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傅菲:木與刀

木與刀

文丨傅菲

棺材是一艘船的形狀。棺木是一棵老柏樹。酸水開一輛手扶拖拉機,把老柏樹的樹根拉到耀宗院子裡,說:“老鵰師,你看看這個樹蔸能雕個什麼東西。”酸水常年在深山伐木,常能找到好木頭。耀宗歪著頭,細細打量,說:“柏樹無格,只能解板,雕什麼也沒人要呀。這麼粗的柏樹,倒是難得見到;要是樟樹,那便好了,雕彌勒佛,雕觀音,雕關大爺,雕趙子龍,雕獅子,雕水牯牛,好得沒話說。”酸水哦了一聲,拉起衣袖抹了抹油蠟蠟的臉,說:“那你出個價,我來回拉累人。”耀宗說:“我是個雕師,又不是木匠,要這樣的樹蔸沒用呀。”酸水掏出紙菸,遞了一支過去,說:“你再看看,能雕什麼,讓我保個工錢油費。”耀宗摳開一片樹皮,看看木質,說,在山裡晾了三年了。酸水說:“架在馬槎上,幹了三年多。”“你看看這樣可不可以?算木板價,另加五天工錢怎麼樣?”耀宗說。“你這樣照顧我,我哪會不賣呀?你說了算,說了算。”酸水說。耀宗從窗臺上找出一支木炭,在黃泥牆上記:“小滿日,收酸水樹蔸。”又側過臉對酸水說,“錢兩個月後給你,這些時日手頭緊。”

第一眼看到樹蔸,耀宗便認定這是好棺材料,要給自己留下,落個安生。耀宗七十二歲了,得給自己備棺材了。他從刀箱裡拿出刨皮刀,譁、譁、譁、把烏黑黑的樹皮刨了下來。刨皮刀兩尺長,兩頭有刀把,中間是個長弧形的刀口,刀背渾厚。他雙手握住圓口刀把,肩胛骨鼓起,刮樹皮。

他是個木雕師,是個能揪出樹魂的人。

院子在一個矮山坡上,石頭牆圍著。院後是一棟三家屋,屋後是幾塊菜地。坡下是一條溪澗,麻石的石拱橋彎過去,有一條機耕道通向田疇。溪澗埋伏在蘆葦叢裡,咕咕作響,拐過一片蕎麥地,便是村舍。每一棵大樟樹下,都有一個埠頭,供人挑水洗衣洗菜,也供小孩漂紙船,供小鴨子鳧水。耀宗是短命鋦匠的兒子。他每次喝了酒都說:“師傅比父親更親,沒有師傅便沒有我。”

耀宗十二歲那年,瘸子的鋦匠挑一擔鋦木箱,在靈山北腳,走村串戶,手上搖一個銅鈴鐺,吆喝:“鋦盆兒,鋦碗,鋦大缸嘞!鋦壺,鋦鍋,鋦大缽嘞!”他在洲村走了三天後回到村裡便再也走不了。在他破茅屋裡,一床破棉絮捂了三天,咳嗽了三天,吐了三天,瀉了三天,人像池塘一樣快速乾涸下去。耀宗成了孤兒,沒了去處,要了幾天飯。收賬回家的修琴師傅見孩子身子單薄,穿一件空拉拉(方言,空空的意思)的破棉襖,但雙目銳利,手指細長,黃菜葉一樣的臉色讓人憐愛,問孩子:“你願不願意跟我學做木雕呢?做木雕餬口飯吃還是可以的。”

散文丨傅菲:木與刀

木雕師傅帶弟子有嚴規。徒弟早起給師傅挑水種菜,給師孃燒五更鍋,給師傅添飯,給師傅打洗腳水搓腳,幹兩年沒工錢。當了兩年徒弟後再當三年夥計,領一半工錢,還得在師傅家幹部分重體力活。夥計三年完期後出師,自己做師傅。耀宗提一個木桶,從埠頭提水上來,晃著晃著,水倒了半桶。滿缸水,要提十八個滿桶。耀宗站在矮板凳上,手託著桶底要倒水入缸。人瘦弱,氣力小,嘩啦一下,水桶滾下缸口,水倒了滿地。打了水桶,他驚嚇得發抖,哆哆嗦嗦,站著不敢動。師孃撿起水桶,喊:“修琴,修琴,你不要讓孩子提水了。”師傅嘿嘿地笑著說:“水提不上缸,怎麼雕木啊。”

