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天衡丨篆 · 刻漫談

篆刻藝術應該講是一門小眾藝術,但又是一門博大精深的藝術。我記得1973年我跟來楚生先生會面,來先生講:“寫字、畫畫、刻圖章,刻圖章最難,很多人刻了一輩子的印章都不知道篆刻為何物。”來先生這句話講得很有道理。當然並不是因為我們是印人,所以強調了學習印章比學習書畫更困難,但是這一門學問確實是深奧得很。

篆刻藝術是博大精深的。我今天談的題目叫《篆·刻漫談》,這樣一來就不是從廣義上來談篆刻藝術,而是落實到兩個很具體的技巧方面的問題。一個是篆,第二個就是刻,它跟篆刻藝術是有大小主次之分的。

我先談什麼叫“篆”。篆實際上是指文字,而這個文字是楷書、行草書產生之前的上古時代的文字,從商代的甲骨文到周代的金文、石鼓文,到秦始皇時期的小篆,到漢代的繆篆,這很大範圍的篆書,我們統稱為篆文。平時大家講真草隸篆,真、草、隸都是一種字體,但是篆可不是一種字體,是牽扯到多個時代很不同的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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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石如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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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石如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邊款


我先談什麼叫“篆”。篆實際上是指文字,而這個文字是楷書、行草書產生之前的上古時代的文字,從商代的甲骨文到周代的金文、石鼓文,到秦始皇時期的小篆,到漢代的繆篆,這很大範圍的篆書,我們統稱為篆文。平時大家講真草隸篆,真、草、隸都是一種字體,但是篆可不是一種字體,是牽扯到多個時代很不同的字體。

我們搞篆刻的人,大概第一個碰到的問題就是怎麼樣來識篆。現在我們國家文盲很少了,但是刻印的人不認識篆書就可以講是“篆盲”,篆盲要刻圖章往往是不可能的。篆字不是一種字體,金文、小篆、繆篆不是一種字體,但是我們作為刻印的人,至少要把握、認識或者會檢索一種到兩種篆書,這個知識是必須要有的。比如我們講習字,金文裡面怎麼寫,小篆怎麼寫,繆篆怎麼寫?如果你沒有這方面的學養包括檢索的知識,就可能刻錯字。所以我們講篆,首先要識篆。

怎麼樣認識篆書?第一本中國古代的字典,就是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說文解字》9000多字,是用小篆作為字頭的。虧得有這麼一本《說文解字》,我們才對小篆、金文裡面的大部分文字,有一個瞭解認識的可能。當然《說文解字》是漢代人在秦代焚書坑儒的背景下整理的字典,有一些文字可能有漏載的。《說文解字》還有非常奇怪的現象,漢代的皇帝姓劉,《說文解字》裡面卻沒有“劉”字,這當然有很多原因。對《說文解字》最好的解釋,是清代學者段玉裁的《段注說文解字》,我們要買這本書來看,對於我們學習篆刻,對我們認識文字都非常重要。

近百年來,文字考據學的盛行,又多了很多可以讓我們認識篆書的字典。但是這裡面良莠不齊,我們要用真正的文字學家、跟有深厚文字基礎的著名篆刻家所編的文字書,裡面差錯很少,我們用這些字來刻印比較放心。就我個人採用的大概有下面幾種:甲骨文方面有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的《甲骨文編》;金文方面有容庚《金文編》《金文續編》,這些都是認識古代文字很重要的工具書;古璽、漢印方面有羅福頤《古璽文字徵》《漢印文字徵》,還有方介堪《璽印文綜》,是古代印章裡面文字的彙編;晚清王同愈的《小篆疑難字字典》,在《說文解字》查不到的字,這本書上就可以找到。還有日本人編的《篆隸字典》《清代書家篆隸字集》,也可供參考。我們搞篆刻的人,對這些工具書還是要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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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三庚 字子嘉號允叔行七


