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寶:一個票決“救命錢”的4700萬人超級實驗

相互宝:一个票决“救命钱”的4700万人超级实验

2012年6月,杭州,支付寶(中國)總部大樓。 (東方IC/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4月4日《南方週末》)

相互寶引入賠審團機制,在與用戶發生矛盾時,轉移了自己的責任。

“在發病率等客觀因素不變的情況下,平臺用戶數增長一倍,人均分攤則會增長數倍”。

解決這一問題的主要方式只有一個,那就是不斷吸納年輕的新用戶,保證用戶群體的平均年齡不變,以此控制賠付概率。

2019年3月26日,相互寶迎來首例“賠審”大會。

年近50歲的唐某因為意外事故受傷昏迷,想通過此前購買的相互寶獲得10萬元互助金。但相互寶調查人員認為,唐某此前因皮肌炎長期服用過激素類藥物,不符合申請要求,因此拒絕賠付。唐某家人隨後申請“賠審團”複議。

一場激烈的辯論就此展開,25萬“賠審員”參與了這場投票,也引發了極大的社會關注。

相互寶是螞蟻金服旗下一款網絡互助產品,上線僅半年,已吸納了近4770萬用戶。其運行規則是“一人患病,眾人均攤”。只要在支付寶上擁有一定信用,且滿足相應的年齡和健康條件,均可加入這項大病互助計劃。

近年來,主打“互助”的網絡平臺迅速崛起,螞蟻金服旗下的相互寶、騰訊旗下的水滴互助等平臺短時間內均積累了數千萬用戶,通過眾籌等方式,切入大病健康領域,搶奪傳統保險的“蛋糕”。

而自誕生起,這些“類保險”產品就一直處於輿論漩渦之中。支持者認為,相互寶就像是一個4700萬人的商業互保實驗,價格低廉、運行簡單,能夠真正達到雪中送炭的目的。

但也有業內人士指出,雖然打著保障旗號,但這些產品處於監管的灰色地帶,只有源源不斷地吸收年輕人,才有可能跑下去。

該不該投票?

相互寶設有賠審團機制。即針對理賠案件,相互寶會聘請專業調查人員核實該案是否符合賠付要求,同時對於初步拒賠的情況,申請賠付者可以選擇發起賠審員公審,決定最終能否獲賠。賠審員是相互寶從自己的用戶中挑選出來的。

唐某申請的10萬元救助金初次沒有得到認可,是因為理賠審核人員經過走訪調查發現,唐某於2016年9月,曾因皮肌炎住院十天,醫囑說他需要長期服用激素藥。根據相互寶相關條款,其要求用戶“在近兩年內沒有連續服藥超過30天或者連續住院超過15天”。

而唐某的妻子馮某不認可這一結論,她認為皮肌炎並非導致意外和昏迷的原因,連續服藥的情況也發生於兩年前,並不違背健康要求,故要求賠審團投票進行表決。

本應持續24小時的投票時間在幾小時後,由唐某家人意外喊停。相互寶官方決定遵循投票結果:近58%的賠審員投了反對票,不予支持賠付。

看著手中還未投出的那張票,李琳鬆了口氣。“畢竟是關係別人身家性命的事情,還是慎重一點好。”她向南方週末記者坦言。李琳是一名網絡主播,同時也是相互寶的用戶和賠審員。

李琳實際上感到困惑。於情,她覺得該賠,畢竟別人遭了難,而且每個人分攤下來,一分錢都不到。但於理,她認為唐某不該隱瞞病史,如果成員都隱瞞信息,會導致平臺賠付劇增、無法持續經營,真正需要賠付的人也就得不到幫助。

一項“類保險”產品,由其用戶決定是否賠付,合理嗎?

