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青梅竹马,最终各自天涯


当年的青梅竹马,最终各自天涯


©Mitsuo Hirata


最后一次见到张清简,是在大理的一个酒吧。她正在小圆圈舞台上唱歌,穿着藏蓝色的低胸碎花裙,血红的唇,化着浓浓的烟熏妆,眯着眼在那安静地唱着《夜来香》。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细唱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唱罢这首歌,她给台下的人行了一个礼,丁字步,一只手优雅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贴在胸前,弯腰四十五度。酒吧里的人并不多,她下台找到一个空桌补妆。我拿着两杯威士忌走向她,她有些轻佻地瞥了我一眼,收起口红,嘴角轻轻上扬。她没认出我。十多年过去,眼前的她,唯一让我觉得熟悉的也只有刚刚那四十五度的行礼。


当年的青梅竹马,最终各自天涯

1


三年级下学期,班上来了一个插班生。齐肩短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她唱了一首英文歌,我们一个个昂着头,张大着嘴等着她入座。看到她大大方方地行了一个礼,昂着头从讲台穿过我们,选了最后一排。


她说她叫张清简,清澈的清,简单的简。张清简来到班上的第一天,就给那些成天讨论哪个头绳最好看的女生来了一个下马威。有人开始猜测她是城里来的,在乡下借读。她走路的步伐特别轻盈,像被一根线拉着一样,声音清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读起课文来比老师读得还要好听。但她除了上课回答问题,其他时间都不说话。


张清简像一个外来生物,独自霸占着教室的最后一排。大家似乎并不讨厌她,她在教室走上一圈,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城里人的气息。有男生窃窃私语:“你说张清简,她放不放屁呢?”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她像一只白天鹅,伫立在我们这群丑小鸭之中。


整个学期,白天鹅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是在我当组长收作业的时候,她很有礼貌地和我说了一句:“谢谢。”我们后来从大人饭后的闲谈中知道,张清简不是城里的孩子,她爸妈都是唱戏的。她刻意避开身边的人,在班上也交不到朋友,总是独来独往,一整个学期都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


暑假前的最后一次班会,刚结束期末考试,同学们一个个都兴奋得坐不住,在教室里大声叫着。临放学前,班主任一脸愁云的赶到教室,大伙看到他那个样子,瞬间安静下来,低垂着头,生怕待会点到自己的名字。


我坐第一排,忍不住看了班主任几眼,他蠕动着嘴唇,一副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突然“嘭”的一声,班主任将书往讲台上一摔,朝教室最后一排的方向吼着:“我教书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竟然交白卷!”


我们齐刷刷地望向最后一排的张清简,她正直视着老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班主任让她说清楚理由,张清简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说话。那一次班会足足拖堂半个小时,班主任一遍一遍地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学生!”张清简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最后班主任没有办法,叹了一声气,朝同学们招了招手,示意放学。


全校就只剩我们班没有走。中午时分,校园显得特别空旷,远处低矮的房屋烟囱都已升起炊烟。同学们一个个提着书包,欢呼着朝校外奔去。张清简在所有人走完后才开始收拾书包,不紧不慢的,临出门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问她:“你怎么不写卷子呢?”她直直地望着我,我有些后悔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耳根竟有些红。


她抬头看我,眼眶红红的。我转过头当没看到,锁了门,故意放慢脚步走在她身后。一路上,她都没回头,到了分叉口,她突然说:“下学期见了,叶生。”我有些错愕,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支支吾吾地回了一句:“嗯,下学期见。”


蝉声一天比一天热烈,门口的香樟也一年比一年茂盛。到了八月,我家门口那棵香樟树上的蝉声响彻了房顶的整片天空。那时候,每年八月中旬,我都跟着大人一起去看戏。农忙结束,庄稼人个个放下裤脚,洗净衣袖,像是去接受一场洗礼。


那些戏团就浩浩荡荡地来了。


村头的道场专门空出来搭戏台用,四根木桩、十几块板子架起一米半高的戏台,拉上两块颜色艳丽的布,一帮粉墨登场的角儿,锣鼓一响,一唱便是三五天。


每年我都兴冲冲地搬一个小板凳跟父老乡亲齐排排地坐着,却总是一出戏唱个开头就坐不住了。各处去寻找好吃的。有举着糖葫芦的大爷,有卖凉粉的婆婆。凉粉最便宜也最好吃,我经常喝完三四碗,肚子鼓鼓的,还意犹未尽地想要再添一碗,直到发现兜里没钱了才怏怏离开。


一年的其他时节喝不到凉粉,只有唱戏的时候有。我只要一听到唱戏的来了就特高兴,一度被我家人认为是小戏迷。但我一次都没认真听过那些人唱的是什么,直到那天下午,张清简唱的第一出我听清楚的戏。


那天戏班唱完最后一场,谢了幕,几个老戏迷在台后跟团长央求着再唱一场。团长一遍又一遍对那些人说着:“天就黑了,再唱也唱不完啊,明年吧,等明年!”团长执拗要走。这时候,听到一个孩子清脆的声音嚷着:“天黑也可以唱啊!”团长有些恼火,轻声吼着:“要唱你自己唱去!”