過去的書法篆刻家,都講字字有出處、字字有來歷。這句話是不錯的,你不能自己編造一些文字來刻印。但是我在這裡要講一個有所通融的意見,因為文字學家對文字的要求是非常嚴格,敲釘鑽角,甚至到現在為止對於古代的文字還有許多不同的認識。篆刻家在引用古代文字的時候,第一,要講根據;第二,在講根據的同時,我認為多少要有一點出於藝術考慮的浪漫和通融度,要寬泛一點,不然對篆刻藝術來講也會產生一定的束縛。

第二點,寫篆。我們認識古代文字了,但不等於你能夠拿古代文字寫出藝術性。《說文解字》是最古老的字典,字頭都是用的小篆,但是你能拿《說文解字》臨摹嗎?那不行。就像有些大學教授滿腹經綸,是研究古文字的,你讓他寫古文字的書法出來,當然他可以字形不錯,但是從書法藝術的角度來講可能談不上有什麼水平。

所以寫篆書很重要,而且不能拿工具書作為臨摹的範本來寫,必須要去臨寫一些古代經典的篆書,也可以學清代鄧石如、趙之謙等。篆書都寫不好,怎麼可能有很高藝術性的篆刻出來呢?從鄧石如之後的大篆刻家,吳讓之、徐三庚、趙之謙、吳昌碩,等等,都寫了很好的篆書,而且是有藝術個性的篆書。正因為篆書都寫出個性來了,所以經過章法的配合,他的篆刻往往就更容易形成自己的風格。故寫好篆書,對篆刻來講是事半而功倍的事情。

第三點,擇篆。因為篆刻不是單單用一個字,一個字在古代篆書裡面也不是一種寫法。比如講上海的簡稱“申”,“申”字很簡單,一個“田”字上下出頭。就是這一個“申”字,從甲骨文、金文到小篆、繆篆,我們能見到至少60種寫法。60種寫法要放到印章裡面去,如果只刻一個字問題不大,可要是刻“申江”,“江”字又有幾十種寫法,你拿哪兩個字形放在一起能夠搭配得最好呢?這就涉及到匹配的問題。相親找對象,找了幾年都還有找不上的,刻印也一樣不容易。要把兩個字放在一個圖章裡去,這兩個字能不能做到情投意合,能不能做到你愛我、我愛你,成為非常融洽的家庭,是很不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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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文字詁林》中的“申”字的字形

擇篆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有些文字在古代沒有。比如有一句詞“風景這邊獨好”,“這”字古代文字裡面沒有的,你造一個,那人家講你沒有根據;你不造吧,這句話誰也沒法刻。有篆刻家只能用繆篆的方法,裡面一個篆書的“言”字,外面加一個篆書的走之底,等於拼一個字出來,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另外,古代還有很多文字是可以通假的,這樣的情況我們也要了解。小篆的疑難字典可以翻一翻,就是什麼文字可以通假。如果講古代文字裡可以通假的你不去用,你自己去造一個字出來,這就顯得沒有學問,人家可以抓你的小辮子,說你用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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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讓之 不無危苦之辭

第四點,配篆。如果刻印章把三四個字放在一起,這裡面就有更多的學問了。我們講的章法,就是這幾個字放在一個圖章裡面,怎麼樣才能夠達到最好的藝術效果。馬路上大家在走路,都不相干的,拉四個人來叫他們拍一張照片,絕對不協調的。一看就知道這幾個人沒有關係,為什麼?他們感情是不交流的。而我們刻印章三個字也好,四個字也好,就必須要拿這幾個字做到情投意合、顧盼有情,這個叫配篆。這裡面就大有學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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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天衡 “徐振赫印”構思設計稿


