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洞朗杜鵑紅

“也許,一直以來在我心目中,洞朗的杜鵑花總是象徵著生命、青春、革命,還有我們西藏軍人火熱真摯的情懷。”這是表弟第二年兵時,微信朋友圈曬出的一條動態,配圖是豔陽藍天雪山下,一簇簇奼紫嫣紅的高山杜鵑花。

又見洞朗杜鵑紅


2014年9月,我和表弟都收到了心儀已久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我是省城成都一所高校,他是上海一所重點大學。當時,表弟決定攜筆從戎,入伍到西藏某邊防團。對軍旅生涯同樣十分嚮往的我,非常佩服他的執著和勇氣,並信誓旦旦告訴他:灑家要頭一顆,要命一條!沒準過幾年,我也當兵入伍,最好也去西藏,哥倆一起執勤巡邏、站崗放哨。

那幾年,我們哥倆都是微信交流,儘管他每週只能用幾次手機。一直崇尚自由浪漫的我,一度挺替他鳴不平,甚至覺得他背時活該、自討苦吃——之前高高帥帥皮膚白皙的他,去那鬼地方才幾天,就通體黝黑透紅,像極了我們學校門口那家“樂山油燙鴨”櫥窗前懸掛的樣品;嘴唇和雙手,據說是塗抹了一道又一道的防護品,卻依然那般乾燥粗糙並開始皸裂;關鍵是那雙原本清澈靈動、撩妹無數的眸子,似乎在高原烈日和缺氧環境中,已經逐日變得遲鈍空洞了幾分。視頻裡看他,整個人似乎一下子老了不止五歲。我常常調侃他是加速發育,長得著急了。

我曾幾次問他,那時西藏是否還像傳說中那般“地上不長草,風吹石頭跑”?他說,他們駐地在西藏還不算環境惡劣,頂多每年刮兩場風,每場頂多也就半年而已;營區有些常青樹和小花小草,駐地附近還有一片水草肥美的牧場——拉馬斯草場。

隨後在和表弟的言談中,我才逐漸瞭解到,在西藏那個荒蕪的“生命禁區”,除了頑強的格桑花、紅柳、蒲公英、龍膽花以外,杜鵑花也常見,而且還是植株高大、花朵豔麗碩大的高山杜鵑,或紅或紫或粉或黃,像火苗一樣開得嬌豔欲滴。有段時期,他們單位舉辦“紅歌大合唱”時,他們連隊唱的就是改良版的《映山紅》。

2017年6月上旬,晉級下士的表弟首次休假,行李箱裡為親友們塞滿了盒裝酥油茶、哈達、犛牛肉乾、奶渣、綠蘿花等特產後,他特地打電話問我還想要什麼。沉思片刻後,我給了他一個清新脫俗的答案:“裝一瓶雪山融化的溪水!”“瓜娃子,水能帶上飛機?”“悶墩,你娃就不曉得改乘火車麼?”“小哥我歸心似箭,懶逑得理你的矯情!”

不過柳暗花明又一村,親表弟終歸是親表弟。他來我家時,立馬塞給我一瓶上過央視廣告的“5100”礦泉水。原來,那段時間進出藏機票非常緊張,他臨時決定升艙到頭等艙,頭等艙的旅客,每人還額外發了一瓶“5100”,於是他便滿足了我這顆文藝清新的小小虛榮心。

正當我準備和他規劃假期旅遊目的地時,6月18日傍晚,他卻接到了單位打來的電話,被緊急召回。晚餐桌上,在外公外婆、父母和其他長輩面前,他只是輕描淡寫說,要參加單位臨時任務,回去比武,並馬上訂了翌日返程的一張頭等艙機票。我堅決不信,晚上硬要和他睡一起,用了足足兩個小時,才逼他終於說實話:他寫了一份遺書讓我保管。一瞬間,我徹底愣了,但還是答應替他保密,不讓家裡人替他擔心。