修琴師傅花了三擔穀子,送耀宗去竹溪書院讀書。書院從《三字經》《千家詩》開始,讀、寫、解。王昌明先生嚴厲,手上抄一把戒尺,常常落在耀宗身上。耀宗讀了半年,便對師傅說:“師傅,我不想讀私塾,想跟師傅上門做工。”師傅坐在油燈下,正在看《西廂記》,說:“七十二行,木雕是一行,為什麼木匠三年出師,木雕卻要五年出師?做木匠,有力氣不眼瞎,就可以幹,做木雕,得識別美醜善惡,這是道行,道行要修煉和磨礪。”

耀宗不出聲了。每天晚上,師傅看書,耀宗寫字。師傅靠在圈椅上,歪著頭眯著眼,一條包被卷在身上,讀。修琴師傅家裡有很多書,一本本地夾在一個書架上。他喜歡讀《紅樓夢》,每年要讀一遍。修琴師傅做佛像木雕,也做傢俱木雕,雕花床,雕茶几,雕香桌,雕木箱。

上工回來,修琴師傅便讀書畫畫。耀宗習字,站著寫,用毛筆蘸水,寫在一張油漆板上,寫滿了,用抹布抹掉。耀宗手腕綁一根麻線,麻線吊著鵝蛋大的秤砣,一塊木板字寫滿,手臂痠痛難忍。師傅沒叫他停下來,他也不敢停筆。他停下來想鬆懈一下,師傅斜眼瞄他一下,他又提筆。師傅看書看疲倦了,他提燈送師傅進房,收拾桌子上的書本。耀宗睡閣樓,常想起父親,挑一擔鋦木箱,沿街巷吆喝。父親死的時候連一副棺材都沒有,包上棕衣,兩塊門板夾起來,抬到油茶山。他已完全不記得母親了,一歲多,母親隨一個來村裡打金的人走了,去了哪兒,誰也不知道。他躲在被窩裡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睡著了。

讀了三年私塾,耀宗跟著師傅出門上工了。他挑著木箱,扎一條破圍裙,跟在師傅身後。師傅不說話,他也不敢說話,低頭小步快走,扁擔在肩上,吱呀吱呀地顫響。他已經是壯實的小夥子了,提水用大木桶,吃飯用大碗,嘴邊也有黑黑的胡楂。師傅接一些零散的木雕活,雕梳妝檯,雕壽枋,雕花床。

散文丨傅菲:木與刀

有一年,開藥房的德貴老闆,蓋了一個宅院。請修琴做全套木雕設計和雕刻。修琴師傅拿著包銀子,傻傻地看著德貴老闆,張大嘴巴卻說不出話——他哪敢相信自己會被人請去做大屋呢?

德貴老闆住村街的丁字路口,世代開藥房。靈山高峻,四季雲霧縹緲,產中藥材,也多虎豹熊狼。德貴老闆騎一頭毛驢,三兩個月進山一次,收虎骨豹骨狼骨熊膽,也收野山羊野牛。他老父親叫小滿,穿白色短袍,戴一副老花鏡,坐堂。

