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的出場，總是“清香重透詩人骨，半榻眠秋夢亦仙。”秋入懷，桂花大概聽到了呼喚，一朵花兒應了一聲，接著，一樹花被驚醒了，於是所有的花兒次第生動起來，桂影綽約，含露吐芳而笑，香霧著人入膜，為質地硬朗的金秋添上一股柔軟蘊藉之氣。難怪文人雅士潑墨抒懷，頤養性情，留下許多名言佳作，諸如宋之問的“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白居易的“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王維的“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等，李清照一曲《鷓鴣天》“暗淡清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更是把桂花寫到了極致。
我愛桂花，喜歡被桂香支持季節的芳香詩語。老家有株桂花樹，從我記事起，它便立於風雨，守於酷暑，樹冠如蓋，蓬蓬勃勃，一樹的綠意總會給那肅殺的冬增添不少的溫暖視角。桂樹木質堅韌，樹幹紋路優美，深受村裡木匠的喜愛，常用來製作門窗、扁擔等。村東頭的張木匠則常年蹲在家中，專注於雕刻。擇其形賦其神，張木匠總會根據桂樹的形狀、大小、雕刻的內容精耕細作，原本樸拙的木頭在他手中也展示出了生命力，觀音、如來、彌勒佛等氣韻生動，栩栩如生，令人驚歎。工貴其久，業貴其專，老張對雕刻的琢磨，傳遞著一種人生態度，就是用一生去做一件事，“釘釘子”般地執著與堅守。這些年張木匠年歲已高，歇業之時多，偶爾也還會把玩一下刀具。
桂花，屬於老家的花，因“桂”而“貴”，雖有諧音之別，但其寓意於“貴”是不分國界的。古希臘人常以月桂樹葉編成冠冕，奉獻給英雄或詩人，以示崇敬。在英國英王詹姆斯一世時，“桂冠詩人”成為英王室御用詩人的專稱。中國有桂冠之說，元代施惠《幽閨記·士女隨遷》載：“鎮朝經暮史，寐晚興夙，擬蟾宮折桂之梯步。”三國時魏國繁欽《弭愁賦》中曾有“整桂冠而自飾，敷綦藻之華文”記載，意為編織桂冠來打扮自己，鋪排像錦繡一樣華美文字。桂花清香高潔，漢武帝曾問東方朔：“孔子和顏淵誰的道德最高尚？”東方朔言：“顏淵的道德是高尚的，但他只像一山桂花，獨自芳香；孔子的道德像春風一樣浩蕩，天下萬物都受其化育薰陶。”
歲月筆箋，耕寫季節那縷韻香。正值八月，我在青神縣中國首家竹林溼地晨練，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桂香彌散在晨霧裡。我尋香而至，一樹的桂花正熱情綻放。駐足瞧來，花開四瓣，幾絲花蕊挑著鵝黃色的絨球，成叢成簇生於葉腋間，聚集於枝頭，擁成一大簇一大簇，內斂貞靜，淡雅如詩。綠玉枝頭一粟黃，這些小黃點直徑不到三毫釐，但不掩大氣，重點在它的香。儘管風很輕，抑或無風，但總會有一縷很細桂香飄散，清幽而綿長，怎麼聞也不膩，不煩，不燥。竹林溼地也因了這桂香，便有了時光的香韻，季節的聲音總在心間。
去年金秋，我到浙江大學參加培訓，硬是裹了一身桂香穿行於古城杭州的風光中。桂花是杭州的市花，滿街桂樹，隔三差五，遇見的都是桂樹。抬頭是桂樹，低頭是桂樹，整個西湖邊縈繞著醉人的芳香，甚至是湖中大小島嶼，也全是開滿密密繁花的桂樹。桂花即城，城即桂花！漫步林蔭小道，桂香彌襲，由鼻而入，直沁心脾而沉醉。滿隴盡是桂花雨，隨風潛入的桂花香，浸滿整個杭城，數里皆是。
