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樑衡是散文大家,為啥我偏說他文章不夠好,甚至代表壞文風?

梁衡先生是寫“政治散文”的。他不是一個純粹的作家。他的身份和位置,都決定了他無法完全自由言說,是“代人立言”的筆桿子。洋洋數十萬言,都是在搶搭權利的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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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衡,1946年生於山西霍州,現某大報副總編輯

至於說什麼是政治散文,這文類很玄乎,也是我們的社會特色,一兩句言辭還真不好說清楚。但我們知道的是,楊朔過去就是靠這個以峙聲名的。他一度是這種文類的模板人物。某種程度上,梁衡先生可稱為升級版的、當下版的、與時俱進版的楊朔2.0。他在此中,是如今的首席高手,絡繹於途,不斷加速,無人可擋。

所以,他的文字總有一種威懾力。這種威懾力,不僅只是來自他錦心繡口、恢弘聖聽的文字力量,更來自背後支撐他如此立論的權利話語。


寫政治散文,最大的任務,就是溫和而得體地輸出意識形態價值觀。所以那種教化的文心,陰晦莫明,但岌岌而摻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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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衡近年作品

這種文章,說白了,就是新時代的“館閣體”。這樣的文字工作,從來都是有高難度的。它和報紙社論功能相近,但是寫法是兩路。社論需要的是,是邏輯地說理,是以理說服人;但是政治散文,顯然要求更高的多。表面上,它的核心宗旨,是工整典雅的,是溫柔中心的,是人性主義的,是文學情趣的,是情感居先的,是一切以情感人為目的,但是最終的效果,卻又要和社論相同。

大概也因此,歷來報館中人,社論操弄的漂亮的從不乏人,但是政治散文能在“木落水盡千巖枯”的常規化套路中迥然而出的,幾十年都沒出過幾個才秀之士。過去有茅盾、劉白羽,後來是楊朔、魏巍等,而到了時下,其實真以此名著天下者,雖四海之大,差不多隻有梁先生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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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朔

很顯然,這不是一個輕鬆的文字差使。這不僅需要操筆政之人,有那個可以代言的地位,還至少需要他有過人的閱歷,豐厚的讀書量、不人云亦云的膽識,以及揮灑自如的文字功底,還有對特定語言的高度敏感。

從這一點看,當下真的還沒有人,可以比梁衡先生寫的更為成功的。錦心繡口,易極所難,新意迭出,是真正大手筆。


可分析起來,從內容看,和楊朔類似,梁衡先生的寫作方向很單一,有濃厚的文宣化傾向。同時,像個語言魔法師一樣,以其高技術,讓目的變得曖昧而隱蔽。

比如,他的名篇,《這思考的窯洞》稱頌歷史上的偉大人物;《覓渡,覓渡,渡何處》寫創黨人之一的瞿秋白;《大無大有周恩來》追念先賢周總理;《一座小院和一條小路》以鄧先生為中心,為當代中國歌唱;《青山不來》講述晉西北一山野老農費15年時間,創造一片綠洲的正能量故事,等等。諸如此類,無論追溯歷史、議論人物,談論現實,最後都離不開當下意識形態的著落點,也必然會慷慨大方地給出一個可以應付一切問題的萬靈丹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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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秋白肖像.靳尚誼油畫——梁衡寫瞿,我以為是迄今關於瞿文中最好的

只是,他隱藏的很深,輕易不會透露寫作意圖。他精於風格,擅於操縱情感,只留下一串誘人的蛛絲馬跡,讓有心人得以追蹤他幽暗的慾望小徑。他基本不算是直露的,不會像前輩楊朔那樣,前戲都還只是馬馬虎虎,就總是急不可耐地,要在文末傻傻地“卒章顯其志”,讓人對這種說教生出反感之心來——儘管他梁先生有很多篇章,似乎需要表態,也往往喜用跳躍式的昇華方式作結尾,經常顯得累贅而多餘、突兀而勉強,優孟衣冠,落為俗套。

這種寫法,恰是政治散文該給他的桎梏。這也顯示即便到了當下,楊朔的文章遺風其實並沒有被完全肅清,只是被梁衡先生以其大才給稀釋了一遍。


從文字層面而論,公平地講,雖然梁衡先生所寫的,都是大事、大情、大理,但是他的書寫,不是直硬的,非常溫柔,非常感性,義正辭嚴,感人至深。不少這種思想意識的認同讀者,甚至為之哭泣。

都說梁衡是散文大家,為啥我偏說他文章不夠好,甚至代表壞文風?

