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熙先生在瀛湖

也許是中午暴熱,大巴車剛一停穩,人們便蜂擁下車。儘管人頭攢動,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老作家從維熙。從老的身上似乎有一種氣場,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把他與眾人區分開來。81歲的老作家,隨人民日報“人文漢江”採風團由北京而襄陽,由襄陽而漢中,再由漢中到安康,已經在路上奔波了五天,但依然精氣神很足,令人驚歎。

我最早知道他,是因為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文藝復甦的春天裡那一部震驚文壇的《大牆下的紅玉蘭》,後來敬佩他,是因為他的傳奇經歷。他是文壇最早的春苗,也是最早的“右派”,曾與王蒙、劉紹棠、鄧友梅由白天鵝轉瞬變成黑天鵝,在青春年少時被打入冷宮,令多少人扼腕嘆息。幸運的是,他穿過地獄步入天堂,迎來了人生的第二個春天。二度梅花分外香。他在春天裡大紅大紫,再度成為耀眼的文壇明星。作品和人品都熠熠生輝。

在午餐桌上我們得知,從老這次漢江之行,主要是親近為南水北調提供了百分之六十水源的三千里漢江。他要看看這一江清水,感受漢水流域的人文地理,要向為南水北調作出巨大犧牲的人民致敬。

我們用當地生產的木瓜酒對從老一行表達了真摯的歡迎之意。在敬佩他們的同時,大家不無擔憂。天氣實在太熱了,空氣都在冒煙,擦根火柴似乎都能點燃。我悄聲問人民日報方面的組織者李輝先生,為什麼偏偏選最熱的時候組織此活動。他說,因為從老日程排得很滿,只有本週是空當。哦,81歲高齡,還如此忙碌!我不由自主將驚愕的目光投在從老臉上——從容大氣,容光煥發!不用驚愕,他的健碩硬朗,可以擔當得起任何文化使命。

下午三點半,到達灜湖的時候可以用得上那句古詩“赤日炎炎似火燒”。而且,下到水邊碼頭,要在滾滾熱浪裡走過長長的階梯。從老率先往下走,他的堅定步伐將我們的疑慮壓回心裡。快艇犁著碧浪飛馳,當灜湖碧綠的水面展現在視野裡的時候,人們一哇聲地讚歎太美了——漢水,這親親的美水,不久就會流到乾渴的北方,從北京來的作家藝術家們的激動可想而知。我看見,從老一直看著船舷外的連天碧水——沉靜地、默默地看著,許久之後,唇間輕輕地吐出一句:瀛湖真美啊!

所謂“大音希聲”,他雖然沒有像年輕朋友們那樣驚呼,但幾個字的讚美字字千鈞,令所有在場的人感動。

參觀碧螺島的時候是下午四點,陽光正火辣辣的。從老在大家的勸阻下留在快艇上。我逮著機會與他交談。我捕捉的第一個強大的生命訊息是他的博大情懷。談到他的大作《我的黑白人生》,他說,寫下這段經歷,是要警醒世人,不要忘記了過去慘痛的歷史教訓,只有正視歷史,才能更好地建設未來,我們共和國的根基也才能更穩。我捕捉的第二個強大的生命訊息是他的樂觀放達。他說自己健康長壽得益於三方面原因:一是母親遺傳;二是苦難的滋養;三是筆耕不輟。說起捱整時整天光著身子掏淤泥塘,下隨時可能發生瓦斯爆炸的煤窯,他用的是詼諧幽默的語調,沒有抱怨,也沒有感傷,對苦難中幫助過自己的人感恩不已。

我想,這就是大師範兒——一切過去了的,都成為親切的懷戀!

去農家休息時,需上一個長長的階梯,他的夫人在後邊叮囑他別逞能,慢慢走,他反而小跑起來,那神情天真爛漫一如孩童。粉絲們當然不能讓他任性,一起衝上去左右護衛著他。他索性停下腳步,讓大家都離開,他一定要獨自走上臺階。這使我想起撒切爾夫人七十歲時參加二戰紀念,在高高的臺階面前雙手擋開保鏢獨自攀登的故事。強者都是這樣的,在任何困難面前,都會表現出征服的勇氣。生活因為他們,才如此富有魅力。

黃昏是灜湖最美的時光,夕陽晚照,漁舟往來,岸邊垂柳依依,樹上青果累累,站在農家樂觀景臺上的作家藝術家們統統陶醉了,從老更是陶醉得滿臉飛霞。自然而然,他成了香餑餑,所有人都爭著與他合影留念。從老樂得做灜湖岸邊的逍遙神仙,將一張臉笑成燦爛的夏葵。那一刻,我覺得大師和這裡的美景都很幸運,他們在天光綠水裡合二為一,永遠地留在了西北第一美湖的記憶裡。

(編者注:作家從維熙2019年10月29日晨於北京病逝,享年8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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