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人”浙大教授束景南:我比了解自己還了解王陽明

錢江晚報·小時新聞 記者 宋浩

“王陽明”這個名字你一定很熟。大家中學歷史課本上都學到過他;隨著王陽明出版熱,這個名字如今幾乎家喻戶曉。

可是,王陽明到底是誰?沒有多少人能說清楚。

10月31日,這位出生於浙江餘姚的明代大思想家迎來547年誕辰。

我們邀請到一位“比了解自己還了解王陽明”的學者——浙江大學原宋學研究中心主任束景南教授,來講一講王陽明。

束景南在繼《王陽明年譜長編》等著作之後,新書《王陽明:“心”的救贖之路》即將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他自少年時代,就萌生了研究王陽明的想法,這兩部著作中,束景南展現了不同於以往的王陽明。

要了解王陽明,不妨先從束景南的故事讀起——

在一本1.5元的集子中

“遇見”王陽明

“就從我的大學時代說起吧!”在浙大西溪校區寓所,75歲的束景南談起王陽明。

1962年,17歲的束景南考進南京大學歷史系,當時系裡有很多名師,系主任韓儒林是元史專家,精通6門外語,20世紀初曾留學法國,師從伯希和。

“你們做學問要有‘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絕無一句空’的精神’。”有一次開會,韓儒林跟學生說了這句話,它幾乎影響了束景南的一生。

在束景南的大學時代,王陽明被認為是“反動唯心主義思想家”,沒人研究,學校圖書館有關王陽明的書也不外借。

“王陽明到底怎麼反動呢?”當時的現狀反而引起了束景南的好奇心,“我研究王陽明的念頭,就從這時候萌芽。”

讀大二這一年,束景南終於“遇上”王陽明。

有一次逛夫子廟,束景南在舊書攤遇到一套王陽明的集子,上下兩冊,他花了1塊5毛錢買了下來,一直保留到今天。

這套書,歷經半個多世紀,泛黃的書皮上,還保留著束景南當年手寫的“陽明書”三個小篆字。

1968年,從南大歷史系畢業後,束景南曾先後到軍墾農場、鄉村中學工作10年。

1978年,他考進了復旦大學,成為中文系的研究生。

“重返學校,我做夢都沒想到,10年前想研究王陽明的念頭,就又升起了。”也就是這個時候,復旦朱東潤教授的學生陳尚君(現為復旦大學教授)跟他說起,朱東潤教授在解放前寫過一本《王陽明大傳》,後來散佚了。

說者無心,一直想研究的王陽明的束景南卻聽進去了:“朱先生的書散佚了,我是不是可以寫?”

束景南在復旦的導師是蔣天樞,蔣先生是陳寅恪先生的弟子。

有一次,束景南去導師家受教,當時蔣天樞幫老師陳寅恪整理著作,束景南有幸看到陳寅恪《柳如是別傳》手稿(這部書正式出版要在2年之後)。一次碰巧的先睹為快,讓束景南暗下決心,要學習陳寅恪的治學方法,給王陽明寫一部大傳。

“陳寅恪先生說,學術研究要憑材料說話,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我的老師蔣先生也說,要研究一個人,必須從親自全面收集資料入手。”束景南說,學術研究就是要“求是、求真、求實”,歷史原來面貌怎樣,就應該怎麼寫。

發現王陽明弟子著作中的百餘處錯誤

從復旦畢業後,束景南首先研究朱熹。

“要研究王陽明,必須先研究朱熹。宋代理學沒搞清楚,怎麼能搞清楚明代理學?”他花了10多年把朱熹研究一遍,寫出了《朱熹年譜長編》等著作。

直到1995年,50歲的束景南才開始轉向王陽明,20年間,他完成了《王陽明年譜長編》等三部著作。

“我是一個笨人。”束景南說。王陽明研究之所以花了20年時間,因為做年譜有兩大難:一是收集資料難,二是考辨真偽難。

王陽明是500年前的人,保存的資料很少,而涉及到的人、事又很多。要搞清楚他每一年的經歷,完成一部詳備的年譜,太難了。而且,王陽明的學生錢德洪寫過《王陽明先生年譜》。作為王陽明的弟子,錢德洪的《年譜》很有說服力,要超越他,難上加難。

