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於懂得,潰於承擔——從《今生今世》和《小團圓》看張胡之戀

張愛玲與胡蘭成之間的感情糾葛,向來為人所津津樂道。談及此,也必然離不開兩部作品——張愛玲的《小團圓》與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二者都是自傳性作品,呈現了兩個不同版本的"張胡之戀"。據說,胡蘭成寫好《今生今世》之後是工工整整謄了寄給張愛玲的。1959年,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在日本首次出版,而《小團圓》寫於70年代,那時,張愛玲與胡蘭成的關係早已破裂。也就是說,寫於《今生今世》之後十餘年的《小團圓》極有可能是對胡版"張胡之戀"的一種回應。正如止庵所言——"

《小團圓》肯定有針對《今生今世》的意思,但把它人間化了,實在化了,有血有肉。"

那麼,這兩部作品分別呈現了怎樣的"張胡之戀"?張愛玲是否是出於對胡版"張胡之戀"的不滿才決定動筆寫張版"張胡之戀"?從這兩部作品中又能窺見什麼?對於這些問題,不妨從《今生今世》與《小團圓》兩本書中找尋答案。

《今生今世》:關於一個男人和八個女人的風流

《今生今世》是胡蘭成的散文體自傳,其中講述了胡與八個女人的情感故事,而張愛玲不過是其中的八分之一。

從年少時媒妁之言的髮妻唐玉鳳、"惟老婆不論好歹總得有一個"的全慧文、上海當紅小歌女應英娣,到大名鼎鼎的張愛玲、17歲的年輕護士小周、早寡的舊相識範秀美

,再到日本房東太太一枝、威震四方的上海灘黑幫遺孀佘愛珍,如此豐富的情場經歷,也難怪胡蘭成能寫出一本《今生今世》。

始於懂得,潰於承擔——從《今生今世》和《小團圓》看張胡之戀

對於髮妻唐玉鳳,胡蘭成說:"每個女人與我都不過三年五載,唯玉鳳七載。"唐玉鳳為胡蘭成生下了一子一女,她去世時,胡蘭成肝腸斷裂,說:"我兒時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後的號涕都已還給玉鳳!"連張愛玲也在《小團圓》中說:" 他最惦記的還是他第一個妻子。"然而,這情真意切究竟有幾分真切,無從知曉。因為唐玉鳳尚健在之時,胡蘭成就正大光明地和其他女性談戀愛了。

唐玉鳳死後,胡蘭成去廣西教書,娶了第二任妻子全慧文。對於全慧文,胡蘭成說:"我那年二十八歲,不要戀愛,不要英雄美人,惟老婆不論好歹總得有一個,如此就娶了全慧文,是同事介紹,一見面就為定,與世人一式一樣的日子。"可見胡蘭成對全慧文毫無感情,不過是單身一人不甘寂寞需要有個伴兒而已。所以,在胡與全尚未分手、甚至全慧文還在病中時,胡就與當時上海灘的當紅歌女應英娣同居也就不足為怪了。

對於應英娣,胡蘭成說:"她的人品與相貌,好比一朵白芍藥

。"在胡蘭成的眾多情人裡,應英娣據說是最漂亮的一個,然而胡蘭成在書中對於此女子所言極少,因此多少顯得有些神秘。

接下來便是張愛玲,於胡而言,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最多隻能說是他眾多情人里名氣最大的那一個。相對其他女子而言,張愛玲在《今生今世》中的特殊待遇,不過是胡蘭成以其名字寫了一章《張愛玲記》。然而,這並不見得是出於胡蘭成對張愛玲的偏愛,或許,不過是胡蘭成懂得張愛玲的名氣於他而言的價值罷了。提到張愛玲,胡蘭成是極為得意的:"我已有妻室,她並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胡蘭成對張愛玲究竟有多少真感情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張愛玲真真切切地愛過胡蘭成。正如當年他們二人的那紙婚書,胡蘭成只寫:"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而張愛玲加:"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與張愛玲尚未分手,胡蘭成便利用在武漢辦報的機會結識了17歲的年輕護士周訓德。儘管已經與張愛玲結為夫妻,但胡蘭成仍向小周說要娶她為妻,小周雖拒絕,但兩人的相處已與夫妻無異。抗戰結束之後,胡蘭成逃到日本,小周甚至因為胡蘭成而被牽連入獄。因為胡蘭成在小周之後很快又有了新歡,所以小周也就被胡蘭成給拋到了腦後。