“唱就唱!”


于是我就看到穿着一身米色连衣裙的张清简,两步当三步地跑上拆了一半的戏台,我揉了揉眼,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的确是她,只不过是扎起了马尾。戏台后面的幕布也掀得只剩一角,那些脱了戏服的戏子穿着便装,疲倦地在那收拾道具。有的闲坐在那嗑瓜子,没有人知道这个气势汹汹的小姑娘跑到舞台上是想要干什么。


天色阴沉得特别快,就那么一会儿,我都看不清张清简的脸,只看到她那瘦弱的轮廓在半个戏台上。台上台下的人都抬起了头,时间在那一瞬像凝固了一样,没有锣鼓伴奏,没有花哨的身段,张清简继续唱着,她唱的是《女驸马》。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

原来纱帽罩婵娟


唱了一段哑住了,有人说着:“小姑娘,不是谁都是想唱戏就能唱戏的。”语气比这刚刚入秋的黄昏还要冷。我拍着手,大喊一声:“唱得好。”张清简突然跳下了台,笑着向我跑来,对我喊道:“叶生,我们走。”张清简拉着我的胳膊跑得特别快,一直跑到看不到戏台了,我们才停下来。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望着她,她还在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们去吃冰棍吧。”虽然天气有些凉,可我的确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说好,可是我忘了我兜里的钱都花完了。我们去小卖铺,最后她付了钱,我们边吃着冰棍边找了个稻草墩坐了下来。


她问我:“我唱戏真的好听么?”我舔着冰棍点着头。“那我以后经常唱给你听。”我说:“嗯。”我们靠着草垛,望着远处的荒岸堤,太阳快要下山了,那些杂草泛着灿黄的光,有些刺眼。


吃完冰棍后,听到远处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说是她的爸爸。声音越来越近,她应了一声,突然又恢复到平时的冷淡,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不要跟我爸说我去看戏了。”我说:“好,肯定不说。”


她还是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我说我们拉钩,我伸出小拇指,她没看明白,我让她伸出手,拉着她的小拇指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也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抹夕阳照在她脸上的原因,她竟有些脸红。


我一路小跑着回家,边跑边哼着小调。到了家,家里人问我遇到什么事这么高兴,我笑呵呵地说着:“今天的戏,唱得真好!”


当年的青梅竹马,最终各自天涯

2


到了九月份开学,再见到清简,她朝我微笑。开学的第一天放学后,张清简走到我座位旁,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我们两家隔得不远,就在一个岔路口的两端,只隔几百米。我收拾东西,在旁边同学的一阵起哄声中和她一起走出教室。


后来,我们每天都一起放学回家,班上几个男生开始嚷着:“叶生要娶张清简做媳妇儿啦。”开始我还会去反驳,后来就习惯他们嚷了,有些时候反而有些莫名的得意。


再后来,班上的一些女生开始叽叽喳喳地小声说着:“张清简有了叶生的孩子,我都看到他们牵手了。”


“胡说。”


“我没胡说,我妈告诉我的,和男孩子牵了手就会有孩子。”


“要亲了嘴才会有孩子,你看电视上那些人都是亲嘴之后就有孩子了。”


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假的,我以前和我奶奶讲过是不是牵了手就有孩子了,我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我没有去揭穿她们,从小我就有一种不愿意与人争论的个性。


但我的确牵了张清简的手,那天学习委员从办公室交完作业回来,向大家宣布说:“班主任找张清简和叶生。”我硬着头皮在大家的一阵哄闹中走在张清简的后面,张清简走路喜欢把手背在身后,她和我们不一样,她的指甲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不像我们五指一伸全是泥渍。


到了办公室,才知道班主任找我们是为了元旦晚会的事,要从四年级中选两名主持人。她推荐我们当主持人,我点着头答应了,张清简没说话,老师就当她应允了。


自从上次老师发脾气之后,她也开始写起作业,不再与老师有什么正面对峙。听说老师去她家里家访了几次,我以为是她变得顺从了,但清简跟我说她愿意当主持人是因为班主任答应让她在元旦晚会上唱戏。她想在那么多人面前唱戏,唱给她爸听。


到了排练的时候,我就有些后悔答应得那么爽快。老师要求我们进场和谢幕的时候要牵着手,一开始我只牵着清简的指尖,老师在旁边摇着头说我扭扭捏捏的,我就硬着头皮握着清简的整个手掌。


排练的时间是每天放学后的半小时,因为回去要晚些,清简的爸爸每天都会来接她。她爸每次见着我都会说:“叶生啊,我们家清简功课不好,你多帮帮她。”我总是点着头。张清简的爸爸显得比我爸爸要年轻,胡子剃得很干净,高高瘦瘦的,头发总梳得很顺。


我有好几次看到清简的爸爸将手搭在她的头上,清简把他的手推开,他又放了回去,一路上,父女俩这个动作重复了好几次。那个场景我有时看得有些呆,一直到岔路口,清简回头朝我招手说再见。


