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牧（1919-1995），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北京人，著有《馮牧文集》九卷。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
馮牧先生
馮牧先生很早就喜愛京劇藝術，有傳聞說他曾被程硯秋收為弟子，這個待考，但是馮先生和程硯秋大師交往過密，確是事實。
馮先生生前曾數次談起過對程派藝術以及程硯秋的看法，今天看來都是非常有見地的談話。
他是這樣說的：有人認為程硯秋是一位歌唱家，因為他的唱腔膾炙人口，流傳甚廣，有人則認為，程先生擅長演悲劇，這其實都是很片面的。
一般人們說起京劇的旦角藝術，都會首先提到梅蘭芳程硯秋，就是說，他們二位藝術大師，已經是兩座里程碑一樣的高峰。
梅蘭芳和程硯秋
我常常把京劇分為三個階段和時期：開創期、發展期、和興旺期。當然今天這三個時期好像都過去了，說是衰退期有些人可能不愛聽，但事實就是如此。
開創期和發展期的一些藝人對京劇的改革和創造是不容忽視的，但是由於歷史以及個人文化天賦等等各方面的侷限，很多的名角兒的玩意兒，今天看來還不能夠成為讓人們覺得非常完善完美的藝術。
我記得我小的時候，看過當時大名鼎鼎的“三鼎甲”孫菊仙的戲，那時候老孫頭已經七、八十歲了，在臺上大大咧咧，隨隨便便，表演湯湯水水毫無光彩！據說想讓這老頭賣力氣得有些由頭來刺激他才行，當然，也可能是歲數大了，耳朵也聾，胡琴拉胡琴的他唱他的，也不搭調，底下人們嘻嘻哈哈，臺上臺下都也不當回事。
孫菊仙
所以，有些人把那一時期的一些名角兒的玩意兒當作是藝術的高峰，我是不同意的，因為，京劇的藝術的整體格局還在完善中，所以不成熟和不完善那是肯定的。
京劇的真正興旺期和完善期就是“四大名旦”，“四大鬚生”輝煌的時代，這一時期，京劇的方方面面呈現相對完善和穩定，更由於文化人的介入，藝人在他們的幫助下眼界和文化都有非常大的提高，藝術也呈現繁榮和穩定的局面。
那麼我們細說程硯秋的藝術為什麼風靡全國，有三個原因：歷史、時代、個人。
我認為歷史上很少有藝人會像程硯秋這樣，把前輩以及他認為的中西方藝術中的精華，拿過來為我所用，成為新的，精彩高超的藝術。現在有人天天說創新，還說，程硯秋是梅蘭芳的徒弟可他也不像梅蘭芳啊，可是梅蘭芳的《霸王別姬》，《貴妃醉酒》《宇宙鋒》，程硯秋都和梅蘭芳學過都會演，文獻記載演的還非常的好和到位。
京劇《貴妃醉酒》
他的唱腔不像梅蘭芳，可他早期的唱腔和陳德霖神似！這一點來說繼承不重要嗎？早期的一些唱片《孔雀屏》《回龍閣》《賀后罵殿》等等吧，大家可以去聽，看是不是這麼回事。稍後一點的《青霜劍》，既保留了陳德霖的剛勁挺拔，又加進了梅蘭芳王瑤卿甚至餘叔巖的唱腔精華，可以講，程硯秋就是一位繼承和發展都非常到位的京劇大師，他的成功是非常紮實全面的，沒有任何偏頗的，他與梅蘭芳先生創造了一個旦角時代的完美風範。
我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小時候，有一大批學生和知識分子都迷程迷得不得了，我的家庭情況還算不錯，就是這樣，像我這樣一個學生看程先生的戲也感到經濟上不允許。即便如此，我還是攢錢看他的戲，他的戲不但藝術上成就很高，而且思想境界上也是比別的藝人強很多，他的一些戲有很高的進步意義，比如《春閨夢》《亡蜀鑑》《金鎖記》《荒山淚》，包括《費宮人》這樣的戲，雖然戲裡把李自成稱做反賊，但是戲本身是呼喚抗擊外寇侵略的，所以，主題還是非常好的。
程派名劇《春閨夢》
程硯秋能夠用優美的藝術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去體現時代精神，這個思想和藝術上都具有超前性。
對於他同時代的藝人，程硯秋的藝術觀也是非常超前的，也是非常符合藝術的發展規律的。他認為，戲曲藝術，就是在全面紮實的繼承和汲取前人藝術成果的基礎上，根據自身的條件，不斷地創造不斷地發展，這一點，他的思想宗旨非常明確。
過去的藝人，成就一派，有人學他會非常高興，而他則不然，當然，從今天我們研究他個人的經歷來說，可能還有很深的原因存在，但是他確實不喜歡別人學他，他甚至公開說你們那樣學我就是罵我！他聽說誰在沒有原則的模仿他，就非常反感。他有個徒弟陳麗芳，就因為死學他，他基本上沒給他講什麼東西，有一次他對我說：我很不喜歡他學我的那種簡單模仿的態度。
程硯秋的弟子陳麗芳
作為一個藝術大師，程先生非常明晰的知道自己的長處和不足，他會揚長避短，使他的藝術發揮到極致！我看過一次他和金少山，譚富英合演的《二進宮》，金少山和譚富英都是有名的大嗓門，好嗓子，二黃旦角調門本身就高就吃虧，那天我真是替他捏著一把汗，誰知道，整場下來，數程先生的掌聲最多，他從出場開始，就把臺下的人抓到了劇情裡，他把李豔妃那種悲涼的情感一下子就打到了觀眾的內心裡了，他的這出戏，不但唱腔新穎別緻，即古又新，而且人物演繹異常到位深刻打動人心，由此反觀金、譚二位名角兒，倒像是戳在那裡傻唱的感覺。
程硯秋演《二進宮》李豔妃
程派藝術高超，但它到底是什麼 ，如今好像沒有幾個人非常明晰，特別是現在的程派，似乎已經走歪了，要全面瞭解和繼承一個流派，必須深入到底扎進去繼承，而不能表面的學一些表象的所謂特點，或者由著自己不高的認識去所謂的創造，那不是創造那是糟改！沒有繼承哪有發展，那麼從另外一點來說，沒有紮實全面的繼承，那你發展出來的又是什麼東西呢？萬丈高樓平地起。一切虛誇的玩意那只是一時紅火，如果經不起時間的檢驗，那也不過是過眼雲煙，只有真的藝術才會流傳永久，永顯生機，日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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