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喬露露求婚時，與羅婭妮分手不到半年，她的影子在我心中尚未完全抹去。
喬露露是那種非常單純的女孩，性格沉靜，身材纖弱。
她大學畢業，來自四線小城，在某國企任文書，父母都是知識分子。
我自考畢業，來自郊區農村，在私企打工，雙方各方面條件並不匹配。
我們相處近四個月。她讓我產生對家的渴望。
聖誕前夜，雪花飄飄。
我們在街頭散步。我將她的手握緊，揣進我的大衣口袋。
“露露，嫁給我吧。”我說。
她望著我，有些遲疑。
“我——”她期期艾艾，羞澀地笑了，“我可是什麼都不會，對事業也沒太多想法。”
“沒關係，”我信心十足地說，“我會給你一個安穩的未來。”
“真的？”她笑，“不許後悔。”
“我這輩子就沒做過後悔的事兒。”
我握著她的手緊了緊。
她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將臉埋進我懷裡。
我沒敢吐露實情。
我的確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但經濟條件很糟糕。
我父親嗜賭如命，賭六合彩欠了不少錢。
母親是傳統農村婦女，只知道每天埋頭苦幹，幹一年活兒賺的錢僅能保證一家子餓不死。
這些年，我打工賺的錢除了生活，其餘都貼補母親。
我給喬露露的解釋是，我父親生過一場重病，花光了家中的錢，包括我的，她信了。
我們租了套小公寓。喬露露用心佈置了一番，處處溫馨。
新婚的甜蜜之後，我們各自投入工作。
那天下班在公交站臺，我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仔細一看，居然是羅婭妮。
她早就看到了我，一直暗地觀察我的舉止，見我注意到她，嫣然一笑。
“何柄楠，半年不到，你就目中無人了。”
她揶揄著，手插進風衣口袋，扭著腰肢朝我慢慢走來，直視著我。
我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心卻開始怦怦跳。
怎麼說呢？如果說喬露露是白月光，羅婭妮就是紅玫瑰。
白月光會讓人自慚形穢，紅玫瑰不會。
任何人拿在手裡，哪怕是乞丐，它都熱情地賦予他別樣的浪漫，讓人聯想到灰姑娘與水晶鞋的童話。
羅婭妮是一支足以引起男人強烈慾望的紅玫瑰，豐滿，性感，嫵媚。
當初和她在一起時我很寵她，說實話，比現在對喬露露要好得多。
我們第一次發生親密關係也是她主動。
那天夜裡她打電話給我，說肚子痛得不行。
我問她是生理期麼，她說還沒到，估計要提前。
我說那怎麼辦，多喝熱水？
她說你來看看我吧。於是我去了。
我猜到她的用意，卻沒料到她已經脫了，門虛掩著，躺在床上假寐。
我湊過去親了她一下說，“開著門睡多危險。”
她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伸出一隻雪白的胳膊勾住我脖子，暱聲說，“人家算準你到了，才特意開的門。”
那一夜我的感覺是，對於男人，她的經歷比我想象的豐富。
我不在乎她的過去，只是她的難以馴服有時讓我感到頭疼。
有次我們吵架，她拿前男友嘲笑我，衝動之下我給了她一個耳光。
如今回想，換了喬露露，一定傷心欲絕，哄都哄不好。
她輕撫著被我打過的地方，幽怨地瞧著我，柔聲說，“我不怨你。”
這句話比眼淚好使，頓時讓我愧疚不已。
往往是愧疚尚未完全消散，她又以某種方式勾起我新的惱火。如此反覆。
分手是她提出的，理由是我這個人素質低，假清高。
為了維護自尊，我痛快地表示同意，她似乎有些意外。
時隔數月，再次見面，某種微妙的感覺在心頭縈繞。
在咖啡屋，我告訴她我結婚了，她說她剛和男友分手。
“這麼快就結婚，是不是因為我太好，引起你對婚姻的嚮往？”她問，一副自我感覺良好的樣子。
“你也該結婚了，”我說，“遇上愛你的男人就嫁了吧。”
“然後呢？”她問，眼睛瞧著我，睫毛閃動。