比如明代以來,流傳王陽明因彈劾劉瑾被貶到貴州龍場驛,途中大太監劉瑾派殺手追殺,他投海後遇仙人救起,從浙江駕颶風到福州登岸,逃進了武夷山,遇到老虎也不來吃他。

“錢德洪《年譜》、鄒守益《圖譜》裡都這樣記載,兩人都是王陽明的學生,就有權威性。”但是,束景南發現他們錯了,“我收集到可信的資料,發現這是王陽明自己虛構的,他佯狂避禍,在《遊海詩》裡虛構出來這樣的情節。”

就這樣,束景南考明瞭錢德洪《年譜》的錯誤有100多處。

又比如,王陽明號陽明山人,因為在陽明洞裡修道,錢德洪的《年譜》記載很清楚。可是他在陽明洞裡修什麼?除了錢德洪的記載,其他資料很難找。“這個問題一直困擾我十多年。”直到讀到《性命圭旨》,束景南才解決了這個問題。

這本書是明代講道教內丹修煉的著作,平時只有研究明代道教的人才看,“我翻到這本書,一下子明白了。”原來王陽明當時在學道家修煉。

一切要以材料說話,“找不到材料,研究經常中斷”,甚至他曾經想過放棄研究,但終究以非凡的毅力堅持下來。

“年譜最主要就是資料支撐,有新資料才能寫出來。”為此,束景南跑遍了各個圖書館,查閱2萬多種古籍,在浙大古籍閱覽室等圖書室,他一個人坐在裡面,一本一本地翻書,“把有用的資料抄下來,一天下來,手指頭都翻黑了。”

在《王陽明年譜長編》《王陽明:“心”的救贖之路》等著作中,我們只能看到全部資料的一部分,“因為有的資料無法考證出來,並不能用。”束景南說。

正是這些忘我投入,束景南說:“我瞭解王陽明,比了解我自己還了解他。”

他自己經歷的事,不一定都記得清楚,而王陽明生命的每一年、交往的人和事,通過對照當時各種人的記載,束景南都考證出來了。

“心學”在今天

在於去做、去實踐

束景南認為,中國古代思想史上,有三位影響最大的人:孔子、朱熹、王陽明——他們從不同方面發展了儒家思想。

王陽明超越前人的地方,在於把傳統士大夫“憂君、憂國、憂民”的境界,上升到了“憂人、憂心、憂道”的終極人文關懷。“他思考的是整個人的問題。”束景南說。

那麼,王陽明講“心學”,“心”是什麼?束教授認為就是指自我、真我、真吾。王陽明強調,人人要加強“致良知”的道德修養,養自己的善心。

王陽明的心學思想影響非常深遠。明末清初,以王陽明餘姚同鄉——黃宗羲為代表的浙東學者們,都受到他的影響。所以,今天在浙江各地行走,四處可見王陽明留下的痕跡。

陽明學還傳到日本,日本歷來很重視研究他,他們藉助王陽明的思想推動了明治維新運動。

相比之下,近代以來,中國的王陽明研究遭到了冷落,現在很多研究王陽明的資料還保存在日本。所以講到王陽明,經常要以日本學者說法為準。“現在我就要打破這個局面,日本學界對王陽明研究,很多也是錯的。”

束景南說,現代社會存在很多問題,比如生態環境破壞、經濟體的衝突、人心沉淪墮落、年輕人抑鬱,歸根到底都是人的問題。還有的人言行不一,嘴上一套、實際一套,只說不做、知而不行,這就不是“知行合一”。

在束景南看來,王陽明不是聖人、完人,“他自己也不自稱完人,也要去老老實實‘致良知’,所以他特別強調,心學在於去做、去實踐。”而這,這是王陽明的心學在今天的價值與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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