直到凌晨,我都還輾轉難眠,覺得我這個表哥當得一點也不稱職,自己弟弟幾年好不容易才回來一次,卻不能悉心照顧和替他解憂。


又見洞朗杜鵑紅



當在雙流機場目送他的航班起飛後,我的鼻子塞塞的,卻更加堅定了將來也參軍入伍的念頭。那段時間,他很少上網,手機也時常撥不通,直到9月中旬,他微信才更新一條動態,我懸了許久的心才徹底放下來。

去年夏天,大學畢業的我,也入伍到了西藏。軍車剛到新兵營,新兵班長排隊來替我們拎行李時,我突然發現了一個熟悉的面孔——表弟,他正是我的新兵班長!些許尷尬以後,更多的是連綿不斷的驚喜。

轉眼大半年過去了,我已是一名領章掛著一道拐的“老”列兵了,我們也開始和連隊老兵一起正常訓練和執行任務了——我班長還是表弟。

五月初的洞朗,西北那片高山還處於“雪季”,每天早起推開窗戶,刺骨清冷的雪風總迎面襲來。我們剛搭建的帳篷,還被五月這場不期而遇的夏雪直接壓塌。雪線之下,是蒼黃的山與土,營區內稀拉零星一小片紅柳白楊間,夾雜著幾棵小樹苗,大多是我們平日吃剩的一些果核遺落到地上,像我們這般站了幾個月軍姿,就出落成一棵棵令人賞心悅目的小苗苗。表弟指著連隊門口那棵一米多高、花團錦簇的桃樹樂滋滋地說,前年它還只是筷子般高的桃樹苗呢。

在這個嚴肅冷清寂寞的地方,表弟每天早飯後領著我們全班,一身迷彩服、整齊著裝裝具,重複著千篇一律的工作任務,我們黝黑的臉龐上瞬間便鍍滿了高原的朝霞。不過,每天的巡邏時間,倒是更像一支減壓劑,我的睫毛和眸子都在單純機械地剪輯、定格與記錄著每份過往的美好。

無疑,這是一片被自然偉力和歷史流年共同雕鑿的空間與結構。沿路早已空無一人的掩體戰壕,孤零零地掩映在樹叢與荒草之間,風雨變換、日月輪轉,早已將一些鮮豔靈動的色彩與印跡斑駁殆盡,只剩下一絲鬼魅、奇異、沉默,甚至腐爛。在稀疏凌亂的雜草中,那條難以行走的土石小路上,落滿了我們幾雙作戰靴整齊而鏗鏘砸地的聲響,路邊偶爾掠過一隻驚慌奔跑的小野狗,或是驚起一隻振翅而飛的大烏鴉。

在我們巡邏路上,相比偶爾碰見的幾個零散的牧民和他們的犛牛駿馬羊群,那一抹抹充滿青春、靈動、鮮活、跳躍,就像我們這般粲然生命和青春的綠色,更是我們眼中最為不期而遇的驚喜。

腳下這些大道小徑,曾也迴盪縈繞著我們這般年紀和這身戎裝的巡邏戰士的人聲鼎沸、歡聲笑語,或是竊竊私語。在這些曾經遍佈他們往昔的足跡,遠去鐵馬金戈的巡邏路上,我更加直觀、透徹地感悟著從指縫中無聲溜走的似水流年,更無聲卻堅定地宣誓著時光與軍旅的永恆。

在我們巡邏小徑懸崖下方几公里處,遠遠隱約可見塵土飛揚、荒無人煙的219國道,像一條巨蟒那般向前無限延伸。

當我們繞過一道山脊,在那瓦藍的碧空和皚皚雪山、蒼黃連綿的山脈和大地間,陽光在一樹鮮紅欲流的杜鵑花叢後,形成了一道彩虹般絢爛的光環,一如路邊五彩的經幡一樣美麗荼毒。杜鵑花一剎那的芳華與青春,無不例外是此刻此處這段歷史與時光的濃縮與見證。那一刻,我真想立即飛奔回連隊,取出手機,將唯美畫面定格在這一刻。

