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正勤談馬連良、俞振飛

一次王金璐告訴我:“楊小樓愛上白雲觀,以至1936年人殮時的打扮,也是標準的道裝。”

一次宋玉慶問我:“您信奉什麼?”

我說:“信奉馬連良!”

宋玉慶不解。我告訴他:“我每次回北京,總要虔誠地帶著我爸傳給我的那件陰丹士林大褂兒,在我們那兩所四合院裡走走,過過馬派癮;還愛上清華池泡個澡——小時候常見馬先生在那兒泡澡。我爸說:‘你看你三大爺,一點勁都不用,臺上才那麼瀟灑呢!’‘臺上不用僵勁’,成了我畢生的格言。”

宋玉慶愛逗:“釋教、道教都念經,您念什麼?”

我正經地告訴他:“‘民國十八年特請馬君連良唱’的《火燒綿山》、《漢陽院》、《取南郡》、《南陽關》、《十道本》、《九更天》、《大紅袍》、《鴻門宴》這些精段兒,我都得‘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爐香’地唱!”

“為什麼拿這些當功課?”宋玉慶不解。

我說:“馬先生那時候音足啊!到了‘勸千歲’、‘學天書’的時候,便是‘夕陽無限好’的黃昏之際了。”

“那您供的像呢?”宋玉慶盯著問。

“三大爺《遇龍封官》的永樂大帝——那是馬先生根據歷代帝王圖設計的,可以與紫禁城裡的媲美!”

黃正勤談馬連良、俞振飛

馬連良之《遇龍館》

“如此崇拜!您跟馬先生有過幾次接觸?”宋玉慶好奇。

“三次。第一次是1936年,馬先生那天在西單哈爾飛演白天戲《三字經》。小時候,咱有背通本兒的功夫;這會兒在臺下一聽,把肚子都笑痛了,馬先生扮一介書生,手執‘賣’字的長竿兒小招牌,進了將軍府;這將軍(馬富祿扮的)接了上級的密札,因不識字,遂招之;而密札上寫的正是要捕捉這書生。

馬先生驚堂木一拍,順口便歪講起三字經來,什麼‘人之初、人之倫弟兄二人……’那時,我一邊樂,一邊感到馬先生的白口真帥,既清晰真著,又悠揚悅耳。這是第一次。”

黃正勤談馬連良、俞振飛

馬連良之《三字經》

“第二次呢?”宋玉慶接著問。

“那是1953年,馬先生同梅先生赴朝慰問,我先陪馬先生演周瑜,後陪梅先生演裴力土。第二天的午後,二位先生遛彎,路過貯藏坑道,聽得裡邊有‘小開門’的胡琴聲,進去一看,是一位志願軍拉的,一人竟唱了一段。

後來這位琴師知道了是梅、馬二位,講給記者聽,記者不信,還是我做的見證:非但唱了,而且二位大師覺得無尚光榮,竟能攀上最可愛的人的琴絃!”

“第三次是‘文革’初期。當時我帶了六名能拉會唱的紅衛兵上了長江輪,上海、三峽兩地幹宣傳,由武漢轉道北京探母,順便到了民族宮對面的馬宅;馬先生剛由中和園鬆解回來,見我一身軍裝,倒也不害怕——我在三峽,不少老鄉叫我‘中央代表’呢——我敢說話呀!我對馬先生說:‘三大爺,您聽我的。

領袖說“鬥過的,都是好樣的!”您的音兒,在大家的耳朵裡;您的樣兒,在大家的眼睛裡。眼下是按著導師的政治路線走,趕明兒的藝術路線,還得是跟您走的!’馬先生聽罷,還真的點了點頭。”臺上許多事,盡在不言中。

“文革”前,北京紀念杜甫,夏衍部長請俞師振飛去演《太白醉寫》。俞師接到任務很是高興。說到這出戏,他跟我講:“李白醉了才是他最清醒的時候。《太白醉寫》,劇名是從俗,昆班一直簡稱《吟脫》(吟詩脫靴)。

這戲不長,李白醉上醉下,笑聲不斷,酒興達到沸點,詩也作得特漂亮。”這位詩仙以“雲想衣裳花想容”一語,大誇楊貴妃。這有點像美國人以“您太太好美”的奉承話來社交。不過,咱們的葉盛章,一次碰到美國人,問他“您喜歡我太太嗎?”葉三爺是忙不迭地大擺其手,連連叫道“我可不敢!我可不敢!”就差逃之夭夭了,還沒當年的李白“開放”呢!

黃正勤談馬連良、俞振飛

俞振飛之《太白醉寫》

上個世紀的50年代,碰到“戲改、戲改,逢戲必改”的當口,我也謅出四句詩:“蟄居長安亦有愁,除弊總為大唐謀;及時行樂天子意,暫以詩酒傲王侯。”在唸給俞師聽時,俞師竟是一驚;當時氣氛,頗似大仲馬聽完小仲馬讀《茶花女》似的,照洋規矩,俞師應和愛徒親個面頰。可俞師沒這麼做,而是沉吟有頃,引出如下一番高論:

臺上有許多事,是盡在不言中,這就要看演員的功力了。現在的寫戲人,往往愛把許多事塞在一折戲裡;而你看《吟脫》,話沒幾句,卻是雅士俗語,引出的表演身段多如過江之鯽。到明皇命貴妃捧硯後,李白才情橫溢起來,賦詩時在臺左,揮毫時又立於臺右,用了幾個不同的醉花步,來回走動,又是令高力士拂紙,又是令高力士研墨。

又不停地撣毫點墨在高力士的臉上,大開玩笑。明皇賜酒三金斗後,問“卿尚能飲否?”李答“酒渴思吞海,詩狂欲上天!”朗笑中又得玻璃盞三樽,後拉著念奴的衣袖還要來個“長流水”,站起來朝著臺下便拜,又癱個“大”字在君前;攙回翰林院,又叫高力士脫靴,手無縛雞之力還想打奴才,偏偏醉拳被袖纏住,伸也伸不出來,出盡洋相。

最後倒戴烏紗,自稱“謫仙人”,又歌又舞而下。那些寫了很多話,卻表(演)既不豐、動(作)又不足的本子,是使觀眾花錢乾著急。不過,你這四句詩是好的,看看我能不能把它表現出來吧。潛臺詞是塑造一個形象的最大動力,要穩、準、狠;還要事如春夢了無痕。今天聊得很高興,表演之奧秘就在於傳。

本文摘自《藝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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