“然後過日子唄。”我笑。
她努努嘴，不以為然。
忽然，她探過臉，直勾勾地盯著我。
“柄楠，要不——我們做個情人吧。”她狡黠地笑，“分手後我才發現我遇見過的男人中，你對我最好。”
我心裡一動，腦海掠過喬露露的臉。
“算了。”我言不由衷，擺弄著咖啡杯的杯把。
羅婭妮觀察我片刻，幽然一笑。
“逗你呢。別當真。”
她直起腰，瞟了眼周圍，若無其事地哼起歌兒。
到家已是九點多。喬露露埋怨我怎麼不接電話。
我說臨時被老闆抓去陪個客戶，不方便。
飯菜擺在桌子上，扣得嚴嚴實實。我讓她趕緊吃。
“以後不許不接我電話，”她邊吃邊說，“我會擔心，胡思亂想。”
我說好。
我不想傷害老婆，但說心裡話，羅婭妮勾起了我心底的野蠻慾望。
在喬露露面前，我必須扮演她希望的那種男人，中規中矩，按部就班，沒事最好讀點小說詩歌，陶冶性情。
如果我不脫離她設置的框架，就算我一貧如洗，她也會不離不棄。
但我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我骨子裡陰暗慾望的力量強大，朗誦詩歌遠不如說粗話痛快。
羅婭妮那種性格不羈的女人，和我才是天生的一對。
和羅婭妮，她是乾柴我是烈火。
我們可以互罵髒話，互扇耳光，打得天昏地暗，然後過不了一刻鐘就甜膩得令人噁心，恨不得把對方吞進肚子裡。
和喬露露，我是石子，她是平靜深邃的湖泊。投得越深越遠，漣漪消失得越快。
那次見面不久，我和羅婭妮就到了一張床上。
瘋狂之後，想起喬露露，我心有愧疚。
“如果喜歡我，當初幹嘛要分手。”
她揚揚眉。
“這世上不是每件事都有合理的解釋。”
“以後怎麼辦？”我鬱鬱不樂。
她湊過來，下巴搭在我肩頭，柔聲說：
“她如果不要你，我撿著。”
她滑膩白皙的手臂緊緊纏繞著我。過不一會兒，我又想要她了。
我謊稱臨時出差，連著幾天沒回家。
那天后半夜在酒店，我被手機鈴聲吵醒，是母親打來的，說我父親因賭博被抓，此刻在鄉派出所。
我準備立即過去，羅婭妮十分冷靜。
“你現在去沒用，”她說，“我有朋友認識公安局的人，等天亮我給他打電話，準管用。”
早晨八點多，羅婭妮給她朋友打了電話，然後陪我去鄉派出所。
父親被從輕處罰，罰款五千。
我身上沒錢，因為謊稱出差未歸，這會兒也不好找喬露露。
羅婭妮打開皮包，將一張銀行卡扔給我。
“密碼沒改，還是咱們倆的生日。”她說。
我看著那張卡，心緒複雜。
那天下班，我特意買了喬露露喜歡的零食。
到了家，我發現她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
“怎麼了？”我走過去問。
她虛弱地笑笑。
“我懷孕了。”她說，“兩個月，前天查出來的。”
我呆住了，臉上火辣辣的，覺得自己特別不是人。
我對羅婭妮說不見面了，因為不想傷害無辜。
她點點頭，表示理解。
“錢回頭我轉你卡里。”我說。
她笑笑。
“別提錢，柄楠，區區五千塊，”她說，“何況你一直沒錢，我知道。”
我眼圈發熱，忽然感覺自己活得很窩囊，喉頭陣陣發緊。
“別多想，”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在我遇見過的男人中，你是不錯的，起碼血是熱的。只是稍稍有點渣，一點點而已。”
她調皮地比劃了一下，咯咯笑。
之後大概有一個多月，我沒見到羅婭妮，也沒聯繫。
我決心努力賺錢，給露露母子一個好的環境，努力約束自己，像個成熟男人該有的樣子。
那天下午，我接到母親電話，說父親因賭博再次被抓。
還有，前債主們最近催得緊，頻頻上門。
顯然，上次事情的順利解決，我父親認為兒子有了出息，有了靠山，可以肆無忌憚。
在鄉派出所，我懇求警察，“我們可以交罰款，雙倍都行。”
警察搖頭。
“罰款得交，還得拘留，影響太壞。”
喬露露去銀行取錢交罰款，父親被拘留十天。
十天期滿，我和喬露露接他回家。
途中，他神色陰沉，一語不發。
“你明明可以不讓你爹遭這份罪，”他終於忍不住，大聲嚷道，“上次你帶那女的......”
