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论剑的天下第一并非王重阳,背后还有终极BOSS|文史宴


庸小说中的华山论剑在《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中各有一次,这两次论剑之间,武学风尚其实发生了明显转变,只不过许多朋友没有注意到,而这种转变又与南宋理学的转变颇为相似,说不定正是金庸埋的暗扣。

南宋思想界的华山论剑

1

思想交锋宛如武林高手过招,思想家的聚会恰似“华山论剑”。

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在信州(今江西上饶)鹅湖寺,朱熹、陆九渊、陆九龄、吕祖谦四大高手齐集一堂。倒不是为了争夺学问天下第一的名号,而是为了折中朱熹“理学”和陆九渊“心学”之间的理论分歧,使两人的哲学观点“会归于一”。会议辩论的中心议题是“教人之法”,于今可理解为我们所称的关于“哲学方法论”的研讨(或可谓之习武的途径)。

华山论剑的天下第一并非王重阳,背后还有终极BOSS|文史宴

南宋思想界论剑之所——铅山鹅湖书院

关于这一点,笔者先引一段最为基本的材料,作为楔子,使读者对这段掌故稍作温习,再作阐发。《陆九渊集·年谱》引朱泰卿的回忆说:

鹅湖之会论及教人,元晦(朱熹)之意,欲令人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陆九渊、陆九龄兄弟)之意,欲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朱以陆教人为太简,陆以朱教人为支离,彼此观点颇不合,先生更欲与元晦辩,以为尧舜之前,何书可读?复斋(陆九龄)止之。

朱陆的分歧重点集中于求得真理的步骤,是学海长航,循序渐进,旁搜博采,层层通关,终成集大成者;还是参悟天机,发明本心,一通百通,德性自备,最后点铁成金。是心物两岐,格物致知,穷理正心,以应外物;还是吾性自足,不假外求,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是博学穷经,以理论经典指导实践;还是实践出真知,无需多费唇舌,滔滔讲学。

现在看来,此种区别差似于佛教中神秀与慧能之间著名的渐悟顿悟之辩。

这次会讲持续了三天,辩论再三,各执已见,最终没有取得统一。陆九渊曾吟诗评论朱熹并表达自己的观点,诗曰:“墟墓兴衰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渭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花岑,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欲知自下开高处,真伪行须辨古今。”从此诗便可知陆九渊之观点绝非不学无术,而是他一向强调践履重于讲学,践履之中要人提撕省集,悟得本心。

而朱熹一向以读书穷理,踏实讲学,培养德行为大道正途。他说:“子寿兄弟气象甚好,其病却在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认为陆九渊教人是“簸弄经语以自传益真”,“浮沦虚说,谬悠无根之甚”。

此次会上,陆九渊当面给予朱熹的批评,给朱熹以很大震动,久久不能忘怀。三年后,陆九渊重来访问,朱熹题诗一首,和之:“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只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言语之间对陆九渊的观点仍有批驳,无论新学旧学皆须深邃严密,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治学切不可贪图简易,自误误人。

朱陆的分与合:思想界的潜流涌动

2

南宋思想史上的这一次“华山论剑”的两位主角朱熹和陆九渊若双峰并峙,他们论辩所擦出的火花,一直影响至今日。

华山论剑的天下第一并非王重阳,背后还有终极BOSS|文史宴

鹅湖之会与朱陆之争

后世对这两位大儒有如是评价:朱熹是理学思想体系的集大成者,而陆九渊则标志着和理学分庭抗理的心学的崛起。朱熹是继孔子之后又一位百代师表,思想学术为历代文士所景仰,在近代以前一直是中国主流意识形态的代表人物。陆九渊的思想遗产大部由晚明思想家王阳明承之,开一代晚明思想解放之潮流,明清以降之思想家,无不受其影响。

朱、陆之理学与心学之争简而言之,是“道问学”与“尊德性”孰先孰后,孰主孰从的争论。聚会谁也说服不了谁,虽不欢而散,但朱、陆二人皆涵养深厚,虚怀若谷。学术上各执一词,却仍旧相互关切。

此次争论既使他们坚定了各自的学说,又使发现己方之不足,故在立场和学理上也互作调停之让步,折衷之理解。如朱熹晚年已部分地改变了对陆九渊的看法,《宋元学案·槐堂诸儒学案》记载了这么一段文字:

文安(陆九渊)既卒,先生(彭兴宗)以丙辰访朱子于家,问其何故而来,先生以书院(指象山书院)颇少书籍,因购书故至此,朱子曰:“紧要书亦不须儿卷,某向来爱如此,其后思聚着必散,何必役于物。”自文安论心学以来,议者多以为讲读书之功,然朱子告先生语,却合文安旨。