村街熙熙攘攘。藥房在街丁字路口右邊,一個大門廳,門框是兩根青石柱,右邊門柱雕著一棵搖錢樹,左邊門柱雕著一棵人參果樹。搖錢樹掛著一圈圈的銅錢,樹下三個小孩在嬉戲。人參果樹像一個百歲老頭,鬍鬚飄飄。門楣上嵌了一塊石雕——“吉福安”。門廳掛著一副桃木板,刻有鎏金對聯:“杏仁桃仁柏子仁仁中求德,硃砂辰砂夜明砂砂裡淘金。”木櫃子圍了半邊的門廳,靠牆豎了一大排藥櫃。藥櫃內側有一扇門,過了門是一間碾藥房。木櫃前是一條石板磚走廊,一直通到裡面的客廳、廚房和臥房。客廳正對“口”字形天井,天井中間是一個大石頭水缸,一棵桂花樹依水缸躥過了屋簷。雨水嘩嘩譁,從屋簷瀉下大喇叭一樣的水柱,進入暗道,流入溪澗。德貴老闆四十多歲,戴一頂紫綢圓帽,穿藍色或灰紫大褂,眼睛略微內塌,每天會到新宅院溜達幾次。他做事一絲不苟,但和藹親切,有善心。有三類人看病,他不收錢——孤老的、重度殘疾的、孤兒寡母的。德貴老闆在饒北河邊,有一大片田園,他自己不下地,僱三個長工,種糧種菜種藥材。

建一座宅院,是小滿老闆的想法。小滿父親在過世的時候,對小滿說:“建一個宅院,一個家族才會興盛。我們葉氏人丁單薄,八代單傳,就是缺宅院,缺大家族氣象。”小滿省吃儉用,積下四代藥房的錢,建了宅院。

宅院建在祠堂側邊,進門是一個大廳,廳頂建了一層樓板,圍了柵欄,過了廳是天井,天井兩邊是廂房,廂房上面的二層是拋繡樓。天井進去是廳堂,用於待客喝茶、祭祀。廳堂兩側是大臥間,樓上二層有一個寬樓梯上去,是讀書間。廳堂內側各開了兩扇邊門,通內院,內院過去是戲臺。廳堂和天井連接的兩側,有一條風弄,風弄直通偏房、花園、廚房。

散文丨傅菲:木與刀

請木雕師傅做宅院,東家一般請三班師傅,做一個月,辭退一班,再做一個月,再辭退一班,三班師傅渾身發力,較著勁,事要做得快做得細,說話要謹慎討人喜,才會被東家留下來。留下來做三五年。德貴老闆只請了修琴師傅一班。德貴老闆心亮,請師傅之前,他也沒給任何人吐露,要請哪一班師傅。

建宅院之前三年,他一邊收藥材賣藥材,一邊勘察了饒北河流域的所有大宅院和大祠堂。在徐家村,他看見徐氏宗祠有一塊黃花梨大屏風,雕了一幅《浣紗圖》,他便認定要找這個師傅主持自己宅院的木雕。《浣紗圖》是一幅鏤空山水人物木雕,刀筆細膩開闊,把西施由溫婉美麗到哀怨多思至幸福沉靜的畫面表現得淋漓盡致,舒展有致。該木雕由“前浣紗”“後浣紗”兩部分組成,浮雕共有四十四組畫面,人物有兩百餘人,描述了范蠡與西施於若耶溪邊互訂婚約,歷經吳越之戰,至一對璧人隱入江湖的情節。德貴老闆打探了好幾個人,才知道《浣紗圖》出自修琴之手。雕《浣紗圖》時,修琴才三十出頭,雕了兩年多。

師傅有師傅的工錢——師傅除了做工,還要負責全屋木雕的圖紙,每一個部件也不能落下。出圖紙的人,博學高格。很多做木雕的人,手面功夫可以,但出不了圖紙,也只能做木雕師,成不了大師傅。德貴老闆提著錢袋,去修琴師傅家裡,拜他做木雕主持,修琴癱坐在圈椅上,怔怔地看著德貴老闆。

應下了事,修琴師傅幾乎不出門,穿一條便襠褲,搖一把半截蒲扇,擺開長條桌,畫圖。畫了半年多,摞了兩大木箱圖紙,請德貴老闆來,一張張圖紙給他過目。他們商議每一張圖畫,格局、格調、構圖、尺寸。耀宗站在師傅邊上,倒茶端水。

宅院木雕,修琴師傅傾注了滿腔的熱情。很多木雕師傅的一生,都沒機會做宅院,只做傢俱家居品,能做一個大門頂,已經是大木雕活了。獨立主持一座宅院木雕的機會千載難逢。修琴師傅已經四十六歲了,第一次做宅院。之前他做過祠堂和書院,也只是部分木雕活。他一直想有一個人,請他去做宅院,按照自己對這片山水的理解,去雕出自己心中所想的模樣。饒北河蜿蜒百里,可宅院有幾座呢?屈指可數。做一個祠堂,還得三班師傅拼起來做,一班做前院,一班做後院,一班做雨廊偏房。

