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头鼠”命案

  三、尸体被焚

  根据规定,命案应该在第一时间报分局和市局。镇屏派出所副所长小马当即打电话分别报告了,然后,叫上老洪直奔现场。

  穆容汉其时只能算是该案的局外人。旁观了分局、市局的刑警以及法医勘查现场、解剖尸体后,刚返回市局,他就接到通知:组建专案组对该命案展开侦查,由他担任组长。

  专案组共有四名侦查员,除了组长穆容汉,另外三位是大西路分局刑警徐紫山、胡真力和镇屏派出所民警宋秉钧。徐紫山、胡真力都是具有十年以上刑侦经验的留用刑警,十九岁的宋秉钧则是参加工作不过三个月的新公安。穆容汉跟三人聊了聊,得知徐紫山、胡真力以前曾办过命案,不过属于十多人专案班子中的一员,并未发挥过关键作用,相当于戏台上跑龙套的角色。于是,他就意识到自己肩头这副担子的分量了。

  大西路分局拨出一间屋子给专案组作办公室,穆容汉四人就在这间隐约散发着一股霉味儿的屋子里举行了第一次案情分析会。徐紫山、胡真力之前参加了现场勘查,穆容汉也自始至终在场。他问二人现场勘查发现了什么线索没有,那二位一睑苦笑。穆容汉说老徐、老胡,不瞒您二位说,我虽在部队上搞过侦察,不过那是军事侦察,跟刑事侦查路数有别。刑侦工作肯定要比军事侦察细致。至于小宋,跟我一样是新手,需要边干边学。您二位是老刑警了,咱们一起搞这个专案,二位自然要多多出力。现在咱们关起门来内部讨论这个案子,您二位有什么就说什么。

  徐、胡便说了说现场勘查情况。法医解剖认定,死亡时间大约是在半夜时分,被害人进入鲜荷巷,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一瞬间遭到袭击,凶手应是从后面下的手,左臂勒住被害人的脖颈,右手持匕首从右侧刺入了被害人的肝脏,一刀毙命。从被害人颈部毛细血管破裂导致的淤血痕迹判断,他曾有过短暂的挣扎,但基本无效。法医和刑警在勘查时曾当场进行过作案过程模拟还原,得出的结论是:凶手可能一路尾随被害人,也有可能事先隐藏于巷子里,待到他准备开门时猝然下手。死者所居住的鲜荷巷73号是巷尾最后一家,巷内没有一盏路灯,昨晚又是阴天,月亮、星光俱无,不论是尾随跟踪还是事先守候,只要不发出太大动静,被害人很难察觉。

  据此可以判断,凶手应该是一名颇有经验的职业杀手。从这个角度下手,凶手身上应该没有沾上鲜血,不过他持刀的右手以及袖口可能会留下血迹。鲜荷巷是一条石板路,昨晚没有下过雨,按说应该留下脚印的,但早晨发现黄继仕被害后,被赶来的众多邻居给踩混了,根本无法辨别。

  既然现场勘查毫无收获,专案组应该如何开展下一步工作呢?穆容汉问那三位有什么意见,宋秉钧马上说“我听领导的,叫怎么干就怎么干”,徐紫山附和着点头。倒是胡真力提了一个问题:“我刚才听派出所老洪说,穆组长您正好在了解黄继仕的情况,不知此人的被害跟您了解的情况有什么关系?”

  穆容汉就把自己受命调查针对黄继仕的那三十七封检举信的情况说了说,临末道:“黄继仕之死跟检举信是否有关,看来是专案组需要调查的一个方向。除此之外,大家看是否还有其他路可以走?”