陆氏后学曾大肆渲染过朱熹晚年的一些赞许陆九渊的话语,从中我们也可以窥见朱熹吸收陆学的思想轨迹。唯有如此心胸气度,方使朱、陆二哲的学问在日后不断开拓,各臻一极。于今鹅湖也成了文坛不朽的佳话。但在朱陆之后百余年里,惜哉双方的弟子却为了各自老师谁是正统谁是伪学而吵得不可开交。

今天看来,朱、陆的后学们应不难闻见,就在他们两派争论的同时,在金庸小说描述的江湖上也爆发了一场差似之的武学革命。

笔者所能依据的仅是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两部武侠名著。虽尽非实录,但从中仍可分明探得武学招式之演化与时代思潮之流变,其有暗通消息者,相互激荡,自不可掩。

朱熹、陆九渊指导了两次华山论剑

3

倒难说是武学的发展推动了思想的演进,还是思想的启迪促进了武学的革新?不过可以确切知晓的事实是:就在百年后的思想界朱、陆的弟子还在为各自老师的学说而聚讼不止时,武林界却早已完成了两派的和解和融合。这绝对会令朱、陆难以逆料,也应使其心生慰藉。不过欲知各中玄奥,还得从西毒欧阳峰说起。


王重阳于第一次华山论剑力压群雄,夺得了武林秘籍《九阴真经》,众所知晓。然中神通谢世之后,江湖中人如蚁慕膻,为真经而争斗不已。其中最有力的争夺者自是西毒欧阳峰,其欲练就绝世武功,成为“天下第一”,不想阴错阳差,却教郭靖、黄蓉着得先鞭。后来郭、黄身陷欧阳峰之手,欧阳峰欲逼使黄蓉将真经说出,再除掉这两个劲敌。黄蓉把真经篡改,教其逆练。欧阳峰不知是诈,居然逆行经脉,练成一路奇异武功,但却走火入魔,神经错乱了。

这史实人所共知,却唯有金庸先生写作之时明晰历史真相。且必须将后来《神雕侠侣》中事结合起来,一并参考,方是正法眼,可知南宋武林史事与当时思想流变息息相关。

想那欧阳峰是何等样人,竟然瞧不出一个黄毛丫头的把戏,直至练到走火入魔也不罢休?此事甚不可解。其时,武学界笼罩在一种知识主义的氛围之下而不自知。学者重视知识的累积和对于武学经典的修炼,但却轻视己身自得之顿悟。此种风气积重难返,就造成了对于教条的盲目迷信,过分执着于书本和成法,而蒙蔽了活泼泼的本心。

本来,武学修习入门须正,则境界自高。勤学苦练,假以时日,或能成为一流高手。即使资质平庸,也能学有所成。郭靖就是这种典型。朱熹教人之法亦以此为基本。但是,郭靖只能练降龙十八掌之类刚猛而不繁复的路子,对打狗棒法一类机变百出,幻化无方的绝技则无可奈何了,好在郭靖自知不济,知所取舍,并不力强而练。

华山论剑的天下第一并非王重阳,背后还有终极BOSS|文史宴

理学风格的高手郭靖

反观欧阳峰则不然,其自恃智计无双,又野心勃勃,非要将天下奇功集于一身而后快,故斗胆冒进,一生追求武功的极至,反成了武功与真经的奴隶。所以,黄蓉的欺骗只是一时得逞,欧阳峰唯“经”是图,心魔丛生,谁也救不了他了。正应了孟子所说的“尽信书不如无书”,看来一切学术,无论文武,都须以人为本,“依自不依他”(章太炎语),乃是正途,而不能迷失本心,落入窠臼。可惜欧阳峰天纵奇才,却一生也没能参透这个道理,亦是时代之局限矣!

其实,好学之士有此病者,岂独欧阳峰一人?东邪南帝之前皆以追求真经为目标,等到遭遇重大变故:黄药师痛失爱妻,段皇爷出家为僧,方才达到了吾心自足,不假外求的境界。看来,就是绝顶聪明之人,也难免泥古不化。朱熹说陆游:“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能全其晚节。”此话评论南宋武林诸人“能太高,迹太近,恐为经书所牵挽”亦属妥帖。

以欧阳峰的资质,大可以别开天地,另创一家,又何须斤斤计较于一部《九阴真经》的得失?可是当时世风,唯“经”是尚,人人都在“我注六经”,以至于将武功推演得至繁至密,使得后人无以复加了。这就需要一个人能够截断众流,以“六经注我”的气魄开出武学新境界。就像在朱熹的思想笼罩下,定有陆九渊出来将之挣脱。时代并未等待太久便出现了扭转此知识主义风气的奇才,他就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杨过。

杨过身兼数门高深武功,可金轮法王一句话点出了其最大的缺陷。请看《神雕侠侣-杀父深仇》这段文字:

法王笑道:‘人各有志,那也勉强不来。杨兄弟,你的武功花样甚多,不是我倚老卖老说一句,博采众家固然甚妙,但也不免驳而不纯。你最擅长的到底是那一门功夫?要用甚么武功去对付郭靖夫妇?’