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家里人提到清简的爸爸,说他年轻时是村里最帅的小伙,从小跟着他叔父学唱戏。到了十几岁就成了戏团里数一数二的小生,十七岁那年他就跟着叔父到各地跑场子,第二年就带回了一个姑娘,脸蛋水嫩嫩的,眉眼似黛玉一般,比村里的任何一个姑娘都多一分秀气。


清简的爸爸跟那位姑娘同台唱戏,他们俩唱的《天仙配》,一度让他叔父的戏团唱到了镇里的公社。当时传得最广的就是他们这一对,郎才女貌,才子佳人。


过了好几年,戏团回来了,多了一个刚满月的孩子。他们在村里红红火火地举行了婚礼,当时村里就有人说:“这唱戏的把戏里的东西唱到了戏外,是长久不了的。”


他们在村里安安定定地生活了三年,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不唱了,但有人看得出来,这人哪,种田的有种田的命,唱戏的有唱戏的命。清简的爸爸除了唱戏,其他什么都不会,下不了田,上不了工地,一家三口靠着以往演出的积蓄维持着生活,日子过得比任何一家都清苦。


也是在那一年,清简爸爸的叔父中风了,整个戏班担子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第二年,戏班又红红火火出发了,清简跟了去。村里人再见到清简爸爸的时候,戏班散了,只带着一个十岁的女儿,大家不用去问也猜到了十有八九。清简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她妈妈,有一次跟我走在路上,一个大人喊着清简说她的眼睛跟她妈妈长得一模一样的时候,她看都没看那人一眼,沉凝着脸往前走。


我们排练了一个多月,终于迎来了元旦晚会。那天晚上风特别大,学校借来了村里打油房最亮的灯,架在国旗台旁,村里的人早早就搬了板凳坐在操场等着。清简除了主持还要表演一个节目,我们牵着手走上舞台给大家鞠躬,一股脑把开场白念完了就匆忙地下台。


清简下了台后就不见了,节目之间有串词,我就一直在舞台旁边一个一个地报幕。晚会差不多表演了五个节目的时候,我看到村里几个伯伯拿着锣鼓上了台,底下响起了一阵哄笑声,有人还喊着这是要给娃娃们定亲么。这样的场景,除了平时村里人结婚能看到,还真是第一次在学校的国旗台下看到。


紧接着看到一个穿着戏服的人随着一阵锣鼓声登了台,我才意识到是清简。她还是唱的《女驸马》,身后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老师叹了一口气说着:“姑娘跟她妈简直一个模子,连嗓子都一样。”


台上的灯光打在清简的身上,她翩翩舞动着衣袖,一颦一蹙,都谨慎又婉转。我看得入迷,想转身向清简的爸爸称赞她。坐在我旁边的他肩膀不停打着颤,目光注视着台上,眼里全是泪水。


清简唱完,给大家行了一个礼,我赶紧跑回后台。她看到我,认真地问:“叶生,我是不是唱得比上次好?”我点头,她眼里洋溢着欢喜。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将看到她爸哭的事情告诉她,排演的老师就催促着我上台报幕。


我没回过神来,把我们班小胖的名字李大成念成了李大叔,惹得台下人一阵哄笑,红着脸从舞台下来。老师捂着嘴笑着说:“你这脸红得待会都不用补妆了。”清简在旁边也笑,那是我第二次看到清简笑,她的笑不同于我看过的任何笑容,腼腆而自然。它仅属于我,那种微妙的感觉让我耳根更加红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嘿嘿地乐着,她却并不在意,收敛起笑容,突然很正经地说:“叶生,以后我教你唱戏吧,我们下次一起登台唱。”


我不确定是不是应该答应她。家里人在每年戏班来唱戏的时候都会唠嗑着:“唱戏有唱戏的命,种田的人有种田人的命,读书人有读书的命。”那句话我听着的意思就是:叶生,你就是读书的命。虽然当时我不明白“命”这个词确切指的是什么,我只独自揣度着,那应该是不可违背的。


“不行。”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回答得这么干脆,似乎是大脑命令式地脱口而出,我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该做什么,即使在这个对我而言独特的姑娘,我也不能违背定律,我是读书的命。


清简一下子沉下脸,欢喜的神色转瞬不见。她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有些后悔拒绝了她,眼前的她让我心疼,我生怕她哭了出来。但她没哭,转而竟然有些淘气着对我说:“没关系,我开玩笑的。”


她这样说,反而让我更加难堪,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介意还是装出来的,这个时而会哭时而又笑的女孩子,让人捉摸不透。我依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着头不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总有东西在闪烁。


我有些局促地看着台词,担心待会报幕又会报错,全然忘了刚才看到清简的爸爸哭的事。好多年后,我跟清简提起这件事,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天空说:“我一直都希望他能哭出来,我妈走后,他在我面前总是笑得很温柔,隐忍着,伪装着,一辈子没发过脾气的人心里有太多苦涩了。”


晚会结束的时候,我跟清简要牵着手去台上谢幕,我感到一阵不自在,像第一次排练那样只牵着清简的指尖,反倒是她握紧了我的手。


谢幕,鞠躬,散场。


(未完待续)


(选自《最后一个捕风者》,原题《我爱这夜色茫茫》)

(本篇题图©Mikael Kristen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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