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來到了福島縣雙葉郡浪江町。與其他地震災區不同，這裡在八年前的今日遭到了放射性物質洩漏引發的輻射災害。
居住在連輕微震感都少有體驗的北京，我們並不對自然災害抱有敬畏；學校裡的防災逃生演練，恐怕也很難派上用場。
然而福島的所見所聞徹底改變了我的想法——自己習慣的日常生活，可能一夜之間就不復存在；自己的家鄉，可能從自己熟悉的街道，變成了一個遙遠的符號，變成了線路圖上的一個斷點，變得像空無一人的浪江那樣熟悉而陌生。
撰稿丨平成廢物少女
排版丨金毛毛
8年前的今天，2011年3月11日，里氏9.0級的歷史第五大地震——東日本大地震發生了，隨之而去的是1萬5897條生命。彼時既沒有微信也沒有微博的我，究竟是怎樣看待這場異國他鄉的災難的呢？
我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當年唯一使用的社交軟件現已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中，隨之而去的是回憶和想法。我像大多數專注於生活的中國大學生一樣，分配給這場災難的注意力，大概只在於手機彈窗上出現新聞報道時的一兩秒。它和無時無刻都在發生的中東戰爭、美國颶風一樣湮沒在信息的洪流中，就像蘇打汽水中的一個氣泡。隨著新聞不再報道，人民短暫的同理心和注意力轉移他處，東日本大地震也就這樣輕易地從我的記憶之中消失了。
然而命運的巧合讓我有幸近距離地瞭解了這場災難。2018年9月初，我前往仙台參加活動後返回東京，路上正好路過福島縣，於是我在福島停留了一天，來到了距離當時事故核電站——福島第一核電站最近的車站，浪江站。當時，福島第一核電站受到地震和海嘯影響，發生了爐心熔融，放射性物質洩漏，距離核電站只有十公里左右的浪江町的居民因此被迫離開自己的家鄉。時隔6年後，2017年3月31日，浪江的居住限制解除了。
我來到浪江時，距離左浪江恢復通車、居住的時間還不長，聽幾位之前去過的朋友提到過，這裡依然非常荒涼，當時的我還不以為然。然而當我真的到了那裡，所見的一切卻令我終生難忘。
8點從仙台站出發，坐上一列空無一人的電車，兩個小時後便到達了浪江站。電車到這裡就到頭了，從浪江到富岡的區間還沒有恢復通行，需要等一天只有5班的代行巴士。走出浪江站，迎面就是空無一人的站前廣場。廣場上豎立著輻射讀數的顯示屏，雖然現在讀數早已恢復正常，但那鮮紅的數字仍然提醒著我們，8年前這裡發生的一切。
站前廣場上的輻射讀數
再見了，高原之戰
建築拆除工作現場
廣場旁邊是一處正在拆除的建築，但是沒有工人在操作，扭曲的鋼筋就那樣靜靜地待在那裡。
向前望去，你似乎會覺得，這裡和其他街道沒什麼區別：道路是那樣整潔乾淨，紅綠燈照常工作著，只有零星的警示標誌和緊鎖的大門，以及令人感到壓抑的寂靜，提醒著我：這座小城已經不復存在了。
堆滿雜物的服裝店
無人問津的洗衣店
被封鎖的危房
大門緊閉的商場
受損的建築
儘管有一些房屋結構遭到破壞，傢俱四處散亂在門口，大多數建築其實沒有遭受到太大的傷害。街道上那些銀行、餐廳、洗衣房的外觀幾乎完好無損，透過窗子能看到室內的桌椅、服務檯，仍然保持著撤離前的模樣，好像昨天還有人在這裡生活，今天他們也依舊在這裡生活一樣。一個人走在靜悄悄的街道上，忍不住想象，8年前的居民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
警戒線
小河
河邊安裝了水質測量裝置