在浙江遠行律師事務所律師楊永華看來,在投保人和險企發生矛盾時,雙方若對簿公堂可以依據保險法相關條例進行辯護,但相互寶引入賠審團機制,在與用戶發生矛盾時,轉移了自己的責任。

目前,賠審員的准入門檻並不高,只要是加入相互寶30天以上、通過幾道小測試,前後不過一分鐘就能獲得賠審員資格。根據螞蟻金服提供的數據,目前已有97萬通過測試的賠審員。

針對這個問題,相互寶公關經理沈雲芳告訴南方週末,相互寶在運行的過程中,平臺和成員之間可能會存在分歧,但相關分歧並非任何一方能夠判定。因此對於這類有爭議的互助申請,會進入賠審流程,讓全體賠審團成員綜合運用情感和規則、投票決定。

賠審制度只是其中一個問題,楊永華說,作為一款帶有保障性質的“類保險”產品,相互寶在整個條款的設計上都顯得粗糙。

“傳統保險條款在告知義務上有比較固定的模式,險企該問什麼、怎麼問,投保人怎麼回答都有嚴格規定。”楊永華說,這也是為什麼保險條款會這麼複雜,就是因為它是在投保人和保險公司博弈過程中不斷打補丁,最大程度保障雙方的權責和利益。

在銷售保險產品時,險企在承保時就要盡到審查義務,對健康等關鍵信息進行反覆確認、回訪。但互聯網產品為了便捷、節約成本,往往簡化這一環節,甚至省去一些關鍵步驟。

相互寶的條款也往往“一刀切”。譬如其規定“兩年內不能連續三十天服用藥物”,並沒有詳細說明是何種藥物。從唐某的賠付結果看,如果用戶患有鼻炎、皮炎等慢性疾病,連續服藥,就難以得到賠付。但是在項目的健康要求中,卻沒有將這些慢性病納入拒賠的範圍,顯然是一個漏洞。

沈雲芳向南方週末表示,從現在健康告知的條款來看,對於慢性的輕度疾病,如果需要遵醫囑連續服藥30天以上,無論是服用哪種藥物,都不符合加入條件。 這次唐某的案件發生後,相互寶也聽到用戶的反饋。對於健康告知裡面的條款,後續也會從保障用戶利益的角度出發,做更為清晰的界定。 另外一個是相互寶有事後核查機制。假設用戶患上大病,相互寶會實地走訪其患病情況,查看其過往就醫情況和醫保信息,從而判斷用戶是否符合健康加入的條件。

4700萬人的“大鍋飯”

免費加入、風險共擔、價格低廉、運行透明,相互寶的宣傳確實誘人。

只要滿足“芝麻信用分650分及以上”的螞蟻會員,年齡在30天—59週歲之間,且符合相應健康條件,均可加入相互寶。賠付發生時,相互寶才進行收費,賠付費用為30萬元(30天—39週歲的最高額度)或者10萬元(40—59週歲的最高額度),一人一年最多賠付188元。

李琳最初加入,正是看中了相互寶極其低廉的價格。她算了筆賬,如果購買市面上一年期的商業健康大病保險,每年的費用大約需要200—400元。如果參加相互寶,按4000萬成員、每人頂格賠付30萬計算,即便每月有100人得了大病需要賠付,平攤到每個用戶手上的費用不到一元。

“就當每個月一塊錢捐出去也行,還能為自己買份保障,比保險便宜多了。”李琳說,和她抱同樣想法的用戶不在少數。

“本質上就是具有相同利益的群體一起吃‘大鍋飯’。”一家大型壽險公司的精算師王峰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好處是每個人的平攤費用降低,問題是對個體而言並不公平。

一款傳統保險產品的利潤來源於三個方面:費差、利差和死差。打個比方,一款100元的保險產品,傳統保險公司會收取約20%—30%的管理費和佣金(費差),並把這100元用作投資賺取利息(利差),如果真正賠付的案例少於預期也會產生收入(死差)。