六月六,祭拜了開派祖師爺子貢,修琴師傅帶著兩個夥計一個徒弟,挑著三擔木箱,去德貴宅院幹活了。

辨識木頭是一門眼功。什麼木,什麼山上的木,幾年的木,陳放了幾年的木……木雕師傅得懂得辨識。什麼木有什麼紋理,什麼木拍打起來發出什麼聲音,什麼木有多長壽命,什麼木上什麼油漆,什麼木選在什麼季節雕刻,什麼木會被什麼蟲蛀……這些都是檢驗一個木雕師傅是否博學和有經驗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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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料已經備了十餘年,有核桃木、紫柚木、青皮木、椿木、水冬瓜木、野櫻桃木、豆花木、楸木、杜鵑木,主料為香樟木。這些木頭陳放在藥房的閣樓上,水分完全陰乾。修琴師傅把木料分揀出來,一根根地量長度和周長,做了標記,記錄在紙簿上。

師傅帶著夥計雕刻。耀宗上不了手,只能打下手,做些氣力活:磨刀、上刀油、擦刀、銼鋸齒,刨木板、削竹榫、鑽孔、釘卯榫、打砂皮,搬木頭、扎木架、鋸木頭、解木板。

懂木頭,還得懂刀。木頭和刀,通靈。摸刀,磨刀,用刀,時間長了,刀和手合二為一。

耀宗喜歡摸刀,喜歡刀的寒光和鎢鐵的陰冷,喜歡刀的逼人之氣,喜歡刀的笨拙和輕巧。圓刀、平刀、斜刀、中鋼刀、三角刀、玉婉刀,他給它們擦洗,上油,入皮套。“刀是最硬的東西,也是最脆的東西。說刀最硬,是因為刀可以把金銀銅鐵雕出花。說刀最脆,是刀隨便一磕碰,便斷了,不如一根草。和一個人的命,是一樣的。”磨刀費力,傷腰,磨了三把刀,疼得腰直不起來。耀宗偷懶,刀沒磨出鋒口,便給師傅用。師傅用手指蘸水,摸摸鋒口,對耀宗說:“磨刀就是磨人,用刀就是用氣。鋒藏在刃口,氣藏在腕裡。人磨得不輕浮了,就可以用刀了。”耀宗聽不懂師傅的話,但記著。每日上了工回來,他還得讀書,習字,畫畫。

《岳飛傳》《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臨川四夢》《三言二拍》《桃花扇》《長生殿》《聊齋志異》《搜神記》等書,耀宗來來回回地讀。耀宗坐在一個木樁上讀書,木樁拴一根繩子,師傅拽著繩頭,耀宗打瞌睡了,師傅便會拉一把繩頭,木樁便倒了,坐在樁上的人,摔在地上,睡意全無,又繼續讀。

修琴師傅主持木雕八年半,德貴老闆宅院完工。兩人都雙鬢花白。完工了,修琴師傅也病倒了。人瘦得變形,顴骨凸出來,口腔凹進去,說話都沒了人聲,像只野鴨叫。饒北河是信江的支流,發源於北靈山。冬雪從山巔飄灑下來,天烏沉沉,山雀翻著跟斗似的在屋頂飛來飛去覓食。斑頭雁早早來到了饒北河過冬,棲落在光禿禿的洋槐樹上,呱呱呱呱,叫得滿野震顫。風呼呼地刮,樹枝在搖動,樹枝上的斑頭雁顯得驚慌失措又悠然自得。河水白白的,捲動水花,魚群躍起來,跳過矮矮的石頭水壩。田疇的油菜被白雪覆蓋。天太冷,一家人都縮在火爐邊。村子人多,街上並無多少行人——冷與餓,是村人的天敵。