这正是知识主义影响下“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出自韩愈《进学解》)的恶果。

后面金庸又写道:

这几句话可将杨过问得张口结舌,难以回答。他一生遭际不凡,性子又是贪多务得,全真派的、欧阳锋的、古墓派的、九阴真经、洪七公的、黄药师的,诸般武功着实学了不少。这些功夫每一门都是奥妙无穷,以毕生精力才智钻研探究,亦难以望其涯岸,他东摘一鳞、西取半爪,却没一门功夫练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遇到次等对手之时,施展出来固然是五花八门,叫人眼花撩乱,但遭逢到真正高手,却总是相形见绌,便和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霍都相较,也是颇有不及。他低头凝思,觉得金轮法王这几句话实是当头棒喝,说中了他武学的根本大弊。

也多亏了杨过是个好学勤思之人,天分又极高。便又想到:

凡是卓然而成名家者,都是精修本门功夫,别派武功并非不懂,却只是明其家数,并不研习,然则我该当专修哪一门功夫?在情在理,自当专研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才是,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奥妙、黄药师的玉萧剑法这等精微,置之不理,岂非可惜?而义父的蛤蟆功与经脉逆行、九阴真经中的诸般功夫,无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扬名天下,好不容易的学到,又怎能弃之如遗?

既然知道自己贪多嚼不烂,可又对何所取舍而犹豫不决,杨过便

走出茅棚,在山顶上负手而行,苦苦思索,甚是烦恼,想了半天,突然间心念一动:‘我何不取各派所长,自成一家?天下武功,均是由人所创,别人既然创得,我难道就创不得?’想到此处,眼前登时大现光明。

杨过睡了半夜,次晨一早起来又想。七日之中,接连昏迷了五次。说要综纳诸门,自创一家,那是谈何容易?以他此时的识力修为固然绝难成功,那更不是十天半月间之事。但连想数日之后,恍然有悟,猛地明白诸般武术皆可为我所用,既不能合而为一,也就不必强求,日后临敌之际,当用则用,不必去想武功的出处来历,也已与自创一派想差无几。想明白了此节,登时心中舒畅。


从上述笔者不厌繁琐的大段原文引用中可见,杨过经历了一个痛苦的思想转变,由当初的以修炼天下武功为目标,而变为诸般武学不过皮相,遗其貌,取其神,为我所用,“六经皆我注脚”(陆九渊语)。


早年,杨过受才女黄蓉教授古典文学,熟读诗经,与文采风流的黄药师对酌切磋,与小龙女、程英拍拖又精通音律。武学修习与文艺创作,术业本有专攻,然而法门不二。严羽《沧浪诗话》有言:

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


后来,杨过为小龙女历经磨难,又几番奇遇,武功与日精进。在独孤求败的剑冢前,终于领会到剑魔的三个境界:“从‘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到‘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再到‘四十之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华山论剑的天下第一并非王重阳,背后还有终极BOSS|文史宴

心学风格的高手杨过

杨过终于勘破诸般人生与武学的魔障和关口,步入化境。此一遭际郭靖、黄蓉诸前辈自不能比,更非义父欧阳峰所能梦见了。他独创黯然销魂之掌法,完全师心自用,独与往来。金庸写道:

他生平受过不少武学名家的指点,自全真教学得玄门正宗内功的口诀,自小龙女学得《玉女心经》,在古墓中见到《九阴真经》,欧阳锋以蛤蟆功和逆转经脉,洪七公与黄蓉授以打狗棒法,黄药师授以弹指神通和玉箫剑法,除了一阳指之外,东邪、西毒、北丐、中神通的武学无所不窥,而古墓派的武学又于五大高人之外别创蹊径,此时融会贯通,已是卓然成家。只因他单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数变化取胜,反而故意与武学通理相反。他将这套掌定名为“黯然销魂掌”,取的是江淹《别赋》中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

由此可见,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旧五绝被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新五绝所替代,标志着武林中,“理学派”成熟而止步,预示着“心学派”的崛起与发扬。其中的内在理路,自是有其时代的必然,思想的常轨。

故所谓武者,道问学也。所谓侠者,尊德性也。非学无以动武,失德不可谓侠。故韩愈“文以载道”,其实“武”亦何尝不是?“侠之大者”,文武殊途同归。

专业之中最通俗,通俗之中最专业

熟悉历史陌生化,陌生历史普及化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