在這方面古人為我們提供了很多經典的思路,比如“計白當黑”“知白守黑”“疏可走馬”“密難插針”,都是講搭配裡面的很多學問。房屋設計的花園、建築,跟我們刻圖章的虛實疏密關係是相通的。章法處理一種是用平正來求平正,第二個是用奇來求平正,後者要技高一籌。談到配篆,就我個人的認識,如果你是高手的話,拿不能容納的矛盾容納到一個方寸之間去,讓它去鬥,最後你要有手段讓它不僅不打不鬧,而且要能夠做到相互擁抱。一個真正的篆刻大師,他必然要製造矛盾,把小矛盾變成激烈的矛盾,產生激烈矛盾以後要有本事去化解,最後讓它們非常熱烈地擁抱起來,這是我們講配篆的最高境界。所以我一直認為好的印章,章法的處理由矛盾重生到沒有矛盾,從哲學的角度來講,是符合辯證法的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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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天衡 “踏石留印”構思設計稿

我的老師方介堪先生,他刻印經常是印章磨平了以後上面塗一層墨,然後就在上面刻字,就像我們在宣紙上寫字一樣。我在40歲之前也是用的這個方法,但是我40歲以後開始意識到什麼叫“差之毫釐,失之千里”,我反而很認真地寫印稿,配篆的時候任何地方感到不妥貼、不舒服,我都會不斷推敲。前兩年我給一個朋友刻印,那位朋友講你修改的印稿最好能留一份給我。結果印稿全部剪到紙上拼在一起,有一方印改了53稿。所以不要看小小的一方印章,它怎麼樣達到相對的完美,這裡面確實還是要下大功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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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天衡 “幸甚”構思設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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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天衡 幸甚

談到配篆,有一些同學講吳昌碩是最隨便的,拿今天的話來講是大寫意的,也不用動腦筋,閉著眼睛刻,急急忙忙敲一通,實際上這是最大的誤解。越是寫意的印,越是要有深入的推敲。吳昌碩刻一方印大概10分鐘到一刻鐘,但是為了修改這一方印,今天推敲一下修幾刀,明天再推敲再修幾刀,這樣出來的才有味道。有些人誤解吳昌碩就是亂敲殘破,如果是這樣的話,大概成就不了他的藝術地位。

第五點,邊欄。寫字畫畫都有邊界,對邊界本身不存在要求。但篆刻藝術,無論是朱文、白文印,邊欄都是客觀存在的一部分。它的粗細、潤燥、有無……乃至四側邊欄的變化處理,都有著與印文內在的藝術關聯。在這方面,古泥封及吳昌碩都堪稱典範,值得我們去細細琢磨和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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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昌碩 彥孚

以上是從篆的方面,跟大家談的五點心得。下面我跟諸位談“刻”。

篆刻顧名思義,它是好的篆書藝術,跟高妙的雕刻藝術相結合,這才是藝術意義上的篆刻。篆是基礎,刻是技術,刻是篆的昇華。篆字正確,篆書也寫得不錯,但是刻得很差,這不是高妙的篆刻藝術。篆與刻兩者是相輔相成的,能刻跟不能刻是區別篆刻家和篆書家的關鍵。有一些寫篆書的書家字寫得很好,但不一定能夠成為篆刻家,因為沒有解決刻的技巧問題。所以“刻”也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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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刻印的工具。刻刀我看到有幾種:一種是相對比較長的,杆子比較細。這一類的刻刀,我認為它有一個缺點,刀頭在刻的時候上面杆子的擺動很大,所以干擾很多。從20多歲開始我就在探索什麼樣的刀更適合我用,到40來歲我定型了,刀的長度不超過14釐米,刻印的時候所有的力量都可以用在下面,不會因為上面的晃動影響到下面的用刀。第二種刻刀很窄很小,我年輕的時候也用過。但我總感覺這樣的刀拿在手裡,有一股豪氣出不來。還有一種刀,刀刃的角度很小,只有20度,我這個刀的角度是35度。刀刃太薄了以後,在用刀的時候往往就細膩有餘而魄力不足。過去人講吳昌碩用鈍刀,很多人理解吳昌碩用刀的鈍是刀刃沒有磨快,可是你想一把鈍刀真的能刻圖章嗎?我們講的鈍跟銳是指刀刃的角度,角度大的叫鈍角,角度小的叫銳角。我自己用的刀,寬度1釐米,厚度0.8釐米,刀杆外面用磨毛的牛皮包得很厚,就像一支筆一樣應用自如,至少我自己是這樣認為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具也是重要的因素。吳昌碩那種印章的技巧,如果你讓他拿黃牧甫的刀具絕對是表現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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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彭 七十二峰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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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彭 “七十二峰深處”邊款