那年冬,解放戰爭全面爆發。

臘月正月,宅院裡,每天都有客人走動,來觀賞木雕。有地方鄉紳,有讀書人,有外出經年突然回故里的買賣人,有賢士,有手藝人,有親朋好友,有梨園人。“這《十子圖》了不得,十塊組圖刀筆遒勁,構圖獨立,又互為一體。虎子戲幼崽,生動有趣,天倫之樂躍然而出。豹子站在山崖上,有英雄氣,有傲骨之氣。”一個站在門前的人,看了又看,捨不得抬腳進門。

“我覺得《岳飛破柺子馬》更有氣勢,三十六個人物,神態不一,動作不一,一百三十匹馬,每匹馬奔跑的姿勢相異,看起來卻氣象萬千。”另一個人說。

“《黛玉進賈府》是常見的木雕組圖,我沒看過比這組木雕更讓我動心的。刀筆細膩,黛玉步態搖曳,哀怨多愁,可以看見風吹動她的裙子。”兩個讀書人在組圖前,邊看邊評說。

廳堂擺了兩張八仙桌,天天坐滿了喝茶的人。

散文丨傅菲:木與刀

可惜小滿老闆沒看到宅院落成,便故去了。除夕那天,德貴老闆提了香紙酒肉,特意去上了墳,告慰家父。修了一所如此精美的宅院,不但是德貴老闆和修琴師傅的榮耀,也是村子的榮耀。修琴師傅抱一個長筒火熜,每天下午去宅院坐坐。這些木雕,是他一刀一刀刻出來的,一個孔一個孔鑽出來的。寒暑更迭,草木枯榮。

三五天便有人上修琴師傅的門,請他做木雕活。但都是一些零散活,雕菩薩,雕祖宗像,雕孔子像,雕器物。四月五月,是梅雨季,木頭返潮。修琴師傅這個季節不做木雕活。

梅雨季也是草木膨脹發育的季節。修琴師傅腰上的刀匣插入大柴刀,握一把鋼叉,帶著耀宗進山。山叫馱嶺塢,高大粗壯的喬木漫山遍野。他們去看樹。

去馱嶺塢,有十幾裡山路,穿過一個大峽谷。他們吃自帶的飯糰。山中常有虎豹熊狼出沒,山羊麂子野牛獐狸蛇兔山雞山貓,每日可見。馱嶺塢只有一戶人家,世代以打獵為生。有時他們也借住在獵戶家過夜。山上的每一棵百年老樹,修琴師傅都要用斧頭腦敲一敲,聽一聽樹發出的聲音。爽朗的樹聲,激越他心房。他也像春天的樹木,鬱鬱蔥蔥。聽完了,摸一摸樹皮,抱一抱樹身。他熟悉自己的四肢一樣熟悉樹。他溜幾眼,便知道樹齡、樹的肉質、樹的紋理和花紋。

十八年後,師傅已不在人世,耀宗才明白師傅的苦心,為什麼要逼自己讀書、畫畫、習字,為什麼要每年進山看樹兩個月。隨影賦形,隨形賦神。刀是人的手,樹是人的魂。一個木雕師,只有吸盡了樹的氣,才能賦予樹以人的魂。有時,天降大雪,雪封了村子,師傅還帶著耀宗進山。他們坐在馱嶺塢,聽樹被大雪壓垮的聲音。不同的樹,雪壓垮樹丫的聲音不一樣。他們聽樹斷聲,便知道是什麼樹在斷,斷在哪個部位,聲音持續多長時間。他們一棵棵地察看被雪壓垮的樹,看斷口的形狀、部位、顏色和周長。師傅會莫名地興奮,他似乎看透了一棵樹的前世今生,以及生命的質地。“一棵老樹吸收了天地之精華,和人一樣,是有思想的。懂得人心,才會懂得樹。”耀宗一直銘記師傅這句話。

