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苑:老努爾旦和他的老馬

民族文苑:老努爾旦和他的老馬


星期天的午後,一場陣雨,秋高氣爽。

布魯爾沒有午休,他在店鋪忙乎。自從開了這家鐵匠鋪,他每天做的事就是打製鐵馬掌和為周圍牧民的馬釘馬掌。現在,他從藍色油漆斑駁的架子上取下前幾天打製好的幾十只U形馬蹄鐵,擺放在面前的長條桌上,像展覽似的一個挨著一個擺成一條線。他是一個精幹的人,肩膀寬厚,露出的手臂上肌肉豎成一道道的,一雙手很大。他用大拇指在馬蹄鐵接觸馬蹄的那個面上一點點劃過,遇到剮手的地方,他就拿起手邊的鉗子扳一扳,舉起銼子“咯茲——咯茲”地銼一銼,嘴裡向外吹氣,吹去銼下來的碎鐵屑。他做事時很認真,好像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

他把所有的馬蹄鐵整理一遍,然後一個一個排成一排擺在櫃子上,自己坐在一個破舊的木頭椅子上,眯著眼,欣賞那些馬蹄鐵。釘馬掌是一門技術活兒,更是一門藝術,不是任何人隨隨便便就能從事的行業。布魯爾能夠輕鬆做好這件事,是因為他不但掌握著打鐵的手藝,還很懂馬的身體結構及馬的生理變化等許多相關知識。這些都與他多年的牧場放牧生活分不開。

三點過了,他停下手中的動作,走到架子前,看著架子上擺著的東西,感到頭腦發脹,身體有些睏乏,他想,該去架子後的小床上躺一會兒了。他這樣想著,走到裡面躺下,雙手枕在腦袋後面,閉著眼睛。

“布魯爾!努爾旦大叔和他的馬在外面,馬掌壞了。”他的妻子阿依旦在店鋪外喊了一聲。

“不在!我不在!”布魯爾翻了一個身,對著牆,側著躺在床上。

“老努爾旦——是努爾旦大叔,你知道的,如果你不起來幹活,他會讓你一年不好過——他嘮嘮叨叨的毛病,你知道多麼讓人頭疼。”阿依旦在布魯爾身邊輕聲說。老努爾旦在周圍鄰居的心中就是那副樣子。當著他的面,人們敷衍他“嗯,嗯,對,對”;揹著他,人們笑話他“嘮叨,事兒多”。

“他想在這裡囉唆,似乎不可能,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停了一會兒,布魯爾慢吞吞坐起來,伸了伸發麻的手臂,用手在眼睛上揉了揉,走到桌子前的椅子旁坐下。

老努爾旦出現在門口,他撐著頭往裡張望,細長而乾巴的脖子從那大一號的外套中突兀地冒出來。比起外面的光線,裡面黑暗一片。他的身後站著他的老馬,那是一匹和他一樣蒼老的棗紅色老馬。

布魯爾看了一眼老努爾旦和他的老馬,聲調低了下來:“努爾旦大叔,快進來啊!”

“瞧,我沒聽錯吧?”老努爾旦聽到聲音,摸索著朝裡頭走,嘴裡不停歇地叨叨:“嗨,布魯爾,我早就聽到你的聲音了。你啊,別想騙過我,我耳朵絕不會比你差。布魯爾,不相信的話,你就試試看,如果你能騙過我,我就不是我了,那就是別的傻瓜老頭了。哼!你這個布魯爾,還想騙我……”你聽聽,他講話的慾望多麼強烈。

“怎麼了?需要我做些什麼?”布魯爾看到他進來,站起身問。

提起這個話題,老努爾旦的語速慢了下來:“哦,我的馬兒……”他走到桌邊,轉身指著門外的老馬:“我可憐的老馬,它沒法走路了……我想,也許是馬掌出了問題……”布魯爾瞄了一眼老努爾旦側著的臉,看到他眼裡湧出了一些亮閃閃的東西。

“噢,讓我看看。”布魯爾拿起手邊一根手臂長短的小鐵棍,往外走。老努爾旦快步跟出去,俯下身子,伸出手,小心翼翼捧起老馬的右前腿。這是一隻骨骼粗大、長滿黃繭的乾枯手掌。

布魯爾摸著這條病腿,注意到這條腿熱乎乎地發燙。他蹲下來,用鐵棍輕輕敲擊磨斜了的鐵掌。馬兒立即畏縮了,腿在空中抽抖了幾下,老努爾旦嘴裡也跟著“噝——噝——噝”吸溜了幾下。

