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我的黑道同学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看到他赤膊的背上刺着一幅满背的孙悟空,金甲英武,铁棒威风,右下角有四个梅花小篆:斗战胜佛。

深度|我的黑道同学

“兄弟,看见这条街了么?”石猴儿一手搭在我肩上,另一手指着我们面前这条八百多米长的繁华街道凭空划过,语气沉稳而不失骄傲地说,“从这头到那头,除了小孩和老太太,没有不知道我的。”

“啊?”我说。

石猴儿自说自话般说道:“两家游戏厅,三家足疗保健,五家棋牌,七家烧烤,十一家果蔬摊,十三家小店,十七家狗食馆,每个月我亲自带人上门收一次管理费,里里外外都混熟了,按月交钱的保你四季平安,不交钱的,呵呵,一笔买卖都甭想干!”

石猴儿跟我说这段话的时候是2000年的夏天。当时的东林道华灯初上,两侧沿街的大小商铺顾客盈门,摆在街边的桌椅板凳上坐满了吃着砂锅烧烤喝着啤酒白酒的食客,不远处两元店门口的高音喇叭嘶吼着流行歌曲,刚收工的农民工三三两两结伴上街买啤酒果仁和生活用品,饭后遛弯的居民摇着蒲扇边走边谈论着一天的鸡毛蒜皮。

这是这条城乡结合部的商业街最为火爆也最为凡常的夏夜景象。

我们的桌上摆着几只冷掉的砂锅和一盘种类混杂的烤串,几十支竹签子横七竖八躺了一片,双手可及的范围内散落着四五六七八个空啤酒瓶,脚下踩的是一地的花生壳和毛豆皮。

石猴儿的两个小弟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子对面,木然地望着熙攘的街道,眼神空洞,如同两座蜡像。石猴儿说完话,抬起头用下巴指着桌上的食物,对蜡像说,让他们拿走热热去。

“这条街现在是兄弟我罩着,咱在这吃嘛都不花钱。”石猴儿转过头看着我,轻描淡写地说。

那一年,石猴儿十七岁,有着初生牛犊的气魄和长年混迹市井的油滑,血气方刚而又不失老谋深算,一张尚未完全褪去稚气的脸上笼着几分阴沉的老练。

他正在为一统他的江湖而奋不顾身地摸爬滚打。

他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发小。

从幼儿园到小学毕业,石猴儿始终是班级和学校里的高光人物,原因总结下来有四点:一是脑袋瓜聪明,学习成绩拔尖儿;二是能打善斗,也懂得交友之道;三是清秀俊朗,艳压群雄;四是随心所欲,无视任何纪律规定。

这就导致了校长爱其成绩、班主任恨其顽劣、男生羡其勇武、女生慕其帅气的群众基础的形成,而作为石猴儿本人,他对自己的这种状态感到十分满意和自豪,身处其中游刃有余,毫不希望这种状态因外界的影响而发生改变。

石猴儿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这个年幼懵懂的好兄弟说过,你得知道你到底想干嘛。

石猴儿家是一个典型的城市普通工人家庭,父母文化程度不高,但对儿子的学业寄予了厚望,每见儿子考一次满分,心中的欢喜和安全感就会增加一分,仿佛幸福的堡垒又添了一块砖瓦,久而久之便任其自由发展,只要分数不下降即是前途远大、天下太平。

石猴儿自幼受父亲影响,最爱看各类武侠电视剧,长年受其熏陶,对剧中那些身手不凡、统御江湖的武林盟主痴迷甚深,梦想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这样的人物。九十年代中后期,影碟机进入寻常百姓家,随之而来的《古惑仔》系列电影宣告了少年石猴儿三观构筑工程的竣工,铜锣湾有个陈浩南,聚英里也将有个石猴子。

再加上我和石猴儿就读的是一所远近闻名的“流氓小学”,多年来有着按武力排座次认大哥大姐带小弟小妹的不良传统。时势造英雄,石猴儿在似乎是为他量身打造的环境中如鱼得水般地茁壮成长着,成功地在五年级时完成了由小喽罗到学校“挑号儿大哥”的蜕变,以他无人能敌的战斗力和义薄云天的气概雄踞全校几百个大小魔头之上,成为聚英里小学的又一代传奇人物。

然而石猴儿并不满足于此。一九九七年,即将毕业的他虽保持着遥遥领先的学习成绩,但却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冲出校门,走向社会”的大业上,以聚英里小学“挑号儿”的身份与周边各所初中的前辈们建交,为自己铺垫下一段路的基石。

没有人怀疑石猴儿会大概率地考上市重点十一中。然而在小升初的考场里,石猴儿故意在试卷上写下大量错误答案,并在考试结束后假装上吐下泻,造成发挥失常的假象,以蒙蔽父母和老师。