他意識到了什麼，飛快地瞥了喬露露一眼，打住話頭，快步走了。
我沒說話。
喬露露狐疑地看著我。
晚上，她問我是不是有事瞞她，我說沒有。
她默默地望著我。
“柄楠，”她柔聲說，“我們都要努力，做合格的父母。你說是麼？”
我低下頭。
獲悉我家實際的經濟狀況後，喬露露沒有指責我撒謊。
她給了母親一些錢。
母親讓我們放心，說她有辦法應付那些債主，能拖就儘量拖著，等有錢再說。
擁有喬露露，是上天對我的恩賜。
而對喬露露來說，遇見我，顯然是她前世的劫。
得知羅婭妮住院的消息，我趕去看她，才知道她上次為幫我而聯繫的那個人,是她前男友。
他藉機要求複合。羅婭妮沒答應，但因為欠著人情，她也沒明確拒絕。
她偶爾和他過夜。他要求她這個那個，她漠然應對。
一天，她發現他偷看她手機裡和我的聊天記錄，大發雷霆的他，動手打了羅婭妮。
“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他破口大罵，“原來你有別的男人。”
羅婭妮右脅肋骨被他踢成骨裂，住院治療。
他選擇直接消失。
她無依無靠。那天夜裡，她再也忍不住，在醫院給我打電話。
我連夜趕去，聽她哭訴了一切。
天亮後從醫院回家，看到喬露露在家等我。那時她懷孕近五個月。
她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說一個朋友突發急病住院。
她沒說什麼。
那陣子下了班，我先去醫院看羅婭妮，如果她沒什麼需要，我就回家照顧喬露露。
繁忙加上勞累，夜裡頭一挨枕頭我就睡著了。
我沒注意到喬露露的話越來越少。
偶爾我感覺她似乎有些不對頭，也和妊娠聯繫在一起，對她加倍體貼。
她冷落落的，久而久之，我有些不滿。
那天我下班趕去醫院，見羅婭妮正收拾東西。
“明天早晨我出院，你就不用再來啦。”她笑著說。
我笑著說好，回去後千萬小心。她點點頭。
我們在病區綠地裡散步。
“謝謝你，柄楠。”她說。
我笑笑。
“幹嘛這麼客氣。”
“這段時間我才發現，你真的不錯。還是那句話，”她偏頭看著我，調皮地笑，“如果哪天她不要你了，告訴我，我撿著。”
我心裡一暖，親了下她的臉。
這時，我看見喬露露。
她站在綠地對面一棵樹下，呆呆地望著我，面色蒼白。
視線相遇，她慢慢轉身，朝大門口走去。
喬露露的疑心從我父親的那句話開始，向前向後延展，包括我謊稱出差的那幾天，她直覺都不對勁兒。
她心思細緻，敏感到超出我的想象。
夜裡，她趁我睡熟，查看我手機。
提前下班躲在我公司附近，尾隨我去醫院，看著我走進羅婭妮的病房，然後回家等我，不露聲色。
我慶幸自己沒在醫院陪護，否則就完了。
我坦白敘述了一切，她靜靜地聽，不插一句話，面無表情。
“露露，”最後我說，“是我不對，我不會再去見她了，你放心。”
“如果今天你沒被我撞見，以後你們會不會見面？”她問。
我一時語塞。
“不見。”我乾脆地說。
她笑，一副洞察一切的表情。
“真的，”我說，“我們結束了。”
“我們。”她重複著，“你和她是‘我們’，那我和你算什麼？”
我啞口無言。
“這段時間，我發現你從外面回來時看著特別愉快，像我們戀愛時那樣。”她繼續說，“到家後就無精打采。你喜歡她。用你的話說，你們是同類。”
同類。這是我手機裡聊天記錄的內容。