對於一位作家而言,不管你寫作的內容是什麼,用心在何處,能感動讀者其實就是至高之成功。從這一點看,梁先生實有著當下作家少具的文字功底。他的文字,是用了苦功的,費心經營、著力雕琢,錯彩鏤金,使用語詞的方式,像一位豪華奢侈的珠寶商在炫耀他的奇珍異寶,同時均勻、剋制、穩定、規範性強、專業度高,這是其顯著特色。從氣質上看,文人式的隨意與恣肆是很少見的,多的是學者般與政治工作者合一的宏大、深沉、嚴謹、端肅,感國憂時,泣涕交零。這種散文,就技巧而言,是董橋一路,但他比董橋更“宏觀敘事”,自然也懂得煽情。

這種散文,真要找尋弊端,可能在於兩點。一,也許正是太用心經營之故,導致模式化嚴重,裝飾性過度,無論寫作對象、表達方式、組織結構,都有千篇一律之感。拿起他的文集,讀三五篇可能驚為天人,但是上手半部,你可能完全不想再讀下去;二,因了文宣之用,書寫對象幾乎清一色都是權雄人物,且往往多“為文而造情”的虛假和空洞感,任何歷史思索都不忘往套路性的情緒和結論上誘導,流為“表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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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這思考的窯洞》這文,為了體現傳主的偉人性,不惜處處用“最”,“最大的熱忱”、“最堅忍的毅力”、“最謙虛的作風”、“最切實際的思考”等等,類似不容置疑的、絕對主義的話語,觸目皆是,形同一起集體亢奮的文字祭臺。這是他一貫的文風。

真有文學感受力者,多讀幾本汪曾祺、梁實秋作嚮導,即可洞若觀火,看出其文字筋骨的孱弱,和思想的貧血來。


語言與文學,最起碼應該是獨立的,是自己的,不是代人喉舌。所以,僅僅從一純文學讀者的角度而言,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樑先生的文字。

他的東西,很大程度上從屬於社會層與意識形態的產品,其大行其道不是精神貧瘠的荒原中,文化突然向我們倒戈,而恰在表徵著眼下這個時代,文學理性被排擠乃至坍陷,不讀也罷。我素堅持以為,文人者,在信筆直書,真情流露;文學者,在真情真心,自發充沛出一種感人的精神力量。這是一個真正的作家及其作品的生命線。

都說梁衡是散文大家,為啥我偏說他文章不夠好,甚至代表壞文風?

被推為一代散文大家,“文學紀念館”之類也開始出現

而梁先生其人其文,極大程度上,因為政治與文藝的不能兩分、我心與代言的界限模糊,導致兩者都有欠缺。甚至嚴苛要求,他似乎從來沒有以“自我”的身份,說過自己的語言文字,自己的喜怒哀樂。他彷彿被宰著奔在一條沒有去處的路,心頭蒙塵太久,都忘了怎麼越過語林,自己回家。

再甚至,不是很公平地去下斷論,此等館閣體文學,表面上是極致追求美感的文學,但其實也是不堪的文學。這種文類,最大的問題,並非本身藝術價值的高低,也不是它在相當程度上是權利對於藝術創造性束縛的展示,成為不自主的、裝飾的、虛偽的存在,而是這種文體背後所隱含著一個更扭曲的文學邏輯,就是文學的泛政治化與泛工具化,語言都成為可操控的道具。

都說梁衡是散文大家,為啥我偏說他文章不夠好,甚至代表壞文風?

文學家喬治.奧威爾

文字的疆域,思想的面貌,一旦被支配,所顯示的,是文學之癌,是語言主權的丟失,是獨立思想的返祖,是真正人文精神的淪喪。是以,其文字感人愈切,只能說寫讀雙方都患病越深,也不知道如何重新搶救。


所以,他可能曾讓你在深夜痛哭流涕,但從來未曾感染過我。我還時時提防,避免這樣的幻覺會在我身上奏效。

梁先生的大塊文章,不必太明眼的人,都可以從他的語言表示方式及邏輯裡,得到許多有趣的發現。同時想必也都會清楚,那些妝點文字,當時再流行,時效一過,只怕很快就會衰微泯滅的。當年“燕許大手筆”,早已成了諷刺的證據。

都說梁衡是散文大家,為啥我偏說他文章不夠好,甚至代表壞文風?

當然,我得虛偽地辯護,我從無意作鄙視的指控。相反,我是愛深責切。看到有聰明人,用踢痛的腳,來證明石頭的存在,我一點都不幸災樂禍,只是惋惜。我對文學的理解,也還不至於只剩下定義、分類,以及兩極化的或此即彼。我僅是在想,以梁衡老師的才華,豈能以文學侍從終其身,我是真誠希望他有一天,可以從心所欲,寫出真正不託飛馳之勢就足以傳世的作品,而不是淪為某一時期快耗品。

世間再清高的作家,都不免為稻粱謀。只是,任何有志名山事業者,也當明白,身後是非有桿秤,在才華的輪盤上賭輸賭贏,儘管隨之而來的是金錢的回報、地位的推至、批評家的吹噓、斐然的聲名,可往時空深望,並沒有多大意義,也過於浪擲才情。是人,都要在床上和墳墓赤裸,作家更為特殊,還需要在身後接受無數X光苛酷的透射檢查。

都說梁衡是散文大家,為啥我偏說他文章不夠好,甚至代表壞文風?

這一點,楊朔就是前車之鑑。我不期望梁先生成為我們的“後事之師”。我上中學時,一語文老師對我說過,文章之道,首先要有“自我”,再談其餘,我銘感至今。此番談及梁先生,不知怎地,若有感觸地,突然再次胡想起來,並順便胡說了這些嘟嘟囔囔的刻薄話。

同時,也請讀此文者原諒我,我已不能說的更細。儘管,我也深惡痛絕我的閃爍其詞,還有粗暴的喋喋不休。

午後,閒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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