一切如他所愿,与十一中录取分数线相差甚远的石猴儿被划片分到了全区最烂的二中,得以近水楼台地和一众“江湖前辈”日夜厮混。从此,石猴儿开始活跃在二中周边各类大小规模不等的群架现场,慢慢打出了些名声,也凭他的义气聚集了一群小弟兄,直至后来陆续结识了一些社会上的黑道人物,成为了他们从学生身上获取某些利益的直接代表。

得知我出事的那天,石猴儿正搂着女朋友在东林道吃羊肉串。

我的同班死党老葛补习班放学回家从此经过,正巧遇见。兄弟的兄弟也是兄弟,石猴儿一把拦下老葛,热情地请他一起吃。老葛一偏腿下了自行车,但没接那把递过来的羊肉串,而是如释重负又焦急不堪地把我面临的危机告诉了石猴儿。

我们所在的这个大区片最大的大佬是辉哥,但他位高权重,深居简出,据说他有着大买卖要做,所以很少过问小字辈的鸡毛蒜皮。石猴儿是他最喜欢的生力军小将,有头脑会办事,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一直以来颇受他的照顾。然而在辉哥与石猴儿之间,还有十来个大哥级人物存在着,他们有人马也有生意,是这一带街头市面上真正落地砸坑的人物。

这一次石猴儿要去面对的,就是这些名义上与他平起平坐,但实质上却看低他三分的大哥们。

结束了最后一场谈判的石猴儿从小香港夜总会走出来,北方十二月的天边已经初现一丝鱼肚白,在凛冽的寒风中,石猴儿用身上最后的二十块钱给两个小弟叫了一辆出租车,让他们去好好准备,然后独自走回住处休息。


一个多月后的正月初五,聚英里发小聚会,席间石猴儿向我和座中兄弟讲起那场轰动一时的约架。

“高庆这兔崽子,当时可真他妈没少叫人。仗着自己家在区里有点势力,处处都招不开他了,这回完了吧,彻底摁泥里了。怎么样,这事兄弟我办得够漂亮够牛逼的吧?”石猴儿得意洋洋地问我说。

“嗯,太牛逼了,”我向其他人介绍说,“高庆叫的人一半没来,另外一半来了,但是都站到我们这边了。当时现场得有二三百人,其中还有不少我们学校出来看热闹的学生,反正高庆算是栽大了,说实话,这个结局我事前是真没想到。”

“兄弟,你们是不知道,我在之前做了多少工作,”石猴儿说,“咱这片的那十来个大哥你们都知道吧,高庆全通知到了,叫他们到时都却给他助阵。那天老葛告完我这事之后,我立马让陶陶和小枫联系那些大哥,然后我亲自上门挨个去说,这个人是我石猴儿起小的兄弟,辉哥也认识他,不能让大水冲了龙王庙。毕竟在这个圈子里,我比高庆的分量重多了吧,他们一看我出面了,也就都答应不再管这事了。说实话,虽然他们说不管了,但是我也怕有个万一,所以我让陶陶小枫去准备,当时我带去的所有的人,身上都藏着家伙了。”

“你这也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经典案例了。”座中有人说道。

“嗯,能不动手最好,但是无论是谁,敢动我的兄弟,我肯定跟他玩儿命!”石猴儿说。

与高庆的那场风波过去三年之后,2003年初春的一个中午,石猴儿从辉哥给他的那辆黑色桑塔纳轿车里走出来,叫住了不远处正在排队买盒饭的我。

“兄弟有日子没见了,”石猴儿寒暄道,“上车,找你说点事儿。”

“听说你这阵子混得不错啊,咱这片儿都归你罩着了?”我问他。

石猴儿笑着说:“没嘛,都是给辉哥办事儿,你最近怎么样?你们十一中还有炸刺儿的么?”

“我挺好,他们都挺捧我的,学校里也没嘛事,好歹是市重点,老实孩子多。我知道你在背后没少帮衬我,”我嘿嘿一笑,“对了,你找我有嘛事儿?江湖救急?码人还是凑钱?”

“都不是,我今天找你没别的,就是想劝劝你。”石猴儿一脸严肃。

“劝……我?劝我嘛?”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嗯……你都上高三了是吧,马上就考大学了,咱们聚英里长起来的这拨儿人,就你这么一个有出息的,真的,好好学,上了大学也算给兄弟们露脸了,”石猴儿见我欲言又止,摆了摆手,“你千万别学我,走这条路的最后都没什么好结果。兄弟,以后你有事了我肯定还会管你,你就一心学习,别想别的了,快去吃饭吧。”

在我动身去大学报到前,石猴儿应邀来喝了一顿酒,算是践行。此后直至我毕业回乡,他仿佛人间蒸发一般踪迹全无,手机变成了空号,我登门去找,隔壁说石家早已经搬走,去向不知。

背井离乡十年后,石猴儿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已经是2015年的夏天。此时的他将为人父,身边陪伴的是曾共同患难的已有孕在身的妻子,和家中两鬓斑白的爹娘。当年迫使他流落异乡的仇家早已烟消云散,所有怨仇一笔勾销,那些前呼后拥的小兄弟们早已作鸟兽散去,不见了踪影,什么两肋插刀,什么肝胆相照,全是他娘的狗屁。

石猴儿独自漫步在东林道上,看到记忆中的一街繁华已化做钢铁机械下的残砖断瓦,街上偶尔呼啸而过的嚣张少年险些将他撞倒。江湖总有新人出,满城熙攘无故旧,十年岁月将一个时代冲刷至尽,谁还认得这个当年曾叱咤一方的石猴子呢?