巡邏路上,我們沿著向陽的山坡,細心撿拾著一種叫地柏崖的枝條和一些完整的犛牛糞,一併帶回營區曬乾後,都是上好的燃料。

轉眼到了晌午,我們全班蹲坐在朝陽的路邊,掏出挎包裡的乾糧,就著軍用水壺裡的溫白開,大口朵頤這饕餮盛宴。飯飽茶足後,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掏出煙和火。

其實,我和表弟入伍前都不抽菸的,跟大多戰友一樣,我們都是到這裡以後,才開始學會抽菸的。也許,哥抽的都不是煙,而只是一丟丟寂寞而已。菸灰如同紙鳶一樣片片飄落,我們的手指、面龐和衣服上,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淡淡菸草味。

表弟彈彈菸灰,很感慨地說起一位他新兵時班裡的老兵,離他退伍前半個月,還堅持奔走在巡邏的前沿。記得那天黃昏歸隊途中,當大夥趁著暮色過山間獨木橋時,他不幸踩滑,被湍流刺骨的溪水衝擊撞到一塊巨大的岩石上。


又見洞朗杜鵑紅



夜,從四面八方奔湧過來,把他們吞噬。四周隱約傳來狗熊和野狼的嚎叫聲,令人神經高度緊張,加之高原缺氧,所有人的胸口都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磨盤。山間溫度已經驟然降到零度以下,眾人額前的冷汗和手腳沾水的部位,都不停地結成冰渣。高寒缺氧和極度疲勞,甚至讓部分戰士都產生了幻覺,表弟恍惚都覺得眼前有白影在晃動跳竄,趕緊猛咬自己的舌尖,直到滿腔鹹腥味的鮮血溢出嘴角,他才渙散清醒過來。

當奄奄一息的他被眾人奮力救起,被放置在岸邊時,渾身溼漉漉戰慄的他,這個從來不會抽菸的老兵,突然想要抽一口煙。全班戰友翻遍溼漉漉衣褲上所有口袋,勉強才找出一小段乾燥的菸蒂。表弟點著後,抽了一口,迅速放進他微張的嘴裡。他吸了一口,這才滿意安詳地閉上眼睛……

聽到這裡,17歲的同年兵華坤的眼淚,砸落到手裡一直緊緊握住的一隻煮熟的鹹鴨蛋上——早餐桌上帶出來的。一路上,我們都七嘴八舌地調侃他,如果再握緊一些,只怕今晚都會孵出一隻鹽水鴨了。他說,他捨不得吃,準備給沿路村裡的牧民家的小孫子邊巴帶去。

路過邊界石碑和鐵絲網防護區時,我們又細心檢查了一遍,是否出現了不該有的標誌文字傳單,或者石碑又被對方不經意地往我方推了一些。在我們眼裡,這些邊界早已轉化為一種符號,展現給我們,展現給對方,也展現給世界。待確認一切準確無異後,我們才放心地離開。

這些年,一代又一代邊防軍人、巡邏官兵經過我們腳下的土地,無論多麼苦累、多麼危險,從沒有過一絲怨言和鬆懈,因為我們就像洞朗火紅的杜鵑花一樣,驕傲勇敢地站在這裡,守衛著我們的領土,保衛著西藏人民。

返回的途中,我拔起一株兩尺左右、頂端有著幾枚花骨朵的小杜鵑花,準備帶回連隊種下。是的,一直以來在我心目中,洞朗的杜鵑花總是象徵著生命、青春、革命,還有我們西藏軍人火熱真摯的情懷。

又見洞朗杜鵑紅


黃自宏 四川樂山人,國防科大畢業,曾是西藏軍人,在國家級報刊發表作品200多篇,空閒時自己更喜歡寫隨筆,紀實散文,人物通訊等。

又見洞朗杜鵑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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