用戶對傳統保險的詬病也來源於此。一些保險公司為了擴大利潤和規模,或設置嚴苛的合約條款以減少賠付;或誤導銷售增加收入,導致原本就不符合產品要求的用戶購買了相關產品,最後卻無法得到賠償。

但類似相互寶就簡單許多。

相比保險公司事先收費,事後賠付模式相當於抹去了死差的利潤空間。同時又將賠款直接打到用戶賬戶,也就沒有資金池不會產生投資收入。平臺只有一個收入來源:抽取管理費用。也就是說,相互寶只充當運營管理的角色,在每次發生賠付時收取8%的管理費。

沈雲芳說,相互寶收取8%的管理費,主要用於維持運營。相互寶是一個公益互助平臺,不是盈利機構。

“相互寶沒有任何風險上的承擔,只是賺取管理費用這種無風險回報,”王峰評價道,“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源源不斷地吸收年輕用戶。”

但是個體不公也由此產生。

傳統保險產品會基於投保人的年齡給予不同定價,同樣一款重疾大病保險,一名40歲的客戶相比20多歲的客戶,其保費可能多出一倍。這是因為年齡越大,個體的出險概率也越高。

而相互寶中,無論年齡,所有人分攤的費用均相同。雖然將賠付額度粗略分為“40歲以下賠30萬”、“40歲以上賠10萬”兩檔,但仍意味著20—30歲以及40—50歲的用戶分別要比30—40歲、50—60歲的用戶付出更高的成本。

用戶越多分攤越多

“參與的人越多,分攤的金額越少”,是李琳犯的一個常識性錯誤。

實際上,只要大病發生概率不變,加入的人越多,預期出險的人也會隨之增多。換言之,隨著平臺加入人數的增多,每個人分攤到的費用也會水漲船高。

“平臺後期每個人分攤會上升,很多人就會受不了離開。”康愛公社創始人張馬丁對南方週末記者說。康愛公社成立於2011年,是國內最早成立的民間眾保平臺。

公社成立8年,平臺用戶接近190萬,張馬丁總結了一個規律,在發病率等客觀因素不變的情況下,平臺用戶數增長一倍,人均分攤則會增長數倍。

然而,相互寶相關負責人在接受21世紀經濟報道採訪時曾承諾,“單一出險案件,每個用戶分攤不超過1毛錢”,這是因為“按照分攤機制,參與的人越多,每個人分攤金額越少”。

這個說法受到了業內人士的詬病。

平臺早期用戶只需付出低廉的價格,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註冊用戶仍然處於等待期。譬如相互寶規定,用戶只有度過90天等待期後才能申請理賠。等待期的設置原本是為了防止某些用戶帶病投保,但卻導致前期用戶的費用明顯低於後期用戶,相當於平臺的“紅利期”。

“小平臺一開始是不會有問題的,但是當規模越來越大、個人分攤越來越多的時候,平衡就會被打破,甚至有可能崩潰。”張馬丁坦言。

最糟糕的情況是,當用戶由於不堪不斷上漲的分攤金額而不斷流出,同時伴隨用戶年齡增長,平臺整體的賠付概率也在上升,最終賠付金超出收到的互助金,平臺入不敷出。

張馬丁表示,用戶年齡是很關鍵的指標,如果有明顯上漲就必須調整這個風險,比如把上限年齡從60歲降到50歲,或者延長用戶的等待期。

在相互寶的成員規則中提到,在發生以下任一情況時,平臺有權單方面終止相互寶:一是“出現不可抗力或政策因素”(監管叫停),二是“我們停止相互寶服務”。而對於主動停止的原因,在條款中並未多作解釋。

相互宝:一个票决“救命钱”的4700万人超级实验

2011年2月15日,河北邯鄲肥鄉縣前屯村正在實踐農村互助養老模式。 (視覺中國/圖)