一個雕刻師有一個雕刻師的命。不可轉圜的命。耀宗到了六十六歲,才得以主持一棟大祠堂的木雕工作。1988年,鄰村周氏族人籌資百萬,重建周家祠堂。饒北河一帶,自古祠堂興盛,方圓十里內有姜家祠堂、徐家祠堂、葉家祠堂、餘家祠堂、全家祠堂、張家祠堂、周家祠堂,都是青磚高牆,前後兩棟,有雨廊,有大天井,氣魄非凡。祠堂經歷了時代的變遷,要麼被拆除,要麼被鏟去了頭像。留下的祠堂因無人管理,年久失修而破敗不堪,有的祠堂被村民拆了半邊,用於建房;有的祠堂坍塌了,被墾出了兩片菜地。

周家祠堂於1967年拆除。周氏族長訪了很多木雕師,想請一個有眼界的人,主持祠堂木雕。族人公推由耀宗主持。耀宗是唯一一個全程參與雕宅院的人,也是唯一一個幾十年還沒有落下手上木雕活的人。早年的木雕師,都改行做木匠或幹其他營生去了。在吃飯都艱難的年代,貧窮的年代,請人做木雕,無比奢侈,誰請得起呢?

耀宗從閣樓裡,搬下木箱,給族長看。木箱裡藏著畫圖,滿滿一大箱。這是他師傅留給他的。二十多年了,他從來沒有打開過木箱。他以為這一世,沒機會看這些圖紙了。他一遍一遍地摩挲這些圖紙。他似乎看見師傅圓闊的臉,哀絕的眼神,似乎摸到了師傅粗糲剛硬的手……德貴老闆的黑色圓帽、寬邊長袍和婆娑的淚水,在耀宗渾濁的眼裡,瞬間湧了出來,像一團解不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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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祠堂雕了六年,得以完工。這是與以往祠堂完全不一樣的木雕佈局。前堂組圖有《無家別》《垂老別》,雨廊組圖有《焚書坑儒》《桃園結義》,後堂組圖有《拜將臺》《岳母刺字》,門頂組圖是《馱嶺塢四季》。完工那天,耀宗跪在香桌前,失聲慟哭。香桌上,是師傅的圖紙和畫像。

耀宗不再接活了。他把剩下的時間,交給一副棺材。他要給自己雕一副棺材。困擾他的是構圖。到底要雕些什麼呢?每次他鋪開紙,都覺得自己回到了少年,在陰暗的房間裡,師傅和德貴老闆交談著,他們時而拍桌爭執,時而擊掌相歡,自己站在他們身邊添茶倒水……這個時候,耀宗披起衣服,點一根紙菸出門,去宅院看看。修琴師傅去世之後,他再也沒有來過這個宅院。

在這二十多年裡,他怎麼看,都覺得這個宅院,是一座墳墓,陰冷得讓他徹身寒冷。

宅院已空無一人。宅院裡的人,十餘年前已遷居國外。無人的宅院,就是一座廢墟,或者是時間的遺址。天井裡早年種下的紫薇樹,高過了屋簷。瓦楞上的荒草隨風搖曳。耀宗叫了一聲:“德貴老闆。”緩了一會兒,又叫了一聲:“師傅。”屋簷的雨,嘩嘩地瀉了下來。耀宗坐在廳堂的一張舊凳上,又摸出一支菸,用手慢慢捏,菸絲落了下來。他覺得自己空了,和這個宅院差不多,和手上的煙差不多。他想起了刀,想起了木頭,想起自己把刀深深地扎入木頭像扎入自己的骨頭。一張張臉在消失。雨慢慢淡了,雨星變得堅硬如沙礫,成了一粒粒的雪霰,打在瓦上,丁零當啷。雪飄飄悠悠鋪了下來。那一年冬天,也是大雪。看過去,田疇灰茫茫。烏鶇在瓦屋上縮著身子,叫得悽清。山道繞上了山樑,陷著幾行深深的狼腳印。雪蓋過了門檻。

