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缅边境:远征军、沈万三后裔及延安儿女的火花

中缅边境:远征军、沈万三后裔及延安儿女的火花 | 非虚构手记

"你昨天发的朋友圈敏感了。"欧阳医生慎重地说出她的看法,但不算是提醒。

“敏感吗?我没怎么注意”,我说,真心来说,我们抒发胸臆时不可能次次踌躇在“敏感与否”这个后来的标准,否则开口都没有意义。

“哎,你说你们,为什么偏偏想着吃文字饭呢?”她是一位对要讲的话控制得很得体的老太太,虽然只是昆明一所三甲医院的老中医,却将《日瓦戈医生》看出了悲悯,从而让她在世俗的医务工作以外有了深邃的眼界。这一次,我们在深圳龙越慈善基金会“老兵回家”的清明祭扫活动中相识,住在一个房间。

老兵是抗日的老兵,祭扫地点在绵延的高黎贡山之西北窝窝里的腾冲市,这个地理书上出现过的名字,有一座千人归葬的山,叫做“国殇墓园”。我从不知道腾冲有这么个地方,也不知道这叫国殇的墓园里原来埋的是曾经的国军,只是这次知道了。在这个有着驼峰、滇缅公路、西南联大这些浪漫主义象征的很文学的土地上,有着国军正面战场上最关键的几次战役。

欧阳医生是这次的随队医生,“老兵回家”项目带了四位耄耋老人重回战场、看望战友英灵,随队医生是必不可少的。那些老人真的已像风中的蜡烛,即使半途熄灭也不见怪,但他们太想参加这次活动了,这心照不宣得成为他们生命中最后一次“重返战场”。

天澄澈得像湖,小城的云如同绵延的山峦倒映在天上,很低很静,暮色一压,所有色彩鸣金收兵,云从水蓝色很快滚浓,变成密不透光的巨幅水墨画。小城静得如同被遗忘,灰墙的自建房、几排不宽的街道大致地勾出城廓的模样,宛如千年不动的龟贝壳,腾冲的天是边地的天,到底是天上的姿彩更热闹。我们抵达“沈万三后裔酒店”,但酒店的副牌是“中国远征军后代接待站”,想必是出自多分裂和奇特的想法。

“中国远征军”大概是这座小城做强势的卖点了,但多少人知道远征军,旅游贡献度如何就可想而知了。沈总果然是沈万三的后代,明朝朱元璋时沈氏被流放至此也是西出无故人,“但知道远征军的人太少啦,他们的后代也要回来祭拜,我们领导说要有个地方招待他们。”于是沈万三的后代现在开着酒店接待着远征军的后代,太违和了。

十万远征军曾经由滇入缅,从日本人手里抢回滇缅公路,而另一边,国军在腾冲、松山、保山等滇西之境抢逼敌寇,形成瓮中捉鳖,这段纠缠在历史烟尘里的边地战役,如同它曾经所在的嶒棱错综、山、林、地交织的地形,难以在我浅薄而混沌的记忆里分出经脉,就只剩“飞虎队”、“驼峰”、“滇缅公路”那么几个文艺的名词记号。

秦光星老人到达酒店时,已经在路上颠簸了10个小时,99岁的他面如死灰地坐在“沈万三后裔酒店”的大堂里,像一尊枯藤缠绕的老桩。他穿着农村常见的灰蓝色咔叽中山装,很难想象曾是黄埔军校第14期的优秀神枪手,后赴中国远征军第11集团军任阻击手。如今他坐在椅子上“啊,啊”地哀嚎着,她的七个子女在身边团团转,其中一个正揉着他的胸肌,他是被背下轿车的,上肩那一刻幅度太大,不知被什么硬物杵到了胸。

同样是满头华发的欧阳医生一边喊着作孽,一边给他检查,面带愠色,“你们子女太不懂事了,太没常识了”。他们半路应老人要求去了趟保山,老人说要去看看一棵树,树上有他刻的字。人生中最后一次长途旅行,需要举全家之力被搬进搬出,早上特地没进食,还是吐了一路,到了保山,她的子女下车去寻字了,他下不了车。仿佛对他来说,只要再踏一踏那片战场上的土都是慰籍,对后代来说,是一场明知徒劳的朝圣。

“他硬是要去找”,这位老人有五女二子,女眷纷纷解释。

“那找到了没有呢?那么多年了他还能记得位置吗?”

当然是没有找到,“我们就当去玩一玩”,小女儿雀跃地说着,轻松地说这次出来他们有心理准备,把寿衣也带着的。

秦老从来没有坐过10小时的长途旅行,按理从大理开过来只要五个小时,但半路上一绕对他来说更是山穷水复,他现在只是会发出嗷叫的蜡像,皮包骨头的胸脯被他女儿揉得像块脏旧的抹布,叫人担心会疼上加疼,但他除了叫,已不能说话。一群子女为了是先让他吃饭还是先让他睡觉而啁啁不休。有的志愿者在一边出主意说用鸡蛋清给他敷上,这是他们一贯对待路上有磕碰的老兵的办法。欧阳医生谁都没有搭理,给他贴上云南白药,命令家属给他搬到房间里休息。

