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魂歸故里

讓我們一起傾聽親歷者的故事,感悟歷史中的人、人的歷史……

那是1978年夏天的事。

當時我在團部保衛科當幹事,一天早上剛剛上班就接到電話報告,說一營二連團支部書記曾××突然非正常死亡。

小曾我比較熟悉,平時勞動表現很好。他是成都六中的學生,中等個子,瘦瘦的臉,外表很文靜,言語不多。上週團部開團代會,我們還見過面,他那份《二連團支部抓綱治國學大寨大見成效》的發言受到普遍好評,怎麼會轉眼就“非正常死亡”了呢?

帶著滿腹疑惑,我同科長老朱驅車趕到一營現場。

知青往事:魂歸故里

那是二連附近一個小山坡,坡上有棵合抱粗的大青樹,四周是一片茂盛的花生地。小曾已經被人放在地上了,臉色蒼白而平靜,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一根拇指粗的竹篾繩結束了他年輕的生命。

醫生鑑定,小曾已經死亡約三四個小時。以此推斷,他出事的時間當在清晨五、六點鐘左右。

首先調查死亡性質。

老職工劉素秋說:“早上出來上工,遠遠看見大青樹上吊著一個人,腳底下還倒著一隻木凳,真嚇死人了!”

木凳還在現場。經知青辨認,確認是死者平時用的物件。站崗的老張說:“早上天麻麻亮,有個人低著頭走出連隊,手裡提樣東西。我喊了一聲,他也不理。我認出是小曾,以為他去田裡放水,就讓他走了。”

轉業軍人老和插話:“昨天在這塊花生地鋤草,小曾突然對我說,嗐,這塊坡地風水好,有山水有大樹,等我死了就埋在這裡。我以為他開玩笑,就說要死得趁早,不然別人就先埋在這裡了。”

如果死者確係自殺,那麼原因何在呢?團支委小林哽咽著說:“昨天晚上,我們開了一次支委會。他平時很節儉,從不散煙。但是昨天晚上他破例給每個人散了一支菸,還說了大家包涵之類的話。我當時覺得他有些反常,但是也沒有往心裡去。支委會安排了今後的工作,小曾把保管的團費和帳目算得清清楚楚,移交給我,說是過幾天要回成都探親。沒想到他走了這條絕路。”

平時同小曾要好的“黑娃”補充:“昨天他去營部理髮,去了三次,硬是理了頭髮才回來。他還換了一身新衣服,夜裡坐在桌子前面寫呀寫。小曾這個人,性格太內向,即使是好朋友,也不大講心裡話。我見他有些古怪,就勸他睡覺。他不理,還燒了好些信紙和照片。等我一覺醒來,他已經不見了。

我們感到似乎有點眉目,就問小曾近來有沒有失戀和遇到重大挫折?大家想了好久,都搖頭。

一個人,活得好好的,為什麼想到死?而且死前這樣平靜,這樣從容不迫?

下午,一個知青提供一條重要線索:半月前,小曾曾經接到一封成都來信,哭了整整一夜。我們沒有找到這封信,可能被燒了。

可以肯定,他的死同這封信的內容有關,可是一封什麼樣的信才足以摧毀一個人繼續活下去的信心呢?後來我們在他的枕頭下找到一封遺書,遺書很簡短,是寫給他父親的。沒有署名,經鑑定,確係小曾手跡。

我沒有欠任何人的錢。爸爸,我對不起你。我不孝。

老朱鬆了一口氣說,基本可以排除他殺,估計這起自殺與他的家庭有關。我憑著一個知青的直覺,覺得這裡面似乎還有些其他的東西。

當天我們就返回團部。

在知青辦的檔案材料中,保存著小曾三次要求病退回城的申請書。最後一次被拒絕時間是在1978年的五月,也就是上個月。

很快,成都方面的外調信件也證實:小曾在家裡系獨子,父親已退休,病重住院,曾兩次寫信召喚兒子回家。

團部確鑿定論,小曾死亡系“自殺”。小曾的後事由組織處理,沒有親屬到場。

然而我卻久久不能平靜。小曾死了,死得那麼平淡,彷彿走出連隊去上工、去趕街,這其實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毅力。

“哀,莫大於心死”,一個脆弱的人,只因被斷絕了回城和孝敬父親的念頭,便毅然決然地做出最後的舉動來。他也許是懦弱的,但是他熱愛生活,思念他年老生病的父親,只是性急了一點,便夭折了。

小曾像一滴小小的水花,很快消失在滔滔歲月的長河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是一點水花、一棵小草,最終都會在大地上消失得乾乾淨淨。

僅僅半年之後,波瀾壯闊的知青大返城運動開始了。小曾終於沒能走出邊疆的紅土地,但是在每一個回城知青的心頭,都寄託著小曾們深深的夙願。我想,活到今天的人,應當更加珍惜生活。生是一種權利,也是一種義務,每個人都沒有權利選擇毀滅。重要的是,如果要活下來,也許有時韌性比剛強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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