第三,執刀。毛筆的執筆方法有雙鉤、單鉤,我感到執筆跟執刀一樣是有法而無法,法無定法。怎麼樣能夠把你所追求的效果表現出來,這個方法對你來講就是最好的。毛筆講雙鉤沒有單鉤好,迴腕沒有雙鉤好,就是把話講死了。國家乒乓球隊都是高手,有沒有兩個運動員執板的方法是一樣的?沒有。這就告訴了我們一個道理,最適合你自己的執刀方法就是最好的。法是活的,不是死的,世界上任何東西講死了就是不懂辯證法。

我所知道的執刀方法,比如講這是印面,第一種是從右往左刻過去;第二種不是用外角,是用內角刻過去;還有一種是日本的篆刻家用的比較多,從裡面往外刻出去。大致上是這樣幾種方法。執刀是因人而異的,但並不是沒有標準。它的標準不是形式上的,而是內涵上面的,那就是三個字,你刻印的時候一定要做到“穩、準、狠”。這三條是必須要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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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石如 靈石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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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石如 “靈石山長”邊款

第四方面,刻技,即刻印用刀的技巧。從明代開始流派印章盛行,明代印人強調了篆的重要性,而認為刻無所謂,把不需要的地方刻掉,這方圖章就出來了,這是主篆派。到了清代初期出現了主刻派,認為篆不重要,刻重要,創造了“用刀十三法”“用刀十四法”“用刀十九法”,把你搞得雲裡霧裡。我研究過他們所謂的“十三法”“十九法”,大多是自己刻印的心得體會。就我個人幾十年來的實踐,用刀主要是三種方法:第一是衝刀法。什麼叫衝刀法?刀拿在手裡,我用很好的腕力,刀角進石,“穩、準、狠”一刀刻過去了。第二種是浙派用的切刀法。刀角下去以後,用刀刃往前切下去,然後再起一刀從第一刀尾巴的地方切下去,一根線條是要用三五刀完成的。浙派丁敬、陳鴻壽等人,他們用的就是這樣的一種刀法。除這兩種刀法之外,還有一種叫披刀。什麼叫披刀?運刀時只用刀的角入石,下去以後只是刀刃在運動。寫字講“八面出鋒”,我講刻圖章至少要做到三面用刀,刻下去的時候要用刀角,運動當中要用刀刃,在用刃披的時候要會用刀背。刀角、刀刃、刀背三者兼用的,我認為是用刀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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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讓之 畫梅乞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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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讓之 “畫梅乞米” 邊款

談到披刀,披削的線條比較淺。很多朋友刻印的時候,刀站直了刻,印面跟刀刃的角度達到70度,刻印的時候是很費勁的。如果能夠懂得用披刀,刀在運動的時候是躺下來,刀刃的角度有時30度不到,一刀披過去,很輕鬆,當然技術上有難度。在這方面有高手,例如吳讓之。有人說他完全是發揚了鄧石如的風格,好像沒有什麼創造,我認為這個講法是不公正的。你研究一下中國篆刻史,吳讓之之前所有的篆刻家,沒有一個人是用披刀淺刻的,所以披刀淺刻是吳讓之的發明。我們今天只講鄧石如“印從書出”、趙之謙“印外求印”,而忽視了吳讓之對於刀法的創新,我認為是非常不全面的。趙之謙是非常高傲而有天賦的篆刻家,他對用刀的領悟是不夠的,他就認為吳讓之淺刻,我是深刻,但是我們出來的效果是一樣的。其實二者線條效果完全不一樣。拿吳讓之的印跟趙之謙的印放在一起比較,感覺吳讓之的線條醇厚,趙之謙的線條爽利,吳讓之的印章好比巧克力有回味,趙之謙的印章好比奶油糖,滋味是完全不一樣的。刻印擅於用披刀非常重要,披刀出來的線條比較淺,但是因為印泥是有適當厚度的,印章鈐蓋在紙上的時候,披刀的線條明顯給你感覺到有一種醇厚的朦朧感,朦朧就產生古厚,朦朧就產生一種可以咀嚼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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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昌碩 馮文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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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之謙 賜蘭堂