  徐紫山说按照刑侦的老套路,需要调查黄继仕被害之前数天、特别是前一天的活动情况,以及是否有异常举止,还要对鲜荷巷的居民逐家访查,打听昨晚是否看见或者听见过跟凶杀案相关的动静。这时,宋秉钧也大着胆子开口了,说穆组长您看是不是有必要对那个请人代书检举信的女人进行调查,找到她,没准儿就能找到这起凶杀案的线索。穆容汉想了想,说那咱们就分两路进行调查,老胡和我去查那个烫发女人的线索,老徐、小宋你俩负责访查黄继仕被害前的情况以及鲜荷巷的居民上述调查从10月21日下午到10月23日傍晚进行了两天半,四名侦查员一无所获。23日晚上,专案组再次开会讨论案情,议来议去却觉得似乎无路可走。当晚,穆容汉只睡了三个多小时,一直在考虑这个案子的侦查方向,但想来想去思路却老是卡壳。

  次日,10月24口,天降秋雨,淅淅沥沥的使人心烦意乱。穆容汉刚从市局集体宿舍赶到大西路分局专案组办公室,就接到镇屏派出所副所长小马的电话,说老穆看来您得带着部下去一趟乡下了。穆容汉忙问出了什么情况。小马说出了桩怪事,刚才被害人的老婆黄彩芸哭哭啼啼跑来说,她丈夫连尸体带棺材给人烧了!

  黄氏家族自清光绪初年发迹,渐渐成为镇江的一个大族,直到抗战时期方才衰落,但以往的那些豪奢派头依然保留着,城南七里湾黄家庄的家族祠堂和墓园便是明证。光绪二十年,当时的黄家老大、富商黄振环出资在黄家庄购置土地十七亩,兴建祠堂、墓园。按照黄振环立下的规矩,黄氏家族的男丁只要生前未曾犯过严重过失,死后均可葬于墓园以及在祠堂摆放牌位;民国初期,黄振环的后人又对该规则予以修改,顺应潮流,外姓男丁入赘黄氏家族后改为黄姓的,死后亦可参照黄氏家族男丁的待遇入葬墓园,牌位可进祠堂。这次,死于非命的黄继仕就是按照修改后的规矩办理的。

  富商黄振环可能是一个思维活跃而且喜欢标新立异的主儿,他制定的规矩中,还有其他家族没有的一条:入葬墓园的黄氏亡人,棺柩须在祠堂后院停放三年方可落葬入土。如此规定,大概是生怕死者生前隐瞒了严重过失,死后方被揭露,那就同样不能进祠堂、葬墓园——反正棺柩尚未下葬,抬出去就是。当然,按理说即便下葬了也是可以把棺柩挖出的,不过,以黄老爷子的观点那就是动了风水,要败家的。当初老爷子立此规矩时,有族人建议干脆在祠堂旁边另设偏厅,专供停放棺柩以及逢年过节时家属祭祀,遭到老爷子的断然否决。为什么呢?据说黄振环为此特地跟一位精通风水相术的道士探讨过,认为棺柩必须露天停放,以散发戾气,日后入土鬼魂不会作祟,家宅族人就可安稳。那么,棺柩在露天一停三年,风吹雨淋,待到下葬时岂不已经油漆脱落、斑驳开裂?这个,黄老爷子已有考虑:每年三伏时节请来漆匠师傅给每口棺柩重新上油漆。

  按照六十多年前的规矩,一般老百姓家里有人去世,只要家境尚可的,起码停尸三日,以安其魂。不过,黄继仕的情况不同,他是死于非命,尸体又是解剖了的,所以其妻黄彩芸接受族里老辈人的建议,遇害次日就入殓,第三天,即10月23日就雇了一条木船运往黄家庄,停放于祠堂后院。没想到,当天晚上,黄继仕的棺柩就被一把火给烧了!