初冬,寒風席捲了饒北河兩岸。有一天,有人扒開厚厚的積雪,把一座古墓挖了。墓裡葬了一個乾隆年間貢士,也是村裡千百年來唯一的一個貢士。兩百多年來,這貢士是村裡讀書人的榜樣。清明、春節,有人提一個籃子,帶上香紙,上墳祭奠。挖開的墓穴除了幾把骨頭,什麼也沒有,棺材板都爛了。山腰有一座廟。廟不大,有一座殿和兩間偏房,廟門有兩棵香榧樹,秋天結滿樹的香榧子,婆娑生姿,冠蓋五六畝地。過了幾天,挖墳的人抱了一捆幹木柴,堆在廟殿燒,廟燒出滾滾大火,燒了半天,剩下四堵牆。四個燒廟的人,掄起大板斧,咚、咚咚,砍香榧樹。這是村裡僅有的兩株香榧樹,據說是建廟時栽下的。墳挖了,廟燒了,村裡的人夜不安寐,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過了半個月,劉氏祠堂被拆。三百多年的劉氏祠堂,是一座木雕祠堂,被拆解下來,分給各家各戶當木柴燒。

沒東西可燒了。

有幾戶人家,捨不得摔爛家傳瓷器,扔進茅廁。劉家八十二歲的太婆,有一塊梳妝鏡,傳女不傳男,傳了四代,藏在一個大火盆底下,蓋了木炭灰,做醬缸的架子,被她兒子翻出來,當場砸爛。修琴師傅家裡沒什麼舊物,幾本書當作發鍋紙燒了。他把自己畫的木雕圖紙,藏了起來,把木箱藏在地窖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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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了。蘿蔔開了白花,白菜開了黃花。柳枝串掛了一層淡綠的茸芽,燕子在上面盪來盪去。雨嘡啷嘡啷在瓦上響。田埂上的酢漿草去年鏟了,今年又茂盛起來。茅屋又倒了十三家。全氏媳婦生第三個小孩,流了一臉盆的血,難產在床,痛叫聲淹沒了弄堂。嶺下的大樟樹,被雷劈了一半。饒北河的水獺,成群出沒,聚在潭邊的矮灌木裡,把十幾斤重的鯉魚拖上岸吃。陰陰晴晴。雲散了又來來了又散。野鵝在河邊孵了好幾窩,小野鵝呱呱呱,撇著小翅膀在水裡跑來跑去。一天中午,宅院來了幾個外地人,找德貴老頭談話。外地人在村裡工作有好幾個月了。大家相熟。一個領頭問,德貴,你家有這麼多木雕啊,你看看,幾百年前,上千年前的老夫子雕像都在這裡,你的見識不一般啊。

德貴老頭瞬間臉色發白,雙腳癱軟。德貴說,我學時事天天做筆記,我還帶一家人學,其他的事都不想。

一個本村年輕人抱來一把木柴,說,你家木雕太多了,不如我放一把火,把你房子燒了。

德貴老頭顫顫顛顛地說:“藥房被大隊部徵用了,燒了我房子,一家十三口去哪裡安身呢?”

“把木雕頭像鏟了,三天後,我們再來。”領頭說。

晚上,德貴老頭提一個燈籠,來到修琴師傅家裡。修琴師傅住在村口的竹林裡。竹子是斑竹。晚上的竹林會發出嗚——嗚——的風吹聲。斑鳩喜歡在竹梢上築窩,過了陽春,咕咕——咕——整天叫得人心慌意亂。一個半圓形的圍牆,把竹林包在屋子外面。院子裡有一口水井,桔梗架高高地豎起,一盞馬燈在架子的木檔上發出橘黃色的光,暗暗淡淡,照著石板路。石板路冷冷清清,淌著露水。修琴師傅坐在堂屋裡,一個人喝番薯渣酒,對面桌位也擺了一副碗筷。他平時不沾酒,德貴只看過他喝過一次酒。宅院完工,德貴請他們木雕班喝酒,他開懷,喝醉了。喝醉了就唱歌:“日頭出山一片紅,姐姐有個畫眉籠。姐姐有籠沒有鳥,哥哥有鳥沒有籠。”德貴把燈籠掛在壁板上,失聲慟哭,哀哀地說:“老哥郎,你怎麼喝起酒來了。”修琴師傅說:“我知道你晚上要來,哥弟倆好好喝上一杯。”德貴又是一陣慟哭。兩人什麼話也沒說,一直喝到天亮。天亮了,修琴師傅對德貴說:“老弟呀,人再強,強不過命,我們都認命。你回家去吧,我叫耀宗去,只要人還在,其他不算什麼,去了的東西又會回來,來的東西又會去。”