以上講衝刀、切刀、披刀,事實上高手都不是用單一的刀法,我們講死了就不對了。趙之謙沖刀裡面是帶切刀的,吳讓之是衝刀裡面披刀用得特別多。同樣是浙派,丁敬、陳鴻壽刻印是大刀闊斧,給你感覺老辣。到了錢松那裡不是了,他是用小刀,像春蠶吃桑葉一樣,一點點往裡啃。我建議搞篆刻的朋友,不要老是看印刷品,要看高手的原印,你看他的刀到底是怎麼運動的。歷史上印人手腕好的用衝刀,一刀就過去了,腕力不夠的用衝刀也好,求其次就用推刀。推刀是分幾刀推過去。我的老師方介堪先生就是用推刀的,它最大的好處是準、穩、柔和。但是如果你把這根線條放大十倍來看,非常懂得鑑賞篆刻的藝術家,一看線條就知道衝刀還是推刀,推刀穩健而衝刀勁健,自有微妙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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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敬 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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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松 三石小居

今天在座的有很多篆刻家,我希望你們能夠多看一些大篆刻家的原作。有些篆刻家的用刀方法相對單一,有些人是各種刀法兼而有之。但是這些刀法到了吳昌碩那裡產生了一個突破。吳昌碩受到封泥、磚瓦文字的啟迪,他能夠注意到一根線條裡面的虛實關係。過去任何人刻圖章是印面磨平的,吳昌碩印面卻是不磨平的,有的時候平的印面特意要處理得不平。吳昌碩在他創造風格的中年時期,最好的印章都是刻得很深的。他是用衝刀,腕力很好,線條刻得很深。我平時寫字畫畫會鈐蓋吳昌碩的一方印,是他的自用印“安平泰”,一方圓形印章,印面直徑只有1.8釐米,我測量過線條深度是4毫米。為什麼要刻那麼深?因為刻深了以後才能在平面上做很多修飾的功夫,讓它破、碎、高低不平,叫“既雕既琢而復歸於樸”,這是大師。所以吳昌碩之後刻印又多了修飾的技術,這樣的印章鈐蓋難度更高。吳昌碩60歲以後因為名氣大了,求他畫畫的人也多了,印章這一塊基本放棄了。60歲以後他大量的印章都是由學生跟兒子代刀,而這些印章表面都還像,骨子裡不大像,關鍵是吳昌碩高妙的做印技巧他們都沒有得到。我認為這也是篆刻史上的遺憾。比如講趙之謙40歲以後還刻印,能夠刻到56歲去世;吳昌碩60歲以後還認真刻印,刻到他84歲去世,那篆刻史上留下他們兩個晚年的大批作品,我想一定會有另外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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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昌碩 安平泰

我今天跟大家聊的不是《篆刻漫談》,而是《篆·刻漫談》。篆和刻,僅僅是整個篆刻藝術的百分之一。篆刻作為一門深奧的藝術,純粹談技巧是不夠的,技巧是形而下的東西,藝術必然是有形而上的部分。那是什麼?是格調、境界、風神、理念。歷史上大的篆刻家,他不僅僅是在篆上面、刻上面有獨到的東西,更重要的是他一定有一個區別於前人而獨立於天下的新理念。這一點非常重要。我在50歲的時候,曾經歸納過四個字叫“詩心文膽”,不論寫字也好,畫畫也好,刻圖章也好,寫文章也好,技巧的後面必然是有這樣四個字作為精神支撐。什麼叫“詩心文膽”?詩歌要從《詩經》開始到屈原,到“李杜”,文章從《左傳》到《史記》,到“唐宋八大家”之文,如果能夠拿這些修養充實自己,那麼你寫字也好,畫畫也好,刻印也好,一定會得到最大的支撐和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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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天衡 詩心文膽

(本文選自《中國書法報》2019年第9期 總209期 專欄版刊載)

提問環節

提問:韓老師您好,剛剛我看了全國大學生篆刻展覽,發現很多人學習的東西都是雷同的,很多人刻印章取法都是差不多的,或者有的時候學生刻的跟老師也非常相像。希望您回答一下我們篆刻的取法,到底應該取到哪裡是比較好的?