  黄氏家族的祠堂、墓园是有专人管理的,那是黄家庄的一户贫苦农民,户主姓姚。这人的脑袋长得有些畸形,方方正正,特别大,所以人都称他“姚大头”。当初黄振环购地置办祠堂、墓地时,物色管理人选,条件是忠厚老实勤快、无田地房产的赤贫之人,选中后全家可入住祠堂,占用房产两间,免租耕种族产田地若干亩,世代承袭。当时选中了从苏北逃荒过来的姚大头的祖父,到姚大头已经是第三代了。

  昨晚,姚大头一家五口与往常一样,天黑后早早歇息。睡到下半夜,姚大头的妻子忽被惊醒,睁开眼,只见窗外夜空一片火红,便知不妙,急忙唤醒丈夫。姚大头外衣都来不及穿,蹿到门外一看,震惊之中也有几分不解:失火位置竟是后院!后院是停放棺柩之处,怎么会失火呢?

  当下姚大头便抓了个水桶直奔后院。着火的是那口白天刚停放的棺柩,看样子火已经烧了一阵了,棺盖已经烧毁,棺体即将散架,棺材里的尸体及随葬物品也着了火。这时,妻子、儿子也已赶到,一家人打水的打水,扑救的扑救,总算把火浇灭。不过,黄继仕的尸体已经受损,被火烧的倒在其次,一大半因素是入殓时塞在尸体四周的一包包生石灰和泼上去的水发生化学反应导致的。

  黄家庄的村民见是棺材失火,皆啧啧称奇。那时人们多迷信,言语间便往鬼神方面引,弄得平素胆子还算大的姚大头心惊肉跳,打消了立刻进城向黄家报告的念头。天亮后方才进城,他不知道黄彩芸家住何处,只知道平时代表氏族跟他联系的另一老爷子黄今白的住所。黄今白闻讯大惊,当下便命儿子领着姚大头去鲜荷巷。

  黄彩芸的迷信思想更严重,听姚大头说乡里人怀疑这是“天火”,吓得瑟瑟发抖,一迭声问“怎么办”。姚大头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倒是黄今白那个当教师的儿子有见识,说不行的话,就报告派出所吧。到派出所一说情况,在场警察连同见多识广的老洪在内都觉吃惊,寻思人已经杀了,还要烧他尸体干甚?副所长小马即刻给专案组打了电话。

  穆容汉闻讯,马上招呼徐、胡、宋三人前往黄家庄。来到祠堂后院,那口棺材已经烧得差不多了,黄继仕的尸体也因烟熏火燎石灰灼烤惨不忍睹。侦查员甚至怀疑这究竟是不是黄继仕本人的尸身。问黄彩芸,她抹着眼泪说确是丈夫遗体,因为黄继仕的背部有一道刀疤,已经察看过了,没错。

  祠堂后院约有七八十平方米面积,停放着十九口棺材,都是这三年里去世的黄氏家族成员。院子里是泥地,下半夜姚大头救火时泼了二十来桶水,一干村人又闯进来过,天明后还下了雨,地面上是一副什么状况可想而知。不过,侦查员还是在一口棺材下面的垫棺木一侧发现了一个空瓶子,闻了闻,有一股汽油味儿,于是便断定黄继仕那口棺材是给人浇了汽油点燃的。汽油浇在棺材盖上,所以姚大头发现起火赶到现场时棺材盖已经快烧没了。

  侦查员又查看了院墙,发现东侧角落有人攀爬过的痕迹。墙外的泥地上有一枚清晰的脚印,一看便知是昨晚留下的,因为踩得瓷实,所以没让早晨的雨水冲损。那时公安机关还没有专职的痕迹技术员,都是刑警自己提取痕迹。可是,专案组出来得急,没带石膏粉,徐紫山急中生智,让姚大头去村子里弄了些糯米粉,用水搅了搅,当石膏粉倒在脚印上,待糯米粉干后就可以获取一枚完整的脚印了。那时候还没有“侮辱尸体罪”,侦查员并未把这件事当作一个案件来看,只因被焚的是凶杀案中的被害人才引起专案组的注意。所以,大家自然而然要把此事和凶杀案联系起来——

  如果说凶手杀害黄继仕是因为与其有深仇大恨,那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既然目的达到了,为何还要焚烧黄继仕的尸体呢?这种做法使人难以理解。不过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企图转移侦查视线。如果是这样,只要查到那个焚尸者,不就等于发现凶手的线索了吗?