布魯爾底頭仔細觀察馬蹄,發現一根釘馬蹄鐵的鐵釘不知怎麼穿透馬掌的角質層,斜插進肉裡了。他用軋扁了的鐵棍的另一端翹了翹那個釘子,立即有一股腐肉的臭味飄了出來。

“噢,看!”布魯爾指著鐵釘讓老努爾旦看,“都插到肉裡了,一定很疼,已經化膿了。”

“哦,是啊,一定很疼。”老努爾旦看看鐵釘,再看看布魯爾的眼睛,“你說怎麼辦啊?”邊說他邊輕輕撫摸老馬的前腿,眼睛裡的亮光更多了。

“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布魯爾轉身走進店鋪,取出一把大號鐵鉗,活動了一下胳膊,一下一下地捏了捏鐵鉗,動作不慌不忙,然後蹲下來對老努爾旦說:“來,把馬腿抬起來,我好拔掉釘子。”老努爾旦把馬的病腿夾在兩膝間,把馬蹄往後往上輕輕抬起來。布魯爾的手只是在馬掌前晃了一下,鉗子上就多了一個黑黑的生了鏽的鐵釘。

這個過程,老努爾旦一直沒有說話,他緊張地扶著老馬的腿,眼睛紅紅的。直到知道鐵釘拔出來就沒事了之後,才舒了口氣。他俯下身子,盯著被布魯爾隨手扔在草地上的黑色鐵釘看了看。他覺得那個小小的鐵釘怎麼會那麼可惡,是它讓自己的老馬一跳一跳走不成路的,每挪動一步,馬背上都會滲出一層汗水。他把手放在老馬的臉上摸了摸,拍了拍,臉挨著馬兒的臉蹭了蹭。這位平時將嘮叨的能力發揮得爐火純青的老頭兒,就這樣沉默著,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去藥店買幾塊錢的碘酒,每天兌著清水沖洗化膿的傷口,一個星期後就沒事了。”布魯爾把手中的工具撂到草地上,站起身子看著老努爾旦的眼睛說,“再過一段時間,就可以來釘一隻新的馬掌了。放心吧,我給它好好收拾一下,釘一個漂亮的馬掌,讓它的蹄子舒舒服服的,一點問題都沒有。”

“老天有眼。”老努爾旦籲出一口氣,“好呀,真好,謝謝,謝謝你了。我以為它這輩子算是到此為止了呢。呃,就那麼著做成老得嚼也嚼不動的燻馬肉、馬腸子……”他攤開雙手,嘴角朝下撇了撇,“要不就成了走路一高一低的老瘸子。就像這樣……”他抬著腿,肩膀一高一低地原地踏了兩步。

他想努力說個笑話,讓場面不要那麼嚴肅。可是,在他的眼睛移到老馬身上時,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了。他看著馬的病腿,帶著傷感又憐愛的表情,好一陣子沒說話。在他身後,遠處山體上,因為下雨生出的濃霧,不知何時縮小成一道閃閃發光的銀帶,在耀眼的太陽下,轉眼又消失了。

就好像知道主人為它操心了似的,老馬轉過頭來,心懷感激地,痴痴地望著它的主人,還用鼻尖蹭老努爾旦的臉,然後把頭擔在他的肩膀上。它和它的主人一樣老,同時,它身體裡的堅定也酷似它的主人。本來,給馬收拾蹄子這差事,最容易惹得馬兒甩出蹄子踢人。而它不同,它像是能夠看穿主人心思似的,一動不動——它不會給它的老主人惹出任何麻煩。

老努爾旦輕輕撫摸它的脖子,在它耳邊吹了口氣:“你看看,你還好好的,天也沒有塌,咱們回家吧!”他喃喃地說著,又轉向布魯爾,點了點頭,轉身往回走。老馬側頭看看他,一歪一斜跟在他身後。

布魯爾和阿依旦一同望著老努爾旦和那匹老馬慢吞吞地爬上山坡。“奇怪了,今天怎麼沒囉唆?從來不這樣……”阿依旦轉身問布魯爾。

“沒什麼,今天他不想說而已。”布魯爾攤開雙手,聳聳肩膀,眯著眼,看著慢慢走遠的老努爾旦和他的老馬。他和它都邁著搖晃的步伐,一瘸一拐,消失在灌木叢的後面。

(作者:阿瑟穆·小七,系阿勒泰女作家,曾獲民族文學獎、《散文選刊》華文最佳散文獎、豐子愷中外散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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