧動。我當時讀的時候,真的覺得心跳不已,完全能夠感受到愛情的神秘和強烈。很遺憾,我覺得薩拉·沃特斯筆下的愛情,沒有達到這樣強烈的程度。

《守夜》當年也進入了布克獎的短名單,但沒有拿到獎,獲獎的是《繼承失落的人》,也許這會引起文學性到底是什麼的討論。在這部之後,薩拉·沃特斯回到了她更擅長的小說形式,就是《小小陌生人》,一個沒落的莊園裡發生的靈異事件,再次藉助哥特小說的元素,這是一部非常好看的小說。

包慧怡:

郭老師剛剛提到一個非常重要的點。我自己還沒有讀後面的三本,我們如果(根據封面設計的主色調)把前三本稱之為“白三本”,那麼後三本就是“黑三本”,“黑三本”都是二十世紀以後的。我只讀了前三本——她的題目都是非常香豔,大家可以查一下“tipping the velvet”是什麼意思,以及“fingersmith”表面上是賊、扒手,但是實際上是非常直白的性的標題,非常香豔。

薩拉·沃特斯知道自己是那種在限制裡反而會獲得自由的一個作家,這個限制無論是地理的,還是年代的,還是處理事情的廣度上面,她處理之後反而會獲得無限的自由,她繼承了哥特小說的傳統。在元素上也有一些,比如說她經常都是對換的情節,在《輕舔絲絨》裡面她寫的是男裝麗人,就是挺拔漂亮的女孩子穿成西裝筆挺的樣子,打扮成男孩兒,女主人公的心就被俘虜走了,其實大家都能夠明白那樣的心情,未必純粹是女同性戀的情慾。跨越性別的美和情慾,其實每個人心裡有那麼一塊是能夠感受到的,這是性別的換位。

到了《指匠》裡面就是身份換位,兩個人誰是丫鬟、誰是小姐等等,一開始全是錯位的。這個傳統要往上近一點可以追溯到莎士比亞,男扮女裝換位。再早一點,古羅馬的一些喜劇裡面就出現了。在莎士比亞時期往往是跟男裝麗人相反,所有女的角色都是由長相俊秀的年輕男性在胸前塞兩個椰子殼打扮成女人的模樣,這個特別有意思。其實跟我們中國傳統也一樣,就是旦角。但是到了薩拉·沃特斯筆下的維多利亞時期,男裝麗人是主動挑戰性別的。你可以說,男裝麗人的設定對應了第一波女性運動高潮,就是維多利亞時期的後期1870年到1900年這段時期。

對於自己擅長什麼,她一出手就很清楚,她一定會想要去突破,但是這個確實是在試驗中不斷地發現自己可能不擅長什麼,也許她以後的作品當中會把不擅長變成擅長,這個我們要拭目以待。

剛才提到類型小說的問題,文學史上第一本哥特小說在英國是1765年,一個叫霍拉斯·沃爾普(Horace Walpole)的男作家寫的The Castle of Otranto,二十年後出現了一個女作家安·拉德克里夫(Ann Radcliffe),寫了《尤都府秘辛》(The Mysteries ofUdolpho)。這些早期哥特小說,寫的是封閉空間,是非常幽閉恐懼症的,有一種出不去的感覺。像我們這個空間,大家可能沒有覺得有恐懼症,但是其實是很好的哥特小說的setting,有很多的元素。既是一個復古的建築,同時具有特別大的圖書館,這在哥特小說裡面多表現為藏書癖,可以是學究式的,比如埃科《玫瑰之名》裡迷宮式的圖書館。《靈契》裡面米爾班克監獄的構造跟埃科的圖書館非常像,這是一個歷史上真實存在的監獄,明明是一個監獄,卻是一個花朵形的,那個監獄是有六邊形的,中間圍繞著一個瞭望塔,是全景視角,獄卒可以監視監獄發生的事情。但歷史上這個監獄沒有使用很久就被放棄了,裡面迷宮一樣的構造太過於像迷宮,導致看守常在裡面迷路,不知道到底是囚禁誰的。