整個小城不大，走了幾十分鐘就走到警戒線了，再往前就是尚未恢復的災區。路上碰到幾名開車前來的日本遊客，問我去哪裡，我說我只是來轉轉；他們又說出了一個旅館的名字，問我難道不是去那裡的嗎？可以捎我一程。我並沒打算在此地過夜，於是便告辭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家旅館是現在浪江唯一一家在營業的旅館。
也有一些新建起來的房子，住了些願意第一時間重新入住浪江的人。房子的租金相當低廉。我路過那巨大的招攬租戶的廣告牌，看到幾位住戶在陽臺上晾衣服。
除此之外，我在浪江的街道上就再也沒見到其他人了。
空曠的街道
轉了一圈回到車站時，距離下一班代行巴士還有兩個小時，我便和車站站長聊了起來。他說，現在這座小城，面積223平方千米、曾有2萬1千人居住的福島縣雙葉郡浪江町，如今一共只有400人居住在此。
振興標語
將在2018年秋天開放的咖啡廳
浪江的交通才剛剛恢復，一切都還處於百廢待興的狀態。但是我看到，站前的咖啡廳寫著“秋天開始營業”；我看到，車站裡神奈川縣的學生們送來的祝福；我看到四處可見的“重建家園，振興東北”的標語廣告牌。聽後來的朋友說，站前咖啡廳開了，那裡的咖啡很可口。
當地學生來學校考察的感受
浪江的重建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雖然我離開的時候，這裡仍然像一座寂靜的空城，但居民對於重新迴歸到往日美好生活的渴望，已經悄悄給灰白的城市景象刷上了彩虹色彩。
代行巴士穿越了浪江到富岡這段尚未完成恢復工作的區域，這裡的輻射讀數還沒有恢復到正常範圍。從車窗向外看，超市、遊戲廳……所有的建築上都爬滿了藤。而停車場上停著的汽車，也無一例外的被植物覆蓋著。
由於禁止拍照，我沒有留下影像資料，但那種人類消失後建築被植物覆蓋的真實感，使我感到震動。那些建築物、那些車輛，就在那裡這樣子沉睡了8年。這似乎是科幻片中才有的末日場景，現在卻這樣真實地呈現在我眼前。
到達富岡後，我便又坐上了電車，繼續了我的旅程。
儘管隨著浪江的解禁，福島大部分地區已經恢復了交通和居住，但從8年前離開這裡時，很多人就已經無法再返回自己的家了；即使真的回來了，這座空城還是自己熟悉的家鄉嗎？
我們用來維繫自己的歸屬感的家鄉，在天災人禍面前，竟然如此脆弱。雖然人們常說北京地理位置很優越，不太可能發生嚴重的自然災害，但我還是禁不住想，如果有一天我的家鄉遭受災害，當我遠走他鄉，某一個孤獨的夜晚想起自己的家鄉的一切的時候，會有怎樣的心情？
這一切，在災難確切發生於身邊之前，都不會有答案。但當我看到福島街頭四處可見的標語，看到福島人談到自己的家鄉時那自信的神情，我彷彿明白了一些。只要心中仍然有家鄉，就算離開8年之久，家鄉也依然能在滿目瘡痍的土地上重建起來，熟悉的街道和溫馨的日常生活也會再一次回到人們身邊。
仍未連接上的鐵路線
東日本大地震已經過去8年了。如今，世界各處的每時每刻還在發生著大大小小無數的自然災害，也有不知多少人因此失去家園，背井離鄉。浪江荒涼的街道令我內心震撼，但福島人們振興東北、擁抱新生活的勇氣和熱情使我動容。
如果有條件的話，我希望各位也能去福島感受一下。即使是經歷了那樣嚴重的災害，8年後人們依舊對恢復自己的家園充滿了信心。
因為只有親歷其中，你才能明白，災難不是科幻片，也不是新聞報道中的一串數字，是實實在在地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事情。這樣，也許有幸生活在不必在意自然災害的城市的我們，也會對日常生活的美好，產生不一樣的感情了。
（本文所有圖片，均為記者在現場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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