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我們試著和解

我決定同所有傷痛與過去和解,同親情和解,我想在人生道路上走得輕快一點。

#本文系刺蝟公社X快手“2019還鄉手記”非虛構故事大賽參賽作品

作者 | 思壑

我的和解

臘月二十八,我到樓下超市置辦一些走親戚要送的禮物,和賣東西的老大爺閒聊起來,他說:“像你們這個年齡的人就是喜歡過年哈!”我禮貌地回以笑意,卻怎麼也掩飾不了不自覺的落寞。我知道,自己從小最害怕過年。

從來沒有叫過“爸爸”這個詞,不僅僅是因為四川人大多數都把父親叫做“老漢”,而且我實在叫不出口。

這個詞太過陌生了,就像父親這個人,對我來說始終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父母在我小學畢業前離的婚,媽媽一個人帶著我很辛苦,父親一年復一年地在深圳打工,二十年來我見他的次數屈指可數,而每一次相見都是過年期間,每到年關,他可以說是恩威並施軟磨硬泡地讓我同他回鄉下過年,要麼說奶奶生病了活不了幾年了,不然就威脅如果不同他回去,就和我斷絕父女關係並且停掉補課費。

我心裡清楚,他不完全是為了爺爺奶奶著想,在農村,一個男人留不住老婆不說,如果過年連孩子都帶不回去,在親戚朋友面前會非常丟臉。我心疼媽媽掙錢辛苦,所以不得不隨他回鄉過年,可是每每想到媽媽一個人過年冷冷清清的樣子就覺得萬分愧疚,在那些煎熬裡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知滋味的年。

十年,我們試著和解

成年以後,我同父親的關係明顯平等了許多,這幾年成都的房價漲得很快,媽媽去成都投資買的房子賺了不少,經濟條件明顯好轉,我可以理直氣壯地拒絕父親的無理要求,可以好好陪著媽媽過年,但心裡還是不好受,因為父親常常說起奶奶的病。

說實話,我覺得自己不欠他們什麼,頂多就是小學二到四年級,父親和母親去深圳打工,奶奶在內江帶了我三年,我清晰無比地記得那時候的她是一個多麼盛氣凌人的老太太,把那種深入骨髓的重男輕女思想發揮到了極致,動輒便叫我滾出那個家,還常常當著我的面罵我的母親是一個狐狸精,說我和母親都不是好東西。

我總是穿別人送的衣服,還因為穿著大許多碼的鞋子跑接力賽在運動會上摔了跤,我總是吃開水泡飯拌酸菜,臉上因為營養不良爬滿了血絲,我總是看別人的白眼,曾經為了交三十元資料費奶奶拽著我從街頭借到街尾。也是在那三年裡,我變成駝背和近視,只要一變天,我的老寒腿就疼得一宿一宿地睡不著,只能抱著膝蓋哭。

媽媽是零八年汶川地震後半個月趕回來的。那時候內江雖然沒什麼損害,但是通訊時斷時續的,她說晚上夢到我出事了,醒來後嚇極了,決定回來陪著我以後再也不離開我。

對於那三年的生活,我一直都有怨氣。我怨著所有人,也一直覺得我的自卑我的焦慮我總是缺乏的安全感與那段生活有很大的關係。

上中學的一天,父親給我打來電話,說奶奶突發急症,在二醫院住院,讓我去看望看望,我心裡倏地咯噔了一下。到了醫院,我找到三樓的病房,看到奶奶的第一眼就驚呆了,她整個人瘦了好幾圈,原本白白胖胖的身體變得暗黃乾癟,我把手放在她枯瘦的手上,她說我的手真暖和,像個小火爐,她說見到我真高興。

那天我臨走的時候,她從病床上下來一直把我送到樓梯口,我下到二樓的時候一轉頭看到她還在三樓的樓梯口看著我,我好像有點受不了那種有點感傷有點情真意切的氛圍,於是揮了揮手忙不迭地跑下了樓。

剛出醫院門口,便重重呼了一口氣,我覺得自己去看望她就像只是在完成一件任務,可是我握著她的手的時候又是真情實感地想要握得緊一點讓她暖一點,一時間心裡五味雜陳,有終於完成任務後的輕鬆,有對這種畸形親情關係的失望,還有真切的擔憂,以及,別的什麼。

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我腦子裡反反覆覆浮現出一些過去的畫面,她曾經怎樣地嫌棄我,怎樣地咒罵我,同時又夾雜著剛剛在醫院裡她看我的眼神帶著的依戀和期待。

在這些畫面交錯之間,忽然有一個畫面變得鮮亮無比,是她帶我那三年裡,記不清是什麼時候,我說想要一個裝東西的小包包,過了幾天放學回家的時候,一開門,她坐在陽臺的陽光裡,手裡舉著一個東西對我邊晃邊笑,是她自己用毛線織的一個泥巴色的小包包,下午四五點的夕陽仍然有些刺眼,她在陽光裡晃著那個毛線包包的畫面我卻記了那麼多年……