當然，山裡人對桂樹的守望、企盼，總是樸實的。四川綿竹的五桂坪便因桂花而得名，“五桂坪出貴人出美人、貴人美人出在五桂坪”的美麗傳說被人們記懷千載。而山村也有不少叫桂花的女孩，定然是出生在桂花飄香之時，一個簡樸的名字深藏父母對兒女的牽掛。蘇軾是愛桂花的，千年前的吟哦，在花香中直透心扉：“月缺霜濃細蕊幹，此花原屬玉堂仙。鷲峰子落驚前夜，蟾窟枝空記昔年。破裓山僧憐耿介，練裙溪女鬥清妍。願公採擷紉幽佩，莫遺孤芳老澗邊。”如今，三蘇故宅老井旁，種於明代的兩棵丹桂，每年總會如約而至，老幹新花，依舊鬱鬱蔥蔥。
月上樹梢後，桂香濃心頭。走過“猶抱琵琶半遮面”，皎月當空掛，傾瀉下清澈光輝，如瀑布凌降，橫架南北的幾痕電線上，停落著音符似的小鳥，譜奏出山間恬然的月光曲。我們一大家子坐在桂花樹下，母親把老家的花生捧出，端出月餅，泡一壺清茶，將虔誠擺滿一桌。已兩歲的女兒在奶奶的懷裡撒嬌，用小手去摸母親臉上溝壑般的皺紋，甜甜地說：“奶奶，皺皺，皺皺！”惹得我們全家身心蕩漾。滿頭銀髮的母親也似乎醉倒在那幸福的旋渦中，呵呵笑個不停。樹影或疏密、或濃淡、或肥瘦。微風搖動樹葉，把月亮切成許多不規則的小塊。在陣陣芳香中，深深的吸氣，是迷離，是沉醉，我真有獨立寒風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難怪宋人朱淑真在《秋夜牽情》中娓娓道來：“彈壓西風擅眾芳，十分秋色為誰忙。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今夜，讀著秋的佳節，滿嘴的話是香的了，滿腦的思維是香的了，滿眼的物也香了起來……
秋光落盡，花落塵埃。我喜歡桂花雨，充滿靈性的它們，如一隻只金色的小蝶，纏綿飄落，舞姿紛揚。站在那滿地的金黃中仰起頭，它會調皮著撫摸、親吻臉。沉心聆聽，似漫天花語細細傾訴。每每此時，母親便會拿出簸箕等農具，擺放在樹下，收集這星星點點可愛的小米粒。一是拿來賣，可以掙點家用補貼。二是父親愛喝茶，每每泡茶時喜歡放上幾朵，那綠茶葉便綴著了金花，茶水也變得金黃明亮起來。當茶香花香並茂升騰時，似一條長長的舌頭，貪婪舔舐著人慾，醇爽、冷香、清雅持久。
當然，我總會偷偷撈上一兩把，散夾在語文、數學書裡。在課堂裡，翻動的書頁，扇動著桂香，香氣清淡，彌散著潤人肺腑。而放學回家後，到桂花樹下去聞桂花香，我已感覺不到了香味。大概是被書裡桂香薰醉了，才不知桂花的味兒……
前些年，隨著父親的離去，家裡人都不再用桂花泡茶。但每逢桂香時，母親便會忙著收集乾淨的桂花，並將其陰晾乾，隨冰糖、紅棗、人參一起加入盛有原度酒的壇中密封起來，並在上面蓋上紅沙袋。至此半年之後開封，一股浸潤著桂花清香的酒味在空氣中彌散開來，誘惑著人的味覺。母親會用酒提子盛滿一小杯的淡黃，淺嘗一口，嘖嘖間回味……而每每有客人到家，母親總會捧出桂花酒，這是特受客人青睞的。南宋詞人劉過的“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原本很中年的心境，因為桂花美酒，也夫復何求。一杯一杯，真的要感激好花好樹，人生若有一時深啜低誦，細細算來，許多皆是因了草木。
筆走於此，月已上樹梢頭，而桂香卻濃著我的記憶……
張 良，筆名行雲水，四川青神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現供職於某行政單位，業餘時間酷愛拙筆耕耘，喜愛籃球、游泳、親近自然。
投稿郵箱：[email protected]
閱讀更多 天府散文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