小周之後,是年輕的斯家姨太範秀美。戰爭結束後,胡蘭成在逃亡時曾向中學同學斯頌德求助,斯家便派已喪夫的姨太太範秀美一路照顧他,逃亡路上,二人似乎自然而然的就在一起了。但胡蘭成自己也承認:"我在憂患驚險中,與秀美結為夫妻,不是沒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見我不老實。"胡蘭成倒是說得坦誠,但並不見得有愧疚之意。

從香港偷渡到日本後,胡蘭成遇到了房東太太一枝。一枝是有夫之婦,但這並沒有影響胡蘭成追求她,甚至連胡蘭成日語不好也沒有影響二人談情說愛。對於一枝,胡蘭成在書中寫:"我與一枝三年。一枝也不知啼泣過多少回,我也不知生氣過多少回,濃愁耿耿都為她。但是後來到底不能了。"

最後一位是當時在上海灘威震四方的"大姐大"佘愛珍。不同於胡的其他情人,佘愛珍並不是溫婉順從的女性,她對胡蘭成說:"你有你的地位,我也有我的地位。"佘愛珍明白鬍蘭成與她結為夫婦並不是出於愛,因此對胡蘭成也是精明算計,胡蘭成在這段婚姻中並沒佔到什麼便宜。所以,胡蘭成在書中自我安慰道:"

錢是小事,枉為我當她是知己,原來,她不瞭解我,從來亦沒有看重過我,她這樣的對我無心,焉知倒是與我成了夫妻,恰如說的,有意裁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但是後來我心境平和了,覺得夫婦姻緣只是無心的會意一笑,這原來也非常好。"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將自己塑造為一個多情且柔情的浪子,似乎所有的不負責任都可以歸之為年少風流。另外,從書中也不難感受到,在回首自己的一生風流時,胡蘭成是頗為得意的,字裡行間不動聲色地藏著炫耀。倘若問胡蘭成一句"愛過嗎?",想來他一定會理直氣壯大言不慚地回答:"每一個女人我都是愛過的。"

如果為胡蘭成的情場經歷畫一條時間線,可以發現,胡蘭成下一段戀情的開始,多始於上一段感情尚未結束之時。所以很難說他真正愛過誰,倘若是真愛,又豈會輕易地喜歡上別人?用今天的話來說,胡蘭成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大渣男!他從頭到尾愛的只是他自己罷了。

看胡蘭成的照片,並不是那種長相多好的男人,看起來個子不高,體型較瘦,最多算是氣質儒雅,帶著一股書生氣。這樣一個看似普通的男子,何以能夠那麼輕易地捕獲女性芳心呢?或許,就像他自己說的,"

我於女人,與其說是愛,毋寧說是知。"對於女人來說,難得的,正是這個"知"字吧。

江湖傳言:胡蘭成其人可廢,其文不可廢。眾多文人都對胡蘭成的文筆評價頗高——陳丹青認為《今生今世》是"中國近代最好的四人回憶錄之一",並視之為常讀常新的"枕邊書";柏華謂之為"漢語之美"的典範;王朔認為魯迅以下無人可及……是的,倘若拋開一切看《山河歲月》,不得不驚歎胡蘭成的文筆之好。看到有人說,"五四以來的現代白話文,常患貧血之症。魯迅失之澀,周作人失之枯,郭沫若失之粗,沈從文失之俗。每讀胡之行文,多見婉媚之姿。上溯詩經,下洄唐宋,雜方言,寫新章,文情皆美。今生今世,融抒情、議論於一爐,備紅樓、春秋於一體,曰愁濃如酒,曰文豔若花。如拋開成見以論之,其文采風流,當得一代詞章才子。"此言非虛,孤傲如張愛玲,她能看得上的男子,必定不會是凡俗之輩。只可惜,胡蘭成有才無德,且太過自戀,將濫情視為風流,辜負了每一個曾與他交往過的女子。

《小團圓》:關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愛情

張愛玲在寫給好友宋淇鄺文美的信中說:"我寫《小團圓》並不是為了發洩出氣,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但是為了國家主義的制裁,一直無法寫。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或許只此最後一句,就可以看得出,對於胡蘭成,張愛玲是真真切切愛過的。至少在她看來,她與胡蘭成之間,是有過愛情這回事的。

始於懂得,潰於承擔——從《今生今世》和《小團圓》看張胡之戀

在《小團圓》中,一般認為張愛玲是女主人公九莉的原型,胡蘭成是男主人公邵之雍的原型,書中的許多小說情節都與張愛玲與胡蘭成的真實交往經歷相吻合。前文已提到,張愛玲的《小團圓》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對胡蘭成《今生今世》的一個回應,那麼,張愛玲是如何在書中回應她與胡蘭成的這段感情的?