一瞬間,坐在公交車上的我淚如雨下,盯著窗外疾馳而過的風景,我在心裡暗暗咒罵,為什麼自己會這麼心軟,別人對你的一點點好就能那麼容易地將你摧毀?恍然間又感嘆時間實在太過殘酷,一個曾經那麼凌厲那麼鋒芒畢露的生命也終被磨平了稜角。

我怨了那麼多年,經歷的種種,不是成為與父母爭吵時“旁徵博引”的素材,就是成為我變得冷漠絕情的擋箭牌,最後成為我每每失意時推脫責任的對象。這麼些年,我看到過很多探究原生家庭帶給孩子影響的文章,可以說是分析得精闢又深刻,可是教會這些孩子怎樣重新樹立信心怎樣將影響規避到最小的卻寥寥無幾。

人,總是要向前看的,記掛著那些憤那些恨又有什麼用呢?決定同所有傷痛與過去和解,同親情和解,我想在人生道路上走得輕快一點。

十年,我們試著和解

拍攝於2017年7月

爺爺奶奶家安了座機,我打電話回去問候,他們讓我暑假回鄉下玩,爺爺在水塘裡養了一些草魚,那是他的寶貝,每天都得割一筐草去喂。

十年,我們試著和解

拍攝於2018年2月

現在每年和媽媽一起過年,大年初二或初三回去看望奶奶,人總是要做一些規劃和抉擇。和父親在院子裡下象棋,覺得挺冷,沒帶多的衣服,就披著父親的西服。

可能這一輩子我都不會開口叫一聲“爸爸”,但他是我的父親,這是不爭的事實。我不會也不想與他有更深厚的感情,但是我會放下過去的怨恨,以一顆平常心來對待。

十年,我們試著和解

拍攝於2018年2月

內江到成都的高鐵在2016年開通了,從內江無論到成都還是重慶都只需45分鐘到1個小時的車程,家鄉越來越好,交通越來越方便。

去年春節,我在內江北站做春運志願者,看著來來往往的旅人,絕大部分是從外地打工回來的民工,有的人穿著嶄新的衣服也掩飾不了辛苦打拼留下的痕跡,有的鄉下小媳婦兒眼神躲閃著,想要問路卻總是欲言又止,小孩子因為倒幾趟車沒睡好覺,通紅著眼,睫毛上沾著眼屎。

看著他們,想起我的父親母親,我怨他們沒有給我更好的陪伴,可是他們也曾是這熙熙攘攘務工族的一員,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誰又想背井離鄉。終究是放下了,只有心裡充滿正能量才能更好地幫助別人。

母親的和解

我和媽媽2019年一月份搬到成都,媽媽說成都現在發展得越來越好,生意比內江更好做。在浙江打工十多年的三舅2015年回內江買了一套新房子,今年全家回來過年,叫我和媽媽也去他們家團年。

十年,我們試著和解

拍攝於2019年2月3日

臘月二十九一大早,在成都東站坐高鐵回內江,陽光照進高鐵站,熙熙攘攘的回鄉旅客紛紛掏出手機拍照,我在檢票口慌忙拍了一張,覺得很溫暖。

二舅也買了一套新房子,和三舅在一個小區,我們臘月二十九在三舅家團年,大年三十去二舅家團年,在幾年前這樣和諧的場面是絕不可能出現的。

二舅做了幾十年的水果生意,賺了不少錢,但也是個名副其實的“守財奴”,用俗話說那就是“鑽進錢眼兒裡去了的人”。

他賺錢拼命得不得了,為了搶到好貨,整宿地守在水果批發市場,睡在鐵道旁的稻草垛裡,等著運貨的火車來,颳風下雨從不間歇。有一次下著大暴雨,他半夜十二點開著三輪車把一車水果運到鄉鎮去賣,大雨打溼了褲腿,澆滅了發動機,怎麼也發動不了,他在漆黑一片的鄉鎮公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要不是路過的貨車搭了他一程,險些回不了家。

媽媽因為太過辛苦,身體太差,2012年得了面癱,二舅來我們家,甩了五十塊錢在桌上,像大爺一樣把腳高高地翹起,還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話,總而言之,他就是覺得我媽當年私吞了外婆的遺產,現在得病都是報應。

因為外公去世得早,兩個舅舅要娶媳婦兒需要花錢,媽媽十七歲就輟學了,和外婆一起走南闖北地做小生意,挑擔子賣蛋烘糕,後來外婆查出了癌症,媽媽一個人照顧外婆三年,花了很多錢,在我出生三個月後外婆還是去世了,幾個舅舅和姨媽一直對外婆不聞不問,卻一直懷疑母親私吞了外婆的遺產。

二舅在我們這麼困難的時候跑來冷嘲熱諷,母親氣急了,說從此與他斷絕來往。三舅和二舅一直不和,三舅2005年去浙江打工,十年來沒有回來過一次,結果一回來就因為一些小事和二舅在飯桌上摔碗。總之,一個太吝嗇,一個太暴躁。

2016年4月,二舅病倒了,查出了糖尿病和腎結石,因為糖尿病的原因,他的視力急劇下降,不能再工作了,又需要嚴格控制飲食,這一系列的打擊讓這個視錢如命的人焦躁不安,整天在醫院裡尋死覓活。

