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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大儿子添了儿子,老王应了“爷爷”,让他高兴了好一阵子。
大儿子和儿媳都在外面工作,孩子其实是老王和妻子照顾。“照顾”属于消费性词语,它是用行动或物质支撑起来的。小孩子年纪小,花钱可不少。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大部分都是从老王工资里除的。其实他完全可以让大儿子拿钱的,只不过他不愿意,因为他总会想起当年的自己去找老老王时的情景。所以他宁愿自己受累点,绝不问儿子要钱。
穷是一面放大镜,将生活里一些搓着和困难无限放大。家里偶尔为一些琐事拌嘴,终归到底离不开一个“钱”字。终究还是受不了这种的日子,老王决定再一次去外地工作,再有三个月就要过年了,没有多少时间了。
老王已经很多年没来过郑州火车站了,到火车站的时候,老王看着周边的高楼大厦和蝼蚁一样的人群,忍不住说,变化真快啊。
小儿子当时辞了职,正在迷茫期,不知道想做什么,于是整天憋在出租屋里睡觉。母亲打电话告诉他,你爸去火车站了,你去见见他吧。
他和父亲通了电话,约好一个地点碰面,然后搭车前去。
小儿子到广场上的时候找不见老王,老王却看见了他,喊着他的小名摆着手。小儿子循声望去,看见老王蹲在路边台阶上抽烟,和身边其他外地打工者一样不起眼。
小儿子说,买过票了?
老王说,嗯,三点半的。
小儿子掏出手机看看表,还有一个小时。他说,这次去哪?
老王继续抽着烟,漫不经心地说,保定。
小儿子说,坐几个钟头?
老王说,七个钟头。
小儿子又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说,那到那儿不就深夜了?
老王说,没事。
小儿子说,你让我看看票。
老王从包里翻出一个表面已经掉皮严重的黑色钱包,把车票拿出来给他。
小儿子看了看说,怎么是无座的?
老王说,今天就这一趟了。
小儿子拿出手机查了查了说,晚上十二点半有一趟车,你把身份证给我,我去给你改签一下。
老王问,啥是改签?
小儿子说,换成别的时间的,最起码到那里的时候天得亮着,你那个点儿到怎么行?连个座都没有。
老王说,改签是不是得要手续费?
小儿子说,不多。
老王把身份证给儿子,小儿子跑进车站。
小儿子在改签的地方排了半个小时的队,他给工作人员说改签到晚上十二点半的。
工作人员机械性的说,今天的票不能改签明天。下一位。
小儿子急了,那怎么办?
工作人员面无表情,说,先去退票,然后再卖明天的。下一位。
小儿子又在退票窗口排了二十分钟队,七十五的票递进去,扔回来六十块钱。
他在买票窗口排了四十多分钟队,买了晚上十二点半的票。
他出来的时候老王脚下已经一地烟头。
老王问,手续费多少?
小儿子说,五块。
老王说,妈了逼,真贵。
小儿子说,你去我那先睡会吧,到晚上的时候再来。
小儿子的住处在北三环,四十多平方,一张床占去一大半空间。小儿子把老王领进去,指着床说,你睡会吧,到时候我叫你。
老王打量着屋子说,我睡不着。
小儿子坐到床尾边的桌子旁把电脑打开说,你好歹睡会,晚上坐车有精神。
老王脱掉鞋子盖上被子半靠在床头说,你就盖这一个被子不冷?
小儿子盯着电脑说,不冷。
老王问,多少钱一个月?