老人再次被扛上肩膀的时候,我只是听到那叫声更痛切,这是他回应疼痛唯一的方式,而我们谁也不知70年来对那个战场的惦念在他心里如何盘旋,而今又更炽热,还是疼痛压倒一切生之眷恋?他躺在房间的时候,没有人敢再动他,像是对待巍巍之将倒的积木,我只是感到这个房间里一息尚存。而组织者和志愿者们着急道得把他送医院,万一是肋骨断了或危及生命?这是谁也不愿看到的结果,“但问题是晚间急诊也不能拍片子啊!”三四个人把水送到秦老的嘴边,又恍然道。

此时,倒是他的子女在餐厅里吃着,仿佛一切听天由命着。欧阳医生头大得很,已经上床了又被志愿者拽过来,她用一口字正腔圆的国语告诫道,“我说他死不了就死不了,你们还不相信我吗?再说了,即使今天有什么也很正常,我见了多了,快一百岁的人了太正常了。”他自己也是个志愿者,而且还是延安老干部的后代,却对远征军有深厚的感情,夹带着怜悯。

“你们留一个就可以,这样的老人只是需要静养,他需要在他睁眼的时候看见有人,就放心了……这个年纪的,就像小孩……”她自己也是颤巍巍地回到房间,在这个堪称是银发团的祭扫组,她仿佛是其余老小孩的生活老师。从此,她把“真的太折腾了”这句话当成了口头禅。

那次祭扫对于老兵和他们的后代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之所见所闻所感是无法取代每一个当事者的。远征军的命运在文革以后受到秋风扫落叶的摧折,但一日为军,终身为军;一日抗倭,终身铭记,除了这戎马上的短暂荣光,他们的一生没有别的凭借。

翌日上墓园,云上大驾雷公,太阳黯然退位,就在我们老老小小三四十个人列队走着,腾冲的雨季开始了。几部轮椅像大红轿子般在空中扭着秧歌,上面的老兵个个面如蜡塑,在冷雨里甚是凄厉,人墙给他们撑伞或盖衣,都任人摆布,毫无回应。秦老兵刚恢复了体力,又得折腾一次,欧阳医生打着一把折骨的敝伞,一个劲叹气。

墓园里有一座山丘,医生有一个心愿,就是再上山看看那“千人墓”,她在6,70年代上过那山,还记得一个个去数那墓碑上的生卒。腾冲保卫战胜利后,逝者的战友还算给他们找了当年这座山,一个个埋了下去,也只能埋几十分之一找得到尸身的年轻人。医生挎着我的胳膊踩着水溏上山,沿途小小墓碑组成的阵仗如同小型的西安兵马俑,在方圆可尽数的山丘上整齐扎着,远看袖珍而细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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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们没有再看到任何一个墓碑上刻有生卒年月,每个都是仅大书了军衔和名字。“我不会记错的呀,有的才十几岁。”医生也糊涂了。

“难道是你后来参观的墓地多了,把美国阿灵顿公墓跟它搞混了?”我调侃,她女儿是俄亥俄州立大学的经济学教授,医生是真的去过阿灵顿公墓。

“不会啊,我来的时候应该是文革后?……我知道红卫兵很好,唯独没有砸这山上的墓碑”。

我不想再纠缠这偏差到底是出于物理记忆本身还是历史那瞬乎其神的吊诡对记忆的愚弄,雨从塌方的伞角上哗哗流下,医生叫我给她撑着,她要去献花。“我跟你说,这才是最感人的,历史里最重要的永远是个体,所以我说你不要看那些集体纪念碑,你要来这里……”她一路握着几只黄菊上山,不舍得将它们发给底下的集体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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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菊跟着她的踯躅在雨中打着寒颤,被她分发给脚下的一些小墓,一根根倚放在那阴阳字刻出的名字边。而那几位除了哼唧就无法讲话的老人,此刻只能在山下等待雨停。秦老的家人后来把他推到他的团长李颐的碑前,只见他杠着身子,斜着架在轮椅上,只剩一双黄浊的目光钉在那面碑上。浊光里时而温柔,时而空洞,仿佛有情绪像开关般调配着它的冷热,抑或仅是我的错觉?

欧阳医生是革命战士的后代,每次以“我跟你说”做开场白,后面必是严肃的思考。中立于历史的分岔口,她时常对我感叹,她为自己学医而庆幸,那意味着靠一门技术可以在任何时代生存。

“你们干嘛就偏偏要写东西?”她问我,我知道她的言下总暗藏波涛汹涌,“搞文科是靠体制吃饭的嘛”。一位根正苗红的医生,跳脱开理所应当的先天性优越,到这里来感受另一层面上所有欲言又止的渊源和边界,叫我直钦佩她,又更陷入反诸自我的怅然。至于说,开头所说的那条敏感的朋友圈,也的确不好多提,只愿它烟消云散。

王丹阳

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2009年初涉媒体圈,从南到北,先后打酱油于南方报业和东早,后在上海电视台干了一年编导。因对印刷类媒体初心不死,再辗转于财新传媒、《第一财经日报》、《三联生活周刊》,现任职于《ellemen睿士》做非虚构写作。均沾各种传媒介质,堪称“媒体流窜犯”,看遍圈内圈外风云。

文 | 王丹阳

《一生最美的阅读笔记》 出品 | 头号地标

领衔主编 | 李辉 朱大可 人文指导 | 叶开

出品人 | 丘眉 出品顾问 | 单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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