首先,不同於胡蘭成寫他與八個女人的情事,張愛玲的《小團圓》裡,第一男主角始終是邵之雍,也就是胡蘭成。你花心,你濫情,你愛過那麼多女人,而我唯一愛過的只是你,在這份感情裡,錯的是你,捫心自問,我對得起你——或許這是張愛玲對胡蘭成的第一個回應。縱然除了胡蘭成,張愛玲的生活中也有過其他男人,譬如電影導演桑弧(也就是小說中的燕山),以及後來的第二任美國丈夫賴雅,但是對胡蘭成,張愛玲是真心愛過的,對於這一點,張愛玲在小說中絲毫不掩飾,甚至寫得非常大膽。哪怕你薄情寡義辜負了我,我還是會承認,我真真切切地愛過你。

其次,張愛玲在小說中也必然會澄清的一件事就是,現在我已經不愛了。《小團圓》的最後有這麼一段話:"

她再看到之雍的著作,不欣賞了。是他從鄉下來的長信中開始覺察的一種怪腔,她一看見'亦是好的'就要笑。"胡蘭成評價他身邊的女子常用這四個字——"亦是好的"。想必此時的張愛玲已經摘下了胡蘭成的面具,看透了他的本性,這樣一個不值得愛的男子,她卻曾全心全意地將自己交付於他,那麼高傲的一個人,也曾為了他"低到塵埃裡",自己想想也著實可笑不是嗎?

其實看《小團圓》能夠感受到,比起胡蘭成的得意與偽飾,張愛玲對待她與胡蘭成的這份感情是坦率並且釋然的。張愛玲明白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一定會有許多人對她和胡蘭成之前的情事感興趣,與其讓世人只從胡蘭成口中瞭解他們之間的故事,倒不如自己坦率地說一說。張愛玲不是那種懂政治的人,所以《小團圓》基本上只關乎愛情,張愛玲也完全不憚於將她與胡蘭成的交往細緻地呈現出來。

始於懂得,潰於承擔——從《今生今世》和《小團圓》看張胡之戀

比起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在文采方面廣受好評,張愛玲的《小團圓》反倒被許多讀者批評情節雜亂,語言急促,有伍爾夫小說的意識流之感。說到這裡,不妨瞭解一下張愛玲寫作《小團圓》時的背景。《小團圓》是張愛玲醞釀了許久才動筆的作品,寫《小團圓》時,張愛玲已經55歲,後來擱置了許久,再動手改時,張愛玲已經73歲。一個年過古稀的老太太,在洛杉磯的一座公寓裡,孤身一人回憶著她差不多半個世紀之前的那場戀愛,很難想象內心會是何感受。誠然,張愛玲的《小團圓》失了她年輕時作品裡的那股子靈氣,但是作為張愛玲的小說體自傳,《小團圓》的價值是毋庸置疑的。至少,我們不需要只從《今生今世》去了解那段備受關注和爭議的"張胡之戀"。

在這段"張胡之戀"中,或許可以說,對於胡蘭成來說,張愛玲只是他的八分之一,但對於張愛玲來說,胡蘭成卻是她的唯一。《小團圓》與《今生今世》都是回首往事的自傳性作品,但對待這份感情,兩個已然邁入老年的人也呈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對待這份感情,張愛玲坦然且釋懷,寫《小團圓》是為了給自己、也給這段感情一個交代,但胡蘭成不是,他不過是利用幾個"亦是好的"的女人來烘托自己,他喜歡自己是被女人眾星捧月般圍繞在中心的,並且,他對誰都沒有愧疚。說到底,胡蘭成寫《今生今世》,只是為了他自己,為了炫耀他曾經的風流往事也好,為了從當年的風流往事中重溫一種成就感也好,為了給自己的"渣男"行為辯解也好,總之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不是一本懺悔錄。如今對比看這兩本書,也只能使人唏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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