小儿子说,五百。
老王点上一根烟说,妈了逼真贵,当年在我在陈寨住的时候一个月才一百。
小儿子没说话,老王继续抽着烟,气氛有点尴尬。
不一会儿老王的呼噜声传来,小儿子松了一口气。随便打开一个电影看着,屋里很冷,他做在椅子上小心的搓着手。
时间过得比往常慢了很多,一个小时仿佛有两个小时那么长。熬到八点的时候,小儿子想去吃点饭,老王的呼噜还响着,先不叫他,等他醒来的时候再吃。
他刚走到门口,老王说,去干嘛。
小儿子一惊,看着老王没有睁眼的脸,说,去吃饭。你去不去?要不你睡吧,等十点的时候再去吃,到时候我叫你。
老王睁开眼,说,算了,我也饿了。
小儿子说,那走吧。
路上小儿子像是要尽地主之谊,对老王说,想吃啥?语气里是早些年老王带他去九头崖那次一样。
老王说,你想吃啥?
小儿子说,我都行。
老王说,我也都行。
他们进去一个山西刀削面面馆,点了两份刀削面。
小儿子又去外面买了十块钱的猪头肉,问老王,喝酒吗?
老王扭捏着说,喝点吧,天怪冷的。
小儿子正招呼服务员,老王拦住他说,不用叫,我去外面买。然后出门卖了瓶半斤的老村长。
这顿饭吃的很压抑。在过去的二十年中,他们彼此都没有和对方单独吃过饭,而席间也没有什么话题,小儿子只好认真吃着面,装作没空聊天的样子。
旁边一桌有四个女生欢声笑语的聊着天吃着饭。老王看着她们然后说,你妈前几天给你算了一卦,说你今年的事业不顺,明年就好了。
小儿子说,差不多吧。
老王说,人家算的很准的。你妈刚对人家说了你的名字和出生日期,人家就说你肯定有个兄弟。
小儿子说,嗯,是挺准。
老王说,算卦的还说,你有女朋友,就是没对我和你妈说。
小儿子说,瞎扯。
老王说,要是真有你就说,近两年我也想赶紧把你的事办了。
小儿子说,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有必要骗你吗?
老王说,那你也得抓点紧,赶紧找一个。你的事一办,我这辈子的任务算是完成一大半了。
小儿子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吃完饭九点,俩人又回到出租屋。这次不用小儿子说,老王直接钻到被子里,五分钟不到就开始打呼噜。
小儿子低着头想着刚才吃饭时候和父亲的对话,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重。尽管他明白父亲是为自己,他也明白不能再给父亲心里添堵。但他就是受不了父亲说话的语气。他活着就是来给后代完任务了吗?
小儿子到厕所里抽烟,爬在窗口上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和灯红酒绿。
终于捱到十点,他出来去叫父亲起床。
走到床前,他看着老王半张着嘴,黄色的牙齿外露着,呼噜声有规律的传来。脸上还有年轻时留下的痘印,面庞渗着油,很亮。头发很糙,里面夹杂着很多白头发。
他就这么看着,忽然流泪了。这是他有意识以来,这么认真的看着这个叫“父亲”的人。他又不想叫父亲起床了,他想让父亲就这么睡着。他应该好长时间都没有睡到自然醒了。
老王猛地发了一下癔症,小儿子赶紧转身去洗了把脸。老王迷迷糊糊问几点了。小儿子说,起来吧,十点多了。
老王起身穿好衣服洗了把脸,说,你别去送我了,到了你又进不去,外面又冷丁丁的。
小儿子说,没事,反正我在这也没事干。
下楼时小儿子说,去买点吃的喝的吧,留着在火车上吃。
老王晃了晃手上的编织袋,说,不用,这里面都有。
车上无话。
进站之前老王对儿子说,你妈一个人在家照顾孩子不容易,你星期天有空就多回家帮帮忙。
小儿子说,我知道。
老王想了想,说,你也不小了,为以后多想想。我没有啥本事,事业上帮不上你什么忙,你自己要多用劲。
小儿子说,我知道。
老王背上行李说,没事了,你走吧。
小儿子说,你走吧。
老王背上一个大号的编织袋,扭头走进车站。
“爸!”我叫住他。
“咋了?”
“……其实我有女朋友,下次你回来让你见。”
“中!”老王终于笑出来。疲惫中带着难得的笑容,转身走进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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