說到圖書館,《指匠》裡面莫德的舅舅的藏書室,就是一個情色文學的巨大寶庫,她舅舅致力於做一個人類已寫就的情色文學的完整索引。所以莫德就是從小幫她舅舅抄寫情色書籍。當她的替身蘇珊被關進瘋人院後,醫生說,你患了一種“過度審美症”,你看了太多的文學作品,導致你的想象力過於豐富,所以你成了一個瘋子。蘇珊是被作為假莫德送進去的,真實情況恰恰相反,真莫德是從小看的黃書無數,想象力被磨鈍了,在被蘇珊喚醒情慾前已經成了一個性冷淡。

我經常可以感覺到,薩拉·沃特斯作為一個學術型的寫作者,她有一個痛苦的糾結,就是不能炫技把全部內容放進去,她最後列了一個參考書目。那麼,《指匠》裡這樣對於知識的貪求是不是就比對於食物和美色的貪求更高級呢?我們在埃科的《玫瑰之名》裡看到,最後圖書館毀於大火。博爾赫斯說,天堂是圖書館的模樣,但是對於莫德來說,這個圖書館就是人間地獄,求知衝動最後異化成了不惜一切代價的書籍崇拜、戀物癖,這種執著同樣可以毀掉一個人。想起《靈契》快結束的時候,當時獄卒對女主人公說,你看屹立在那裡的監獄,這個監獄像一個女怪獸一樣,那麼陰沉、那麼巨大。即便是如此堅固、固若金湯的建築也許有一天在泰晤士河反覆的沖刷之下終有一天會垮掉。我們讀到的,是關於巨大的象徵權力的損毀人性的結構,在一場大水裡會消亡。我覺得這個是薩拉·沃特斯給我們提供的一點點小小的希望。

關於監獄,我最後補充一點,《靈契》中的米爾班克是一個花朵的形狀,花朵歷來是一個女性的意象。大家如果記得《靈契》開篇處,女主人公瑪格麗特不小心看到了靈媒女囚,她是通過牢房的貓眼看到裡面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囚徒,她的膝蓋上放著一朵紫羅蘭,她開始親吻紫羅蘭,這就是一個典型天使報喜的宗教畫的場景,但是搬到了監獄裡面,是一個墮落的天使。她用這麼美的意象抓住了瑪格麗特的心和讀者的心。薩拉·沃特斯一直出現的主題就是你眼睛看到的東西未必是世界的情況,你看到的小姐可能不是小姐,你看到的小偷可能不是小偷,你看到像聖母一般美麗的女子,她可能並不是代表著全部的真相。

小說中會有很多這樣對空間性別化的描述。比如,《指匠》裡面薩克斯比大娘家裡有很多嬰兒,這也就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育嬰堂,本來應該是養育嬰兒的地方,實際上變成了一個扼殺或者是拋棄嬰兒的地方。

事物表面並不如他所見,這樣的矛盾在沃特斯作品裡面也是很重要的主題。沃特斯在一個採訪裡說,全部的真相越晚讓讀者知道越好,現當代很多小說家會不同意這樣的說法,但是她在方面比較古典,認為奇情是很重要的。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根據薩拉·沃特斯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指匠》。女主人公的舅舅有一個很大的情色文學藏書室,她為舅舅抄寫、編輯這些書籍,有客人來訪時,朗讀其中的片段。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指匠》中寫到了倫敦城中一些底層人物,小偷、騙子。中間這位是收養嬰兒、也買賣嬰兒的薩克斯比大媽。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指匠》又被改編為韓國電影《小姐》,時代背景改到了日本佔領韓國時期。