  如何寻找那个焚尸者呢?眼下,专案组手头有焚尸者遗留下的两样东西,一是脚印,二是那个盛放汽油的空瓶子。脚印是用糯米粉提取的,不像石膏粉那样干得快,即使干了目前也没啥用,因为光凭脚印还是无法知晓应该从哪个方向寻找焚尸者。所以,众侦查员都把目光集中到了那个空瓶上。

  先前在现场发现这个瓶子的时候,穆容汉注意到两个老刑警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料想必有原因。此刻,他让宋秉钧把瓶子放在桌上,冲徐紫山、胡真力微笑道:“老徐、老胡,你们对这个空瓶子有何高见?”

  胡真力对徐紫山说:“老徐,你向穆组长报告。”

  这是一个黄酒瓶。通常一说黄酒,人们就会想到绍兴,其实,江南还有另一种黄酒,那就是已经有三千年历史的丹阳封缸酒。镇江与丹阳不到百里,当时镇江人都爱喝丹阳的封缸酒。眼前这个瓶子就是丹阳封缸酒的酒瓶。不过,这个酒瓶有些特殊。一般的酒瓶都是玻璃材质,瓶口用一个不过一厘米厚的软木塞塞住,外面封上火漆,以防酒味儿挥发。而这个酒瓶却是瓷制的,而且制作得十分精美,通体翠绿。瓶盖有两个,一是内盖,是用寸许长的优质软木做的,外裹小羊肠衣薄膜;一是外盖,同时也是一个酒杯,反扣于酒瓶上方,杯口卡在瓶颈上的环形凹槽里,由于制作工艺精细,故而严严实实,密不透气。这个酒瓶,可以说既是容器,又是一件工艺品。相信凡是购买这种酒的顾客,喝完瓶内的黄酒后肯定舍不得丢弃酒瓶。

  徐紫山告诉穆容汉,这种酒瓶盛装的是丹阳城内“王老三酒坊”制作的“老三村醪”,那是丹阳封缸酒中的上乘佳品,据说要在地下埋七年后方才开缸装瓶。每年一缸,埋下去是五十斤,七年后挖出来开缸时还剩四十斤,分装四十瓶,老板王老三自留二十瓶,另二十瓶投放市场——由镇江“崇信酱园”独家经营,价格自然高得吓人。不过买这种酒的顾客多是富豪,也不在乎多出些钱钞。

  穆容汉听着,不禁好奇地问:“这酒果真很好喝吗?”

  徐紫山说:“我哪里知道?寻常百姓都是只闻其名,别说滋味,就是酒瓶长什么样子也不一定知晓。以前查案子的时候我们曾去过‘崇信酱园’,有缘见过空瓶,形状跟眼前这个一模一样,不过颜色是明黄的,不知不同的颜色有什么差别。”

  现在的问题是,这么一个酒瓶怎么会被当作焚尸作案的工具来使用了?而且,为什么使用后竟然一扔了之,没带回去?

  几人对此进行了分析。用于盛放汽油的容器必须密封,而在当时的镇江市内,要寻找可以密封且适于随身携带的小容器并不容易。最理想的当然是军用水壶,可是市面上根本没有出售的。那个年代中国市场上还没有塑料制品,所以其他可供选择的容器只有酒瓶、汽水瓶,而寻常酒瓶的瓶塞都是只有一厘米厚的软木塞,打开时极易损坏,不能再次使用;汽水瓶的盖子则是清一色的金属咬扣盖,得用起子打开,而一旦打开就不能再盖上了。那个焚尸者手头恰好有一个“老三村醪”的空瓶子,于是就用来装汽油了。至于他在焚尸后为何不带走那个空瓶子,可能是由于紧张,也可能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达是一个稀罕玩意儿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家伙一定属于社会底层。

  专案组决定循着这个空酒瓶的线索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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