而在相互寶早期終止機制中曾明確提出,相互運行3個月(90天等待期)後,成員少於330萬,就會自行終止。按照分攤機制,330萬成員正好足夠覆蓋一起賠付案例所需要的賠償金以及管理費(此前管理費率為10%,後調整為8%)。

相互寶在此後刪除了這一條款,但又向用戶承諾,個人年度分攤188元封頂,如有多出部分,全部由螞蟻金服承擔。

這條規定看起來很為用戶考慮,但現實中也有不同看法。

“封頂其實是對於用戶權益的一種損害。”張馬丁談道,由於每個人都是在188元時封頂,那麼,平臺互助金總收入的峰值就取決於用戶數。一旦用戶數增長停滯甚至下降,又遭遇用戶群體老齡化程度加深,產品就有可能入不敷出,用戶也就無法獲得足額的賠付,甚至面臨產品被關停。

解決這一問題的主要方式只有一個,那就是不斷吸納年輕的新用戶,保證用戶群體的平均年齡不變,以此控制賠付概率。

從目前來看,相互寶需要用戶芝麻分650分以上才可加入,這一群體主要以偏健康的年輕人為主,整體發病率較低。

不過,市面上並不只有一家平臺,用戶很有可能選擇那些更年輕、分攤金額更低的平臺,最終拋棄只有“高齡”參與者的平臺。

對於長遠發展,沈雲芳稱,相互寶才上線幾個月,整體還處在快速發展的階段,年齡層次處在實時變動的狀態中。但可能隨著越來越多年輕用戶的加入,整個年齡段反而會變小。

監管的灰色地帶

相互寶官方頁面寫著,相互寶的賠審機制應遵循“情理兼顧、公正客觀”。涉及數十萬金額的賠款,講的是情理,甚至由成員投票決定,或許正是因為“無法可依”。

2011年,康愛公社成立,標誌著網絡互助正式登陸國內互聯網。之後幾年,資本介入使得行業爆發式增長,數百家平臺林立。

2016年,帶著騰訊系烙印的水滴互助殺入行業,短時間內成為行業第一,目前該平臺的會員人數已經超過7730萬,劃撥互助金超過4億元。此後行業面臨一輪洗牌,剩下的只有幾家大型平臺,包括水滴互助、眾託幫、夸克聯盟、e互助等。

隸屬阿里系的相互寶則是後來居上。相互寶最初的名字是相互保,是2018年10月螞蟻金服在支付寶上線的又一爆款產品,上線10天用戶數就超過了1100萬。

相互保原本是由螞蟻金服和信美人壽相互保險社共同推出的一款相互保險,由信美人壽承保。然而上線不到一個月,信美人壽被監管部門約談,被指涉嫌違規。此項合作停止。

同年11月,京東金融與眾惠財產相互保險社合作開發了類似的產品“京東互保”,然而上線僅一天就緊急下架。

不過,相互保並沒有像京東互保一樣下架。用螞蟻金服自己的話說,相互保由此“升級”為相互寶。

早於2015年,原中國保監會就發佈了關於“互助計劃”等類保險活動的風險提示,警示消費者其風險隱患、經營資質等問題。

2016年12月,原保監會還下發了《關於開展以網絡互助計劃形式非法從事保險業務專項整治工作的通知》,對互助平臺基本情況和風險底數進行排摸,發現存在違法違規問題。同時通過督促整改和查處,糾正向社會公眾承諾賠償給付責任或誘導社會公眾產生剛性賠付預期的行為,劃清互助計劃與保險產品界限,防範消費誤導。

幾乎同一時間,在中國人民大學中國保險研究所舉辦的“首屆網絡互助高端論壇”上,9家互助平臺簽署了《中國網絡互助行業自律公約》。儘管有自律公約,但用戶在遇到糾紛時,仍難以尋求保險法的保護。

沈雲芳坦言,相互寶的確不是保險。但如果因為糾紛進入法律程序,像合同法和民法都是可以依據的法律。

(應受訪者要求,李琳、王峰為化名)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