郭玉潔:我覺得她很著迷情節的設計,懸疑的設置。她要讓讀者一步一步地跟著她往前走,最後發現,哦,原來是這樣的。她很擅長做這件事。我前段時間看到一本書,教你怎麼寫小說,開頭先寫,如果你想寫的是喬伊斯或者是伍爾夫的小說,你就不要看這本書了,因為這本書告訴你的是怎麼設置衝突、怎麼解決衝突。其實小說原來就是一個娛樂產品,就是要吸引大家往下讀,在閱讀的過程中得到愉悅、釋放。從二十世紀之後發生了很大的改變,隨著新的媒體形式出現,像電影、電視、網絡,文學逐漸邊緣化,很多作家覺得,要去寫那些獨屬於文字、區別於電影電視的,沒有情節性,讓你們看不懂,那才是高級。除了很少的小說家,能夠兼顧二者,比如馬爾克斯,你就算知道了結果,還是要跟著他一直往下走,那就是《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他有非常高超的技巧,但是很多小說家把小說的娛樂性和情節性都放棄了。可是還是有一些作家,他們可能不在乎你怎麼定義文學性,我就是要帶著讀者往前走。薩拉·沃特斯就是這樣,儘管她引進的元素是新的,但是新的元素進入了傳統的寫作。

不過,我還是很期待她能夠寫得更突破一些,因為一個形式可能會竭盡,而真正打動人的東西,可能是更令寫作者痛苦的某種內在力量。那個東西到底在哪裡,還是要看作家願不願意去碰。

包慧怡:我們談到文學史上定義的文學性、經典性,這是一個處於流變中的概念,從來不曾蓋棺定論。像薩拉·沃特斯,可以想到她的批評者會認為她聳人聽聞,都是對換的故事,最後經常太過於驚喜,好像她的好讀成了她的罪,好像令讀者手不釋卷的書肯定有低俗的成分。今天稱為經典文學或者是稱為維多利亞時期現實主義的代表人狄更斯,他的代表作品《霧都孤兒》《雙城記》《遠大前程》《老古玩店》等等,這些所謂的維多利亞現實主義的反映貧民窟生活的傑作,其實有很多哥特主義元素和浪漫主義元素在裡面,但他並不是為了這個或那個主義而寫作的,無論是他的作品還是他辦的雜誌,很多是以連載的形式出現的,恰恰是出現在文學月刊上,就是抓著你每次還要買下一本,且聽下回分解。在連載印刷品文化主導的閱讀環境下,在沒有電視機和網絡的社會背景下,小說確實首要承擔提供家庭娛樂的職責。沃特斯在書裡引用過維多利亞時期的一種類型小說,叫感傷小說(sentimental novel),當時還有聳人聽聞小說(sensational novel)。今天我們已經認為是經典的作家,其實他們作品裡面有很多的sensational和sentimental的元素在裡面,到底怎麼評估這種元素,是不是這種元素大量出現,出現到30%以上就是文學性不夠強的文學了?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文學經典的確立受很多變動的因素影響。

狄更斯本人寫過幾乎是純哥特的小說,如果是以今天的閱讀量和改編程度來說,他最受歡迎的小說應該是《聖誕頌歌》,在英美國家的聖誕節晚上,還有觀看這部小說的電影或是朗讀這部小說的傳統。它就是一個鬼故事,充滿最典型的哥特元素。這個小說比《霧都孤兒》更不狄更斯嗎?很難講。

薩拉·沃特斯的難得之處就是,她的語言和構造能力可以說是使她有望進入未來的經典文學清單的,但是這個不影響她的好看好讀,這是很珍貴的東西。怎麼處理文學性、經典性和可讀性之間的平衡,我覺得好的作家不需要處理,他把他的作品拿出來你就讀完了。馬爾克斯給我的體驗也是這樣的,就是吸引著你一鼓作氣地讀完,但是他對於人性深度的解析就沒有其他的經典文學深刻嗎?我覺得不是。沃特斯在這方面還沒有走到極限,她是一個年輕的作家,我們還是很期待她將來的作品。讀她的書能夠很安全地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這個我覺得還是有保障的。

薩拉·沃特斯:愛情是最微小的革命

薩拉·沃特斯的六本著作中譯本,均由世紀文景出版。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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