又是老葛,下班回家的路上认出了在街边发呆徘徊的石猴儿。寒暄过后,老葛将我的联系方式给了他,于是石猴儿便出现在了我的微信好友列表里。

“简简单单的就行,别太丰盛了,咱俩在家里喝两口,就是为了聊聊天,这么多年没见了。”

“兄弟,我后悔啊。”石猴儿两眼凝视着杯中啤酒不断冒出的气泡,身子一动不动。

“我这一走就是十年,自己一个人在南方闯荡,人生地不熟,也不敢太显山露水,怕被人找着认出来,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的。我去过好多地方,搬过砖头卸过沙子,住过工棚也住过地下室,能有口饭吃就行,日子过得一点盼头都没有。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总会想,自己当初为嘛要走这条路呢,那么多人的前车之鉴摆在那……我那时是太年轻,总认为自己牛逼,跟别人不一样,所以不信也不愿意信那些不好的结果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觉得自己能把天都换了。经过了这么多才知道,现实就是现实,不是电影。我已经这样了,也就无所谓了,最主要的还是我的老爹老娘,我小时候就让他们操心,长大了还让他们跟着担惊受怕,这十年里我就跟他们见过一次面,是我不孝啊!”

“你当初怎么了非走不可?”

“为了争地盘,把对方大哥打成了重伤,最后谈判赔五十万私了,可是我上哪弄这么多钱去,辉哥那阵也进去了,实在没办法我只能跑路了。”

“对方没报警?”

“没有,我们这种人一般都是按道上的规矩解决问题。再说,谁都身家不清白,怎么可能报警?”

“现在呢?那个人还会找你么?”

“我回来之后才知道他去年因为贩毒被抓了,数量太大,不可能再出来了。”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准备东山再起么?”

“哈哈……”石猴儿忽然笑了起来。

返乡两年前,流落到成都打工的石猴儿认识了一个女孩。相识半年后,二人在成都完婚,石猴儿的父母为此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入川,见到了久别八年的儿子。

立志开始新生活的石猴儿夫妻带着双方父母凑出的三十万块钱,去云南找他岳父的一个朋友,想借助那人的关系做些茶叶生意。不料那人却把他俩带入一个传销组织,直至半年后当地警方将窝点捣毁,石猴儿夫妻二人才得以脱身,但三十万块本金已被尽数骗去,难以追回。

辗转返川后,石猴儿一蹶不振,意志消沉,整日枯坐家中。岳母学佛多年,心量豁达,但自知没有辩才无碍的本事,可又忧心女婿的精神状态,怕他一时想不开再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偷偷塞给女儿几千块钱,让女儿带石猴儿到峨眉山去拜拜佛宽宽心。

石猴儿不愿往人多的地方凑,于是烧香磕头后便拉着妻子在周边相对僻静的小路上闲逛。一位穿棉袍的老僧迎面而来,山路狭窄,石猴儿侧身恭立让行,老僧走过去后回身问道:“你来这干什么?”石猴儿一脸诧异,说:“我来拜佛啊。”老僧道:“佛就在你家里,你多少年没去拜了?”石猴儿觉得他话中有话,便拉住老僧,说“师父您指点指点我吧,我现在……”

老僧给石猴儿做开示。

争强好斗是阿修罗道的宿习。石猴儿多年的打打杀杀造作了甚深恶业,将命中本就浅薄的福报消损颇多,于是也就有了后面的十年跑路和诸事不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富贵不是抢来的,是自己修来的,想积德修福,孝奉父母比烧香拜佛更有用。“再说,你马上就要当父亲了,你想以后给孩子树立一个什么样的榜样呢?你爱你的孩子,你的父母不是跟你一样么?”

石猴儿想起自己远在千里之外倚门盼望的父母,潸然泪下,当即随老僧到寺中受了三皈依,立誓此生诚心修忏,回向众生,以消减自己的累累恶业,唯求生活平和安顺。

半个月后,石猴儿打点行装,带着妻子登上了直抵天津的航班。

酒逢知己千杯少。那晚我们彻夜长谈,最终石猴儿喝多了酒,留宿我家。第二天一早醒来,我看到他赤膊的背上刺着一幅满背的孙悟空,金甲英武,铁棒威风,右下角有四个梅花小篆:斗战胜佛。

我忽然想起来石猴儿曾有一个小名叫做大圣,齐天大圣的大圣,只是很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人这么叫他了。


(作者楼上老李,文艺老青年)

读过很多书,正在努力写很多字,下一个敌人是拖延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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