早早的,耀宗到了師傅家裡,給師傅挑水。耀宗獨門立戶將近二十年,一天不落地給師傅挑水。他見師傅躺在椅子上,蓋了一床棉絮,火爐的炭火已經滅了,剩下冷冷的灰。耀宗壓低了嗓子,輕聲叫:“師傅,你上床睡吧。”師傅沒搭理他。他操起扁擔,挑水去了。滿了水缸,正是九擔水。挑了四擔,師傅叫住了耀宗:“不要挑了,你拿一個敲錘一把平鑿,把宅院木雕人像,鏟了頭去。把花床花轎梳妝檯拆下來,藏到番薯窖。可以拆的木雕,都拆了,用稻草包起來,藏到你家番薯窖裡。夜裡拆,夜裡藏。”師傅說話的時候,眼皮也沒抬,側著身,窩在棉絮裡。

“我不鏟。”耀宗說。

“你不鏟,便全毀了。你去,現在就去。”

耀宗去了宅院。德貴老闆一家老老少少坐在廳堂裡。耀宗邊爬樓梯邊號啕大哭。他把平鑿鏟在雕像臉上,像鏟在師傅臉上。他記得自己學徒,進這個大木門時,穿一件黑色的舊大褂,鞋子的圓頭補了兩塊布。師傅穿一件青藍色長袍,腰上扎一條黑布圍裙,自己怯怯地跟著師傅,挑木箱。那時師傅多麼年輕呀,一張大虎臉,又黑又密的鬍子往兩邊撇,笑起來像個佛陀。

散文丨傅菲:木與刀

鏟了半天,耀宗哭了半天。耀宗再也不哭了。他狠狠地把平鑿鏟進木肉裡,挑出來。鏟了兩天,全鏟完了,耀宗把自己的下嘴唇也咬爛了。他鏟去一塊人臉,狠狠地咬一下自己的嘴唇,滿衣襟都是血。德貴老闆站在天井中央,抬頭望天,一雙眼睛空了。

“百鶴圖”“幽谷蘭花”“梅花傲雪”“祥雲朝陽”“碧海明月”“千壑萬泉”“阡陌縱橫”等木雕,用棕皮包紮起來,藏在了自家後山地窖裡。

鏟完了,耀宗抱著德貴老闆的雙腿,說:“老叔,完了,完了也就了了。”德貴老闆一語不發,老淚縱橫,面色焦黃。他顫抖抖地伸出手,摸著耀宗的手,看著耀宗,欲言又止。

晚上,耀宗去了師傅家。師傅躺在躺椅上,問耀宗:“做一個木雕師,最重要的事是什麼?”耀宗端坐在師傅跟前,搖搖頭。師傅老了,身體有些乾癟內陷,像一塊剝了豆肉的豆莢。

“也難怪你,你還年輕,好多東西你還不懂。”師傅說,“人人都說木雕不過是手面功夫,精學精做,心細手巧。其實不是。手面功夫是匠,不是師。師通達天地。要想成為一個大師傅,必須用心去做。心是什麼?是你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是你對這個世界的愛。一個暴虐的人,一個無視的人,做不了木雕師。過了天命之年,我理解了這個道理。”

耀宗低著頭聽。

“你改行去做木匠吧。木雕這個行當,到頭了。”修琴師傅轉了轉身,眼角淌下渾濁的淚。他又說,“耀宗,我時日無多。我沒什麼留下給你,這個木箱留給你吧。”

“你沒病沒痛,身子好好的。”耀宗流下淚水。這是他第一次聽師傅說這麼悲觀的話。

“我知道自己大限來了。別人說我雕宅院,雕出了饒北河百年來最好的恢宏木雕,會代代流傳。他們不知道,不是我完成了宅院,是宅院完成了我。”師傅拉住耀宗的手說。耀宗再也控制不住,哽咽失聲。

過了三天,修琴師傅走了。臨走前的一天,他用敲錘,把自己右手關節,全部敲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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