二舅娘沒了辦法,成天找母親哭訴,母親每天要打好幾通電話勸慰她和二舅,還隔三差五地去醫院送飯。我對母親說他當年那樣對待你,你怎麼還這麼殷勤,母親嘆了口氣,隔了半晌,她輕輕地說了一句:“畢竟是我的哥哥。”我也嘆了口氣,誰又能說我的心軟不是由來有因呢。

十年,我們試著和解

二舅(左)三舅(右)母親和我的小侄子 拍攝於2019年春節

一場病能改變的往往不只是一個人的身體狀況,還能改變他的性格。二舅出院後,變得沒有那麼冷冰冰了,也常往我們家走動。在媽媽的斡旋下,二舅和三舅的關係也好轉了許多。

時代的和解

十年,我們試著和解

圖片來源於我的表哥 拍攝於2018年

二舅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哥,聽說我修了金融的雙學位,去年春節吃飯特地坐在我身邊,問我覺得搞物聯網怎麼樣。我說,這是大勢所趨,這個方向挺有發展的,他說,好。然後又說要去弄比特幣,他的朋友前幾年炒比特幣賺了好幾十萬。

我說,比特幣和物聯網是兩個概念吧?他愣住了,又問我覺得比特幣怎麼樣,我這個半吊子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提醒他最好謹慎一點。

最後,他開了個快遞店,說現在這個賺錢。可是開了一年,虧了好幾萬,因為沒有順應實際情況,像內江這種沒有什麼工業的城市本來寄出去的東西就少,多半是從沿海和發達城市寄回來的快遞多,可是收快遞沒有多少錢賺,只有寄快遞掙的錢多。以前從內江寄出去的也多半是香腸臘肉之類的,給在外地的親人寄一點家鄉的小食,可是從一八年開始,因為豬瘟,香腸臘肉也不允許寄了,寄出去的快遞就更少了。

在這個全新的互聯網時代,賺錢的方法日新月異,但是有一些規律和原則依舊是不變的,比如因地制宜實事求是,找對了路子,還要用對方法。

十年,我們試著和解

拍攝於2019年2月4日

大年三十的下午,我訂了一間ktv包間,同媽媽和兩個舅娘一起去唱歌,兩個舅娘都說是第一次來ktv,起初她們還有點勉強,說玩不來你們這些年輕人玩兒的東西,我點了幾首老歌,音樂一響起來,她們便自然而然地跟著唱了起來。

其實,現在的很多老年人都說用不慣高科技的玩意兒,並不是用不慣,是沒人教、學不會,只要晚輩肯多用一點兒心,哪有教不會的,後浪推前浪,我們都得學會拉長輩一把。

媽媽點了一首《傷了心的女人怎麼了》,一曲終了,兩個舅孃的眼裡都有掩不住的淚光,三舅娘說這首歌像唱到了她心坎兒裡,媽媽趕緊講了個笑話把話題轉走了。

我們都知道,兩個舅舅都是比較大男子主義的人,兩個舅娘是典型的中國式農村妻子,賢惠勤懇,服侍丈夫,照顧兒子、孫子,一刻也不敢懈怠,有苦自己吃,有福卻不一定能享受到,做了那麼多卻得不到半點理解和體貼,還常常成為出氣筒。

她們過得很不容易,但即使是最難過的時候也忍氣吞聲從來沒想過離婚,她們是和媽媽不一樣的女人,媽媽敢於離婚敢於抗爭,追求平等和尊嚴,而對她們來說,家庭才是最最重要的東西,她們可以為了家奉獻所有,可敬也可憐。

我從來沒有看不起她們,我知道她們有多麼淳樸善良,她們的命運是時代和生長環境決定的。

十年,我們試著和解

拍攝於2019年2月6日

大年初一,二舅三舅還有我們三家人回鄉下上墳。霧很大,兩個舅舅一直在唸叨著遷墳的事,說外公外婆的墳只保佑了女兒,沒有保佑兒子,肯定是墳山埋的位置不對,得請個風水師傅來改個地方。

母親有些生氣,她說“三分天註定,七分靠打拼”,她看見成都的房價漲得這麼快,所以想到了貸款去成都買房,而我是自己勤奮學習考上的大學,兩個舅舅自己沒有抓住時機,也沒有好好培養子女,幹墳山什麼事?母親說得在理,兩個舅舅也不好再絮絮叨叨,但從表情可以看出他們仍沒有放棄遷墳的念頭。

十年,我們試著和解

內江沱江河畔 拍攝於2019年2月7日

時代在進步,需要和解的又豈止是與親人的矛盾,還有那些陳舊的思想、古板的方法、對子女教育的重視程度、對時代變遷和機遇的認識。

每一個時代轉型的關鍵時期,都難免需要陣痛與和解,時代和生長環境決定了我們的思維方式,但是時代發展的速度往往快於我們思維改變的速度,為了順應時代的發展,我們需要同許多那些曾經固守的、堅持的東西和解,讓它們變得靈活、柔軟、順勢而為、與時俱進。

注:原標題為《十年,我們試著和解》,略有刪改,本文寫於2019春節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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