我注視著她。她還記住了什麼？
我的那些一時興起的淫詞濫語，是不是已在她心裡建立了檔案？
她輕蔑地瞧著我，目光流露出的譏諷讓我無地自容。
我冷冷一笑。
“對。我和她是同類。那又怎樣？”我說，“你是想臨淵一腳，還是想挽留我。直說。”
她望著我，摸著漸漸凸起的腹部，顫聲說，“你以為呢？”
我低頭無語，心如刀絞。
我們沉默著。過了會兒，我先開口。
“露露，你別想太多。我們好好過日子吧。”
“可你在我眼裡不一樣了。出軌，是無法抹去的汙點。 ”她神色黯然。
“出軌？”我不屑地冷笑。
“這個詞放在不同的人身上，定性怕是不一樣吧？優秀的人出軌叫偉大的愛情，換了凡夫俗子就叫姦夫淫婦。社會永遠存在雙重標準。所以，別拿這個詞說事兒。”
她氣得嘴唇哆嗦。
“你沒有是非觀，還振振有詞。”
“你有是非觀，可惜是個玻璃人。”
她不再說話，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我想跟上去，扶住她，卻硬著心腸，坐著沒動。
我聽見她推開門，腳步聲在走廊漸漸消失。
過了會兒，我再也忍不住，衝出去找她。
暮色已至，街燈昏黃。
我遠遠看見人行道上她的身影，步履緩慢。
我趕上去拉她的手。她驚了一下，回頭見是我，臉上露出厭惡的神色。
“放開。”她奮力甩開我。
“太晚了，跟我回家。”我簡短地說，又去拉她。
她躲閃著，彷彿我的手有多麼骯髒不堪。
我火了，不由分說地抓住她的手腕。她用力往回抽。那一刻的她全然丟了往日的沉靜，恍若瘋了。
她的樣子讓我感到害怕。我待她站穩，鬆開手。
她顯然沒料到，猛地向後退了一大步，腳跟被方磚磕擋了一下，重重跌坐在地。
後來我才想起，那條小街再往前，就是當初我向喬露露求婚時走過的街道。
它就像一個圓弧，從開頭到結尾，由我們的足跡畫完。
孩子流產了。
醫生說，喬露露的子宮受到重創，再懷孕的幾率很低。
她提出離婚，我懇求，挽留，無濟於事，只得先答應。
離婚手續辦完，她迅速搬離，換掉手機號碼。
我去她單位找她，人家說她辭了職。
我去她四線城市的老家，她父母絲毫不知我們離婚的事，非要留我住幾天。
我找了個機會，倉惶逃離。
我絞盡腦汁猜她的郵箱密碼，向她以往的朋友打探她的下落，一無所獲。
那段時間，我特別頹廢，感覺自己真的很渣。
那天，羅婭妮打電話給我，說她準備去深圳工作，問我是否有意同行，我婉拒了。
“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她已知道我離婚的事。
“不，”我說，“和別人無關。”
“如果你願意，我......”她欲言又止。
我笑了。
“照顧好自己。”我說，掛了電話。
我相信到死，我心中都無法抹去喬露露的影子。
我沒給過她什麼。
當初那些蒼白的諾言,比飛鳥的羽毛還要輕飄；賦予她的生活色彩,比城市上空的霧霾還要黯淡。
良心的譴責讓我日夜難安。不過我慶幸，我還有良心。
我依舊住在小屋。也許她看了這篇故事會原諒我，知道我在等她。
也許不會。
不過，我願意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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