韓天衡:這位先生提的問題很有普遍性。我認為作為一名篆刻家來講,一生應該要分兩段,前面的一段是認真借鑑傳統,借鑑傳統必須要從經典入手,有沒有這個傳統對於你今後能不能真正成為一名篆刻家至關重要。您剛才看到的這些作品,因為他們都是大學生,不要用趙之謙、吳昌碩來衡量他。他們都還在借鑑傳統的路上,面目相對單一是正常的。比如講有些人學古璽,有一些人學王福庵,有一些學趙之謙,這個作為年輕人來講很正常,這是我們成為真正篆刻家的第一步。不能少,必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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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讓之 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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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讓之 “硯山”邊款


但是如果今天的篆刻作者過了30年以後還是這樣拿作品出來,我認為是可惜的,因為學習古人的目的還是希望能夠開創屬於自己的風格。當然講講容易做起來難,我今年80歲了,我還做不到,還在像小學生一樣做困獸鬥。一定要想到去探索屬於自己的東西,但是這條路非常難——如果容易的話,人人都是大家了,如果容易的話就不叫藝術了。藝術本來就是上天的路,能登天的是沒有幾個的。我們借鑑古人這叫借鑑傳統,借鑑經典,真正的目的是創造、探究屬於自己的東西,這也是我們當代篆刻家崇高的責任。但是太困難了,一萬個進去可能只有一兩個能出來,正因為這樣,藝術才博大精深。所以有一些篆刻家一輩子都在刻別人的面目,我們也不要質疑他們。作為新時代的藝術家,必須要有你這樣的雄心壯志,應該要跨出一步半步超越前人,要成為真正代表這個時代的篆刻家,這是我們期求的。

提問:吳昌碩是海派文化的藝術代表,詩書畫印都不錯,但是印章佔他很小的一部分,為什麼呢?

韓天衡:吳昌碩的諸般藝術裡面,印章起步最早,但是他放棄的也比較早,所以很惋惜。印章這個東西你不要看它小,印章刻好了,你古代文化的修養有了,因為你要認識很多古代文字,你要會寫古代文字。而且印章要解決章法,章法問題解決了,寫字畫畫就知道計白當黑。所以篆刻是成就吳昌碩藝術的最重要的一個基點,也確實是他最有成就的一個方面。

提問:現在有一個問題,我看到無論學習篆刻的人也好,還是大型展覽的篆刻作品也好,總覺得刻寫意印的獲獎作品比刻工穩印獲獎作品多一些。我不知道是工穩印和寫意印這兩者在藝術取法上有高低,還是說是時代和社會環境使然?

韓天衡:就我參加全國性的評比來看,跟你談的情況恰恰相反。如果要講得獎的話,都是工穩的印容易得獎,寫意印比較難得獎,為什麼呢?我們評委有一次也探討過這個問題,評委都不是保守的人,也都講創新,為什麼評出來的作品前五名前十名都是工穩的呢?因為工穩的作品毛病少。寫意的作品,在表現個性的同時因為它不成熟,暴露的問題也相對多。我們大家都講創新,但是評選出來的好作品,往往都是工整的居多,這也形成了一個矛盾。正因為出現這樣的矛盾,所以在2018首屆“青田印石杯”全國篆刻大賽評選時,我就提出了一個創意,評了幾個探索獎,以彌補這方面的不足。因為我們始終要記住藝術是強調